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2023年底开始,香港一众独立书店连番被政府部门派人上门巡查,情况令人关注,很多人更想起中国内地官方针对性的“查水表”、“查消防”。 当中包括由社会运动人士庞一鸣所创立的“一拳书馆”(2020年创立)及主营二手书的“二拳书馆”(2023年创立)、前区议员黄文萱开设的“猎人书店”(2022年 创立)、由前传媒工作者开办的“留下书舍”(2022年创立)、经常在社交媒体谈及政治的一人隐世书店“书少少”(2020年创立)、由“七份一书店 店长培育计划”衍生的“界限书店”(2022年创立)等等。
这些巡查除了以往较常上门的食环署及消防处外,亦包括劳工处及卫生署,以及过去从未出现的积金局、税务局及公司注册等,频密程度有书店表示一个月内已 先后有六个不同部门共十一次到访。 比如积金局会派工作人员上门了解雇主有否有按“强积金条例”,替雇员登记参加强积金计划及准时供款;而劳工处人员会上门查看店铺有否遵守“职安健条例 ”,例如书店是否有备药箱,药箱内的药物有否过期,药箱背面有没写上负责职员姓名等,违例者会遭票控。
大部份被巡查的独立书店过往都曾举办过由政治人物作为嘉宾的分享会,店内亦有已在公共图书馆下架或民主派人士撰写的书借出售,部份亦会举行读书会或 分享会等社区活动。 除了以上书店,位于上环的“见山书店”(2018年创立)除了被巡查之外,亦多次遭到神秘人投诉。 投诉项目包括今年二月一个未曾发生的“一人市集”。 根据书店的社交媒体资料,与其说是市集,其实那只是书店在IG预告台湾作家洪爱珠将会带同五包玫瑰酥糖跟读者分享,但相关政府部门接到投诉后便拿着IG帖文到访。 有别于过往较为宽松的惯例,近年不论展览、讲座或市集等等都需要依法申请娱乐牌,某程度上对艺文活动带来不便,有书店担心在这种情况下能否经营下去。 同时,位于观塘万年大厦专门售卖二手书的“偏见书房”,同期亦因违反地契被地政处要求搬出,相关部门指工厂大厦不可作零售用途,经营书店违反地契。
在商业挂帅的香港,以大众的认知而言,经营书店本来已经不是一门赚钱的好生意。 面对租金高昂,人工等等营运成本亦高,加上卖书的边际利润微薄,购书群众不多⋯⋯ 历年一代又一代的独立书店都已经在狭缝中求存。 如今他们除了抱着一份信念坚守外,还有没有别的生存空间? 独立书店知去何从?
偏见书房:无心插柳的二手书店
【图略】书店所在的街区(瑞吉颐摄)
在以上书店当中,偏见书房的经营历史可说较长,由2017年开始至今已经七年有多。 记者相约店长范立基做访问,他一口答应,只是访问的地点一直不能确定,原因是书店被迫迁离后还未知去向,直至访问前数天范先生通知笔者到观塘裕民荟找他。 那是一个老旧的街坊商场,沿扶手电梯上去经过数个空置铺位后拐一个弯,终于找到偏见书房新店所在。 眼下店铺大约只有五六平方米大小,没有装修,墙上有数个放满书的旧书架。 范立基正在向“店员”讲解书店如何运作。
【图略】店长范立基总是带着一本书。/ 瑞吉颐摄
我们到店外放置在走廊上的塑料凳子坐下,一边望着书店。 问范立基当初为何会决定开书店? 有别于近年一众“后社运书店”,偏见书房的出现倒有点无心插柳。 “最初开始卖二手书,其实也是玩票性质。”他说以前经济条件较好,大学时期开始爱上阅读的他,一直喜欢收藏书借及旧家具。 香港由于工业式微,很多厂房撒出,不少工厂大厦的内部空间逐渐变为非工业用途,当时工厂大厦的租金相对便宜,空间也较大。 他便在葵兴健康街的工厂大厦内租用了一个约90平米的单位作为货仓,去存放他的珍藏,当中书借约占一半。 范立基在大学时主修管理,但从来没有打算从事相关的工作。 年轻的时候他曾当过导演,其后曾在当时很火红的楼上书店“洪叶书店”当过店员,及后从事地产买卖。 “当时反正有地方,也有很多书。于是我便尝试每逢星期六开业半天卖书,以书会友。大家上来会一起吃饭聊天,十分开心。”就这样他便于2017年开始在观工厂大厦里试 业。 “没想到半年下来,反应也不错。”他说。 辗转多年后,他就在这个偶然的机会下重返书店这一行。
日子虽好,起步也相当顺利,但跟很多香港的创业故事一样,不少人都会遇到租金上涨而被迫迁离甚至结业。 范立基说:“其后业主加租,单位的租金由最初六七千元港币一个月大幅增加到九千元。”由于负担太大,他无奈搬到面积小一半的地方。 他补充:“幸运的是,由于在葵兴试业期间已成立了’偏见书房’脸书专页,当时追踪人数已累积到七八千人,因此书店并没有完全因为实体铺的消失而真的结业。”书还在,只是没有店面,于是他便尝试在网络上卖书,去延续书店的运作。 “当时主要卖书给大陆人客,那时很多客人找书。”
2012年11月6日,香港一家书店内出售中国大陆禁书。 在中国领导层换届前夕,这些买书的大陆人想要深入了解即将管理国家的领导人以及他失败的竞争对手。 (REUTERS/Bobby Yip)
香港二手书的市场
【图略】店内陈列的书籍/瑞吉颐摄
二手书买卖一向有价有市,除了一般旧书会以折扣发售用平价转让外,某些绝版或罕有的书借对收藏家而言,是一个投资市场。 在疫情期间,他的旧书拍卖群尤其活跃。 以香港作家黄碧云1987年出版的小说《扬眉女子》为例,该书最初的售价只是港币二十元。 由于书借没有再版,大部份黄碧云早期的小说已在书店绝迹多年。 在2020年前后其著作《扬眉女子》突然成为炒卖目标,价格在短短两年间以几何级数飊升,经过不同藏家几次转手,此书最后由一位内地人以一万元投 得,此事一度成为艺文圈佳话。 自这个消息传开后,连带黄碧云其他绝版小说也突然变得一书难求。 最近见网上有人放售《扬眉女子》,叫价已达港币二万四千元。
绝版市场算是特例,然而二手书网对很多读者而言,确是一个寻宝的好地方,因为在二手书堆中经常可以遇到在市面上已经找不到的书籍。 一般书店的运作由于空间有限,假如不是畅销作品或不是出自知名作家之笔,不少书籍上架一段时间后便会下架,然后退回给发行商。 因存仓成本问题,发行商习惯陆续把书借销毁。 假如你时常逛书店,便会发现我们在一般书店找到的书其实少之又少。 此外二手书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价格便宜。 一般二手书价格大约只是原价的一半甚至是三分之一,对读者而言的确有一定吸引力。 “经营网络书店可说是没有太大成本,兼且可以二十四小时运作,客人随时随地也都可上网买书。”也得靠范立基本身为熟书之人,在访问言谈间,知道 他一直会留意世界各地的书店运作,并尝试不断从中学习,改善书店的营运方式。
范立基的网络书店经营约一年后,书店渐渐累积了一班熟客,也有一定的知名度。 “当时觉得时机成熟,也可尝试经营门市。2020年刚巧见到旺角T.O.P.商场内有市集平价出租,也就姑且一试。最初是两三个月合约,属短期性质,其后再续租 半年,直到2021年底租约期满结束。”他参考了外国一些书店的经营手法,尝试“自由定价”。 此举不但吸引了更多读者,也进一步提高了书店的知名度,他说当时的生意不错,一日可以卖出70至100本书。 “我们试行自由定价,在店内设置投钱箱,让读者取书时可以自行把钱投入钱箱。”自由定价的原意是店主给予顾客“自由”,让他们就自己选择的货品付出心目中的 价钱,令不同经济能力的人同样可以得到他们需要得东西,而前提是基于互相信任和尊重。 “自由定价”基本上运作大致畅顺,唯一是试行期间出现了一场小风波。 事缘有一位小学老师提出以一百元购买十三本英文图书,顾客在被拒绝之后不满离开,事件掀起争议。 “有人会以为当店主提出’自由定价’后,就算顾客决定只付一元,店主也必须接受。”事发后他才知道,原来在法律层面上,就算是’自由定价’,店方其实是有权拒绝顾客对商品的出价。
迁徙中求存的偏见书房
【图略】无人书店内部 / 瑞吉颐摄
偏见书房的经历有点像游牧民族,牧民追逐草和水源,偏见书房则要追逐租金相较便宜的地方,好让书店继续生存。 “书店在旺角T.O.P.租约期满结束后,又在旺角朗豪坊的市集继续经营了半年。”范立基说:“有时会留意地产资料,看看哪里有平价租盘出租,从中寻找经营空间。 ”偏见书房于2021年底再战工厂大厦空间,选址观塘骆驼漆工业大厦,开办了香港首间二十四小时无人当值的书店,成为一时热话。 问他为何选址观塘,因为那里除了工厂大厦外,都是以住宅为主,有别于旺角那种商业区能自带人流。 他说:“因为工业大厦租金便宜,而我本身一直也在观塘居住,所以便选了观塘。”二十四小时无人当值的偏见书房意外地为观塘带来一处喘气的 空间,有人形容观塘不再是“塞爆的孤岛”,不少在附近的上班族会于午餐或放工时间上去逛逛,书店也为夜猫子提供了一个不用消费的闲息空间,书店容许客人 自携CD一边听音乐一边看书;也有上了年纪的街坊清晨到访,因为其他店铺还未开市,除了公园外便没有地方可去。
经过过往的经验,他有感“无人当值”和“自由定价”并不能同时进行,所以当他选择在观塘成立“无人书店”时,他便决定把每本书定价为港币三 十元,并于店内贴上“书籍每本售价为30元,欢迎付多于30元,以支持书店运作”。 “’无人当值’除了是经营噱头,实际上也有营运考虑。因为假如要聘请员工的话,经营成本便会大幅上升。”或许有人会担心盗窃问题,偏见书房会用网络监控摄影机去监察书店 运作以确保安全,书店只有一名兼职店员每隔两三天前来整理书店及仓库,虽则也试过遇到雅贼,但大部份客人都非常自律,实际经营下来情况也比他想像中 好,范立基笑说自己是最悠闲的书店店主。 2022年一月位于葵兴任合兴工业大厦的店铺开业,同为二十四小时无人店,大约为期一年。 后来因为疫情后经营转差,于是他便决定结束该店。
原本在观塘骆驼漆工业大厦的店铺经营尚算不错,可惜去年六月,范立基收到业主通知租约期满后便不获续租。 他推测可能是因为藏书量太多,只有一百尺的狭小书店内长期堆满了书,有时也会占用外面走廊,因而惹起不满,偏见书房于是再度面对迁徙。 它仿佛脱离不了“游牧民族”的命,搬到观塘万年大厦后,不久又因“违反地契”被地政处要求搬出,辗转再流落至观塘裕民荟。 如前文所说,访问之时偏见书房刚刚进驻裕民荟,它开业只有数天,书店还在整理中,正逐步增加书架。 面对一次又一次迁徒,范立基倒能保持正面。 这次他尝试在空置率高兼人流偏低的“死场”(没有人流的商场)开业。 范立基说的时候充满信心:“香港其实有很多’死场’,租金可以是三四千元,虽然面积不大,以裕民荟新店为例,五六平方米的地方于书店而言其实已经 可以放到二千本书。”他提及湾仔国泰88商场(同样是死场)的“溢记旧书”,原来对方开业已经超过十年,在狭小的店内藏书量竟高达五千本,甚 为惊人。 没想到“死场”竟然为二手书店提供了一个另类生存空间,在一众修甲店、内衣店、缝补店及风水店中,偏见书房仿佛是一种奇特的存在。
在网络年代,书店也要努力经营社交媒体去吸引读者。 偏见书房的脸书专页现时已累积到大约有二万追踪者。 除了书借介绍,范立基每天也会分享他的所见所闻及想法,有时甚至是与家人的生活。 偏见书房是范立基,范立基是偏见书房,书店卖的就是店长的三观。 “偏见书房现在有一半的营业额来自网上销售。”范立基开了Whatapps卖书群组“有时会在脸书及IG帖文推介’是日精选’,客人反应颇为热烈,一般贴文不久后便会陆续收到订单。有门市的话便可以方便顾客取书交收,对客人而言门市交收可以免除运费,对读者来说也是一种吸引力。实体店可以提供一个互动交流的地方 ,他们到店内取书有时也会再挑几本。”访问当天,我们坐在书店前的走廊,在平日下午,短短两个多小时内亦算人流不断,书店有一定熟客,在死场暗角对熟客而言自会按图索骥,能在这个“死场”做生意,绝对是偏见书房多年累积的客源及口碑所至。
这次除了找到这个有趣的空间,他更忽发奇想推出了“义工计划”,让不同的人可体验书店的工作。 他说这计划反应出奇热烈,他在网上宣传同日已收到三十多人登记参加,参加者完成工作后可在书架上挑选一本书带走。 这是一个双赢局面,不少人也会憧憬到书店工作,但很多人或许并不能真的以此为全职,这个计划既满足了这群人的欲望,而偏见书房亦可节省员工开资。 跟当天当值的义工聊天,她说她一直有留意偏见书房,是他们的熟客。
一直好奇香港的旧书店如何维持稳定货源,原来这个在香港并不成问题。 “在移民潮的影响下,很多人也要清书;此外每逢搬屋或年尾大扫除,也是客人大量转让书借的主要原因。”他说:“曾经有客人联络我们,希望我们接收四 大卡板(货运用那种大型木板)一共3000本书。”除此之外也有的是家人离世/离开,后人需要找人处理书借。 2022年有一宗新闻,内容是有人在垃圾埋填区发现了一百二十箱二手书,当中包括英文小说,中文哲学书及香港殖民史相有关的书籍,很多甚至是六十年代的出版及 及大量资料手稿,为数大约7000本。 有二手书店店主夜间出动人力物力,出钱(运输费)救书,尝试去挽救这场文化灾难。 收书很多时都是上门免费收的,或只是以很低的价钱收书;也有客人会付钱找人上门收书,当是清场;至于书店付钱买的也有,那要视乎藏书价值 。 “经营成本主要是租金、运输费及存仓费,假如找到三四千元那种租金的地方,那表示每天大约只需要做到百多元的生意,便可以达到收支平衡。”他续 说:“二手书店大致上可分三个价格路线,高价的卖罕有书借、中价书店定价一般为港币38至50元,而底价的大约10元上下。走中底价路线的比起新书动辄 要140至160着实便宜很多,对顾客会有一定的吸引力。另外二手书的毛利其实较多,卖新书的话毛利只有三成,而楼上书店很多还要从中再给客人折扣。当然卖新书的 好处是可以退书给发行商。”以香港的情况为例,假如售卖新书的书店卖的都差不多时,行业之间的竞争较也会激烈,二手书店比较没有这售烦恼。 范立基说二手书店之间没有太大竞争,他笑说前阵子才刚好教森记书店老板怎样透过手机通讯群组去卖二手书。
“无前途社会”中的书店
【图略】2024年3月19日,在香港立法会举行的《国安法》第23条二读期间,立法者进行投票。 (REUTERS/Joyce Zhou)
问范立基觉得香港二手书店有没有饱和迹象,他出乎意料地说:“你有没有听过二手书店结束营业?”他觉得二手书店仍然有经营空间,他甚至想过要开十间二手书店。 而这个计划他最近想用另一个方法去实践。 “我希望找十位年青人合作去开十间书店,想跟他们分享经营书店的心得。”他补充说:“如果社会环境好,年轻人有大好前途,我并不会鼓励他们开书店。 但现在社会也反正无甚前途可言,所以试试开书店赚取经验也无妨。买卖二手书这一行不会怎样赚钱,但也不会怎样赔钱。”他笑着说开书店虽说是一门 生意,但也算是有一门文化事业,为世界散播文化种子。 “有客人本身不大看书,只是刚好带小朋友对附近学画。而她就在等候其间偶然路经“无人书店”。因为店铺没有店员看守,也没有购书压力,于是她开始随手翻阅,最后 竟然爱上《老人与海》,也有跟米兰昆德拉的足迹去旅行。”
开书店或许是具有这种魔力,它无疑是一门生意,但它有时候的而且确可以做到“以生命影响生命”,就算有没有使命感也好,在这个以实用主义为核心的城市 ,书店某程度上是一种心灵空间,为繁忙压迫的城市披上一点人文色彩。 试试幻想一个没有书店的城市,或是只有连锁书店的城市,那会是多么枯燥乏味。 香港仍有一众独立书店在狭缝中生存,为城市画上一点光。 近日香港“二十三条”立法完成,有书店表示煽动刊物定义令人无所适从,究竟卖什么书会触法法例? 早前见山书店于2024年3月底结束营业,令本就举步维艰的香港独立书店的前景又蒙上一层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