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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曾慧燕

1987年是中国大陆反右运动30周年,我写了记叙父亲右派经历的巜悲欢离合30年》,同为右派的香港《百姓》半月刊主笔陆铿先生说写得好,在该刊发表不久, 编辑部转来一位李姓读者的电话,说是我父亲当年在青海劳教农场的难友,渴望与我一晤。

我拨通了这位李叔的电话,他很激动,迫不及待马上坐的士从九龙过海来香港见我。 本来当天我还有很多事情,他说只需十分钟,谁知一谈就是两个多小时,如果不是我非走不可,他会一直谈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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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反右运动前,他和我父在同一地区教书,两人不幸都成了右派,并一起发放青海柴达木盆地「劳动教养」。 他当时年仅二十多岁,比我父年轻,但已有一对牙牙学语的双胞胎女儿,妻子并已怀孕三个多月,腹中胎儿是儿子,家中还有一位老母亲。

1960年李叔从青海劳教获释回老家,始知家破人亡,母亲忆子成狂离世,妻子因他杳无音讯,带着三个小孩无法生活,改嫁他的旧上司。 他绝望地在广州流浪,恨不得一死了之。 恰好遇到大逃港,他孤注一掷「督卒过河」(泅水偷渡),成功上岸。

来港后他从衣厂打工开始,最后成为衣厂老板,不但事业有成,还重新建立家庭。 他对前妻当年迫不得已的“背叛”表示谅解,经常接济前妻和后夫的生活。 他自言,希望“人性道义,两者无亏”。

李叔并强调,20多年来,他一直没有忘记我的父亲,他们一起同患难,但自从离开青海后,我父被原单位拒收踢回老家,就和李叔失去联络。 生死两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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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李叔多方打听我父消息不得要领,怀友之情与日俱增,1979年重阳前夕,他写下巜塞外亡魂》一文,缅怀20年前的历史旧事和抒发对故人的思念,文中提到我父等 人的名字,希望有朝一日,能与健在的难友聚首一堂叙旧。

1986年,李叔出版了一本文集,将巜塞外亡魂》一文收录书中,送了一本给他的女秘书。 没想到她记忆力奇佳,居然记住了我父亲的名字;更巧的是,她订阅了巜百姓》杂志。 1987年是反右运动30周年纪念,巜百姓》杂志主笔陆铿也是右派出身,他约我写了纪念文章《悲欢离合30年》,被李叔女秘书看到拙文,遂向老板报信说:「 看到您老友记的女儿在《百姓》写的文章,应该是同一人。」

李叔初时半信半疑,心想世界上那有这么巧的事。 但当他看了拙文后,当即肯定我父的确是他找寻多年不得要领的昔日难友。

我在《悲欢离合30年》一文中,略为描述了父亲当年被流放青海柴达木盆地的一些经历,不少人看了都表示很悲惨,但李叔说,我写得还不够,实际情况比 我描述的惨得多。

我相信李叔说的是实话,因为我父挨批挨斗那么多年,被整怕了,心有余悸,说话难免有保留,免得动不动就被指为“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

李叔说了许多我闻所未闻、骇人听闻的经历。 他并突然问我:「你父亲的牙齿好吗?」我说不好呀,满口假牙。 李叔激动地张大嘴巴,露出一口假牙:「你知道我们为什么牙齿这么坏吗?硬是啃牛骨、马骨甚至死人骨啃掉牙的!」

他说,在青海劳教期间,他们去过马海、德令哈、小葛尔木、香日德等地劳动,也到过冷湖以及整天看不见太阳的冰山。 除了精神上的屈辱和强劳动力及酷寒外,饥饿也令人难熬。 据不完全统计,他们这批右派,至少死了三分之一,其中以冻毙及饿死这两类最多。

在广东发配去青海的右派中,李叔算是较年轻的一位。 他说由于他出身农民家庭,少时曾作过农活,比起我父这些「正统」知识分子,力气稍胜一筹。 刚到劳改营时,他力气大得可以扯住一只羊的后腿,一把把它活活摔死。 但过了不久,身体每况愈下,变得虚弱无力。 不但再也提不起羊,反被羊拖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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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奇而问之,为何被羊拖行? 原来,那时由于饥饿,时有难友活活饿死,李叔自恃年轻力壮,不忍同伴饿死,晚上偷偷溜出营地找寻食物。 每当看到牧民赶着羊群经过时,他知道牧羊人必在方圆数十里内扎营过夜,半夜便跑去偷羊,摔死后背回来。 但后来因身体垮了,背不动了,又不甘心空手而返看到难友们失望的眼神,宁愿死抓着羊腿不放被拖行。

李叔那时成了最受难友欢迎的人物,每当他外出觅食时,大伙儿引颈期盼,希望他带回食物填塞饥肠。 但这样却造成他巨大的心理压力,每当他徒劳无功空手而返时,看到难友们饥饿而失望的眼神,「真恨不得像神仙那样变出食物。」他说。

一次,李叔到边防军营地偷牲口饲料,突然眼前一亮,瞥见伙房内有雪白的大馒头,他已很久没吃了,不顾一切冒险爬入去偷,被发现抓获,把他交给一个 军官审讯。

军官拍着桌子喝问他为何要做小偷? 李叔却充耳不闻,两眼死盯着桌上的馒头,他数了数,共有11个。 他咽着口水,想起难友们正在翘首企盼他带回食物,竟然“贼胆包天”,就在军官大发脾气的时候,他从桌上拿起馒头就往棉衣口袋里塞,一个、二 个…一会功夫已被他拿了五个。

这时军官一转身,看到刚才堆得小山高的馒头矮了半截,马上命令士兵搜他的身,当即暴跳如雷,大骂他居然胆敢在他鼻子底下施展空空妙手。 李叔分辩说是为了救难友才出此下策,他也很久没有吃过馒头了。

军官动了恻隐之心,叫士兵拿了两个馒头给李叔吃。 他狼吞虎咽吃了一个,咽了一口口水,把另一个塞到口袋中。 军官问他为何不吃了? 李叔说要把它拿回去给同伴吃,他们正在等他带食物回去救命。

军官闻言,低头想了一会,挥挥手,叫士兵到伙房装了一麻袋馒头让李叔带走。

李叔喜出望外,他说由此可见,任何时候人性尚未完全泯灭,没想到军官也被他打动大发慈悲。

李叔欢天喜地谢过军官便往营地赶,不幸被站岗哨兵发现逮个正着,一口咬定他偷了东西,把他五花大绑起来拷问,李叔不在乎吃苦头,但心疼千辛万苦讨回来的 食物被没收,实在心有不甘,极力申辩这是边防军官送他拿回来救同伴的。

劳教场领导打电话核实后,仍恶狠狠训斥李叔:“你们这班人还想活着回家吗?迟早都要留在这里做肥料的!”

李叔说,领导的话很刺耳,但也是大实话,的确很多人未能活着离开这个人间地狱,真的“做了肥料”。

事隔多年,他一直仍经常做恶梦,梦见身在柴达木盆地,当年死去的难友一个个活现眼前,伸着瘦骨嶙峋的手向他讨吃的…

前面说过李叔和我父等难友满口假牙,齿摇髪落。 原来,在青海劳教期间,李叔他们除了偷吃给牲畜吃的饲料外,还要四出挖掘各种草根和牛骨、马骨充饥,都是牧民弃置不要的,在食不裹腹的情况下 ,他们只好饥不择食,拼命吸吮那些臭气熏天、坚硬如石头的牛马骨,最后所有人的牙齿也都摇动松脱了…

李叔说到这里,悲愤万分,突然失声痛哭,吓得我不知所措,餐厅周围的食客也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们。 李叔抽泣了好久,才逐渐平静。 他说当年阴影永难消除,有时他会突然像发疯那样冲出家门,在街上乱走。 如果是在香港台风季节,他会直奔超市,凡是吃的,见到就买,回家把整个冰箱塞得满满的才有安全感(我知道这叫饥饿后遗症,我家老爷也有这样 的毛病)。

李叔说,每当有好吃的,他经常举不动筷子,满脑子浮现当年那些饿得半死的同伴们的身影,耳边仿佛听到他们的呻吟声和叹息声。

他说,年轻时喜欢文学,目标是将来成为一个“大作家”,常在报刊发表文章。 每次领到稿费,都呼朋喝友上酒楼大吃大喝一顿。 反右时他以言获罪,成为文字狱里的囚徒,吓破了胆。 他认定文化知识是他和我父亲这些人的致命伤,“知识越多越反动”(我父亲何尝不是如此认为),也是历尽磨难的根源。

李叔抵港后立志“重新做人”,弃文从工,由衣厂学徒做起,出师后从工人到工务长,再由工务长做到厂长,历时18年,成为制衣厂执行董事和 国际贸易有限公司顾问。

1978年邓小平推动改革开放,李叔的公司在大陆开设第一家由外资集团投资的衣厂,他奉派回内地视察业务。

重新踏足故土,李叔第一件事便是去信知会尚在乡间的子女到广州见面。 当年他被打成右派流放青海时,儿子尚在娘肚子中,后来随母改嫁,长到20岁时父子俩才第一次见面,本来有说不完的亲情,但在广州宾馆,李 叔被服务员充满敌意和阶级斗争的眼光,以及不厌其烦的盘问吓得魂飞魄散,翌日一早就匆匆回港。 一路上频呼:魂兮归来,何险哉!

他给我看了当时记下的感受:
20多年流离 况味是苦是甘?
猛想起妻离子散故居安置无人,
麻绳反绑喝声惊破乡园好梦,
醒来余悸未了方知圆月已西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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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感谢李叔的血涙回忆,弥补了我对父亲在流放青海柴达木盆地那段非人生活的空白。 因为包括父亲在内的一些幸存者,大多不愿意回忆那段悲惨生活,因为太恐怖、太不人道,回忆起来等于在未愈合的伤口上撒盐;另一原因就是他们仍心有余悸,心头有恶魔作祟 ,生怕被指为「念念不忘,意图有朝一日阶级报复」。

朋友看到我在写关于先父右派经历的巜塞外亡魂》,给我发了这篇文章,
想知道当年流放青海的右派状况,《夹边沟》里边有详尽描写。 当年右派的经历与夹边沟大同小异。

夹边沟位于甘肃省酒泉市三十里外,地处茫茫荒漠与戈壁之间,以沙土为主。 右派分子们在这人间炼狱之中,受尽折磨、含冤而去,三年后三千人只活下来了三百人。 在当代中国,夹边沟可以 说是大跃进和反右斗争中的一个里程碑,它是右派们凄惨岁月的极端写照。

1957年4月,成立于1954年3月的夹边沟农场改变为劳教农场。 截至1959年11月,夹边沟约有3100名“右派分子”被关押在这里,他们从事搬沙填海、挖排碱沟等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劳动任务没有完成除了要挨饿外, 还会遭到辱骂和毒打,身体和精神遭受双重的煎熬。 1959年开始,中国境内发生大饥荒,粮食定量急剧减少,夹边沟的右派分子们每天仅有半斤粮食,到最后为了活命,那些有知识有文化的体面人甚至吃老鼠、吃蜥蜴,吃 别人的呕吐物和排泄物,吃死人……只是三年半的时间! 前一年半是右派们的劳累史,后两年,也就是1959年初到1960年底,则完全是三千右派的饥饿史。 在饥荒中,吃尽了荒漠上能吃的和不能吃的所有东西,最后超过一千五百人成了饿殍!

1960年冬,中央开始派出调查组“纠正极左路 线”,开展“抢救人命”工作,然而此时,夹边沟里还活着的“右派分子”也仅有三百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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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转自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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