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晴岚  来源:中国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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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有一句名言,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实际上,不解决吃饭问题,就不可能有革命,人是铁,饭吃钢,拿破仑也曾有名言,“An army marches on its stomach”,军队是靠(吃饱)肚子行军的,古代兵家也常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说法。1927 年国共分裂后,中共转向武装暴动,组建中国工农红军,以游击战起家。红军出其不意的作战方式确有其优势,各代历史学家对此多有讨论,但对于部队如何获取粮食的相关问题却较少被详细论述。在一般的认知中,红军筹集粮食的方式就是”打土豪”——革命者领导群众一哄而上,肆意抢夺地主豪绅的财物。事实上,”打土豪、分田地”,确是红军最为嘹亮的口号,甚至到后来,人们一提及红军便会不经意地带出这句话。其实,强调”打土豪”,实际上也是遮蔽了革命的压迫性,尤其忽视了战争对人们日常生活构成的重负。

国共分裂后,中共转向武装斗争是很仓促的。以 1927 年 8 月的”南昌暴动”为例,此前就无通盘谋划,红军部队匆匆南下广东后,因国军围剿,加之粮食匮乏,士气低落,两万余人的部队基本瓦解。部队路过广东时,海陆丰苏区政府就观察到,士兵”军衣已溶烂了,军毡、雨笠、草鞋几乎全部没有,天复下雨而且冷若严冬,加以战败之兵睡眠给养的缺乏,致精神异常疲乏,沿途丢下的不计其数,惨状实难形容”,”长官以至一般群众所表现的都是失望,他们一致咒骂革命委员会,说他只会吹牛,不管他们死活”。

不难看出,因军需供应不济,红军部队遭受着严重危机。据时任参谋长刘伯承报告,部队出发时携带银洋及纸币约三十万。起始,红军将领以王者之师自居,”认征发为羞耻事者”,但银洋很快用完,纸币难以使用,于是不得不设法筹措款项以获取粮食。当时有两种意见,一是旧式的,即普遍摊派,向所有民众征收;二是新式的,即从”阶级革命”的理念与原则出发,仅向地主、富商勒索款项。若考虑到此前的工农运动,就会发现中共新的筹款思路与国共合作时期的”打土豪”颇有相通处——两者的目光都聚焦在”劫富”上。由此可见,阶级革命在两党中确有一脉相承的地方。当然从历史上看,”劫富”并不稀奇,中国历代农民暴动无不有”劫富”的倾向,但中共的特别之处在于引入了阶级革命的理念,并成功以新诠旧,从而把”劫富”正当化、革命化。

其实,当中共领导者关起门来讨论用何种方式筹款时,那些遭受饥饿、手持刀枪的士兵早已自行其是。李立三曾隐晦地提及,从江西临川至瑞金,军队筹款无一定之规,场面极为混乱。而当时在政治部任秘书的焦其恺则直言不讳:”兵士任意放枪及乱打民鸡者过处皆是”,其中贺龙统属的二十军最为恶劣。焦其恺所言不虚,当时在二十军任教导队长的赵輖也有类似的观察。他看到许多官长及士兵因饥饿难忍,便将老百姓的瓜果鸡鸭抢来充饥,因此惹起老百姓的惶恐与讨厌,”所以后来每到一个地方,简直是十室十空了”。此外,当时在二十军任师长的周逸群也曾报告称:”军纪非常不易维持,以致沿途拉夫鸣枪之事时时发现。”但很多年后,贺龙在追诉这一段往事时,却声称部队纪律极为严明,”经常是饿着肚子行军,也没有随便吃老百姓的粮食”。与贺龙不同,时任警卫队班长粟裕的回忆就与前人所言较为接近,称在转移的路程中,破坏纪律、敲诈勒索、抢劫财物等情形时有发生。有的士兵在酒楼大吃大喝,”吃完把嘴一抹就走”;有的闯进当铺,把手榴弹往柜台一放,故意把导火索掏出来,喊道:”老板,称称有多重,当几个钱零花。”比照当时诸多有关”南昌暴动”的报告,粟裕的回忆应该更贴近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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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毛泽东、朱德、彭德怀等领导的部队获取粮食的方式,也大致与此类似。早期革命领导者虽有”打土豪”的意识,但囿于种种实际的困苦情形,都不得不衍生出其他变通的方式。如彭领导的部队,就曾挨家挨户搜刮粮食,以致百姓闻风而逃。毛领导的部队也有类似情况。据陈士矩的回忆,1927 年 9 月”秋收暴动”后,部队侵犯群众利益的事情经常发生;虽然宣布了纪律,但因环境艰苦,”战士们肚子饿了,拿老百姓一个红薯,一个鸡蛋的事情还很多。向地主土豪筹款,大家乱拿一阵,有的还拿到贫农和小商人头上去”。所以,”每到一处,老百姓往往是十室九空,除留有少数老年人以外,很难见到青壮年人”。

需要稍稍再多说几句的是,中共在筹集粮食问题上决意用”打土豪”的方式,一方面与阶级革命的理念有关,另一方面也与中共所处的”造反者”位置有关。较之北洋军阀及国民党军队,早期红军并无固定地盘,一直被国军围剿,多数时候是流动作战,基本上是靠山吃山,因此不可能像占据一定地盘的部队那样实行普遍摊派。况且,对被围剿的军队而言,行动迅速敏捷非常关键,因不能多作停留,所以就必须尽可能缩短筹集粮食的时间。鉴于此,”打土豪”无疑是最佳选择,毕竟土豪的财富较为集中,便于短时间内获取;若普遍摊派,显然费时费力。

在起始阶段,”打土豪”纯粹是以力取胜,即每打到一个地方,便大肆洗劫当地的有产者。如红五军党代表滕代远回忆 1928 年 7 月的”平江起义”时就提到,部队开往井冈山途中,”沿途攻下万载县城,占领宣风等大市镇,物质上得到了大的补充,全体战士们都是每人头缠布匹,穿有各样各式的衣服,也有戴礼帽的,穿马褂的,毛大衣的,西装的。每人领得的零用钱及分得伙食尾子,至少在一百块大洋以上,准备了上井冈山去与红四军会合,去过太平年”。这里的描述其实很好地展示了革命军因”打土豪”而”集体狂欢”的景象。但像这样打下一座城池,瞬间发横财的机会并不多;更为普遍的情形是军队进入乡野后,针对个别土豪,一点点从中撬出钱财来,而这就需要缜密的技术工作。

通常情况下,红军”打土豪”的方式是先占据县城,然后把部队分散成若干小分队,再派驻到各乡村去筹款,与此同时也做一些群众工作,即所谓的”分兵以发动群众”。所谓”分兵”,通常是以连为单位,分散到各乡村去”打土豪”,筹集钱财。事实上,”打土豪”与发动群众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

地主的财物一般有二种分法:一为”抢夺式”,二为”平分式”。在红军初到的地区,一般采用”抢夺式”,即号召百姓到地主家任意抢取,如此可营造出集体狂欢的氛围,从而鼓舞围观者加入;对已经控制的地区,一般采用”平分式”,即组织粮食委员会或分谷委员会,统计粮食总量与人口总数,然后平分。”抢夺式”能发动群众,但老弱幼小者不易抢到财物。因而在提高革命成效的同时为兼顾公平,中共曾指示:乡间政权比较稳定的地方应采取平分方式,”但开始也应指定一二家土豪谷子任群众抢夺,以影响群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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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军下乡,并不是每次都能捉到土豪,很多人都提前逃跑了。但由于土豪的房屋还在,因此便可”贴条子”罚款。何谓”贴条子”?陈毅对此有过详细解释。1929 年 9 月,陈毅向中央报告称,对土豪的筹款方式,捉住的可以对其房屋进行定价赎买,跑掉的就”贴条子”,即估量豪绅房屋的价额,贴一张罚款的单子,限定交款日期,”每到期不交,则焚一栋屋以示威”。土豪为免房屋被毁,多数能主动交款。陈毅称这种方法很有效,”红军的经济大批靠这个方法来解决”。红四军军委委员熊寿祺也称,红军每到一处便”贴满条子”,要土豪拿钱来,”否则焚屋杀人”。1931 年,红十二军政治部也规定:”地主走了贴条子威吓,罚款能得多少就要多少。”

贴条子”实际上是以房产为质押,逼迫土豪交钱,但也有些人宁愿房屋被毁,也不愿交款,像张南生就没有完全收到条子上列明的数额。实际上,就筹款而言,捉到土豪本人或其家属才是最有效的方式——因性命在红军手上,土豪交钱无疑会更积极。张的记述表明,绑架土豪,勒索家属,确实比”贴条子”更有成效。1931 年 1 月 30 日,张的连队开往江西田螺,”当即调查了几个土豪,没收了一些东西”;31 日,捉了两个土豪,没收了两头牛,开了群众大会,发了百余斤肉。2 月 2 日,到排岗宿营,”住了土豪的房子,房子颇阔气”;26 日,到达桐江,”下午即派人到丹溪打土豪”;27 日,到石田”贴了条子七、八张”。这一个月中,虽然没收了几家土豪的财产,也贴了条子,但总体上收获并不很大。3 月 9 日,张率队转往丹溪;13 日,”天没有亮就起身到川头和水口,待天亮时即包围并捉了土豪数名”,”早饭毕,又到案上捉土豪二十多名”;14 日,”复出发捉土豪数名”,”大小土豪约捉了三分之二”。两三日之内,总计捉土豪近百人,如此一来收获便相当之大。到了 15 日,有土豪代表来商谈,其后交款,”午饭后放了土豪五十六名”;16 日,又有土豪代表来接头,张整天都在处理赎买事宜,忙得”一天没有一点空”;19 日,”所有的土豪一概讲好后释放”,共收款 5,150 元,得马五匹 cr。短短三四天,因绑架土豪得力,一个连队就弄到五千多元,胜过之前一个多月的收入。可见捉人质的筹款效率明显要比”贴条子”高。

需要我们注意的是,虽然政策上讲的是“打土豪”,但在实际操作的层面上,很多时候也是贫民土豪一起打,纪律上写的什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根本不顶用,红军早期的纪律不应被高估。除纪律因素外,红军乱打土豪,也与中共本身对”土豪”的定义不清有关。到底拥有多少财物才算是土豪?中共并没有给出一个清晰的界定。在中共革命过程中,”土豪”一词没有严格的定义,其覆盖的范围非常宽广,只要稍有财产者都可以被视为”土豪”。如此一来,就容易导致军队下乡后”自由发挥”——见有家财者,便给一顶”土豪”的帽子,进而就开始”打”。这当然就很容易”伤及无辜”。事实上,中共所打的”土豪”,有很多都只是一般百姓。1932 年 10 月,江西省南广县委就批评称,有地方武装以”打土豪”为名,”向群众三元五元派款”。1933 年 4 月,江西省委也批评称,有些军队乱打”土豪”,侵犯工农利益,造成”赤白对立”。

红军抄土豪家也有一些特别的方法,并不是简单地乱拿一通。有的豪绅逃跑时,为轻装便行,会挖地窖掩埋财物,对此,革命军就总结出一套”寻宝”经验:若是挖窖掩埋,”有时用一盆水倾在房内,某处的水先浸没,则有查知该处土质松疏”,挖下去便多有收获。彭德怀回忆”打土豪”的经验,发现挖窖的收获很大,”地主一窖常埋几百、几千元,甚至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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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被举报的地主,若其坚持不承认藏有财物,工作人员又一时查不出来,那么,突击审讯便是最后的手段。湘赣苏区规定,确定某家为地主后,须追究一切藏匿财物。审讯时,对于地主的家里人,”必须分别讯问,不要弄到一块”,不如实招供者,”应以吓诈的手段,弄得他张惶失措,而供起出来”;与此同时,还应组织突击检查队,”利用晚上到地主富农家里房边侦察,窥破其行动,如有可疑之点,即突然检查(特别注意他们晚上埋窖挖窖)”。应该说,吓诈、检查,还都属于比较”友善”的手段,就实际情形而言,上刑、拷打、驱逐乃至直接杀戮都曾普遍发生。例如,在湘赣边界,1928 年 10 月的第二次边界代表大会不仅决议”厉行赤色恐怖”,应”毫不顾惜的杀戮地主豪绅及其走狗”,而且还专门成立”赤杀队”,”以五人或七人为一队,实行黑夜间游击,造成乡村中的赤色恐怖”。闽西特委在 1929 年 11 月报告称,在闽西,龙岩、永定两县革委会成立后,”日日都有几十土豪反动份子被农民捆送到前来,致县政府临时监守所常有人满之患”。据不完全统计,仅龙岩、上杭、永定三县,就杀土豪”总在四五百人以上”。”现在赤色乡村中的土豪杀的杀,跑的跑,虽然不敢说完全肃清,然大部肃清是可以说的”。无可讳言,中共对待土豪相当残酷。

“打土豪”作为军队筹集粮食的方式,最大的特点就是不稳定,容易造成饥饱不均。革命者回忆红军时期的生活,倾向于强调艰苦奋斗、食不果腹的一面,但实际上,革命生活也并不全是在吃草根、啃树皮,尤其在起始阶段,当土豪还比较多,又容易打的时候,红军也曾一度过上富裕的日子。如前文所述,”平江起义”时,部队攻下万载县,战士个个头缠布匹,戴礼帽,穿马褂,分得大量钱财,便是一个显例。此外,1930 年 2 月,红五军第五纵队因”打土豪”成绩出众,一时间也是衣食无忧。据报告称,”经济近来比较充裕,士兵生活不苦,每月可发 4 块作零用,伙食仍然每天一角五分,现在除发零用外及半月伙食外,尚有现洋 12,000 元”。此前不久,江西省委也报告,地方武装因”吊羊”所得颇丰,故饮食充分,每月经济开支 15,000 元,经费并不难筹。可见就”打土豪”的经济供给模式而言,红军确曾有”暴富”之时。但问题是,依赖”打土豪”虽然能”暴富”一时,但此种衣食无忧的生活很难持续,毕竟土豪不是天天都能打得到。革命者记忆中的困苦生活,大都就是打不到土豪时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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