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 2024 年 4 月 19 日 来源:思想坦克
独立抑或革命?
美洲解放战争结束后,东海岸六个区域文化之间的关系前所未有的紧密。 这些主流的区域文化被迫结为军事联盟,成功地捍卫了他们的身分认同和信仰习俗,并打败了主张和平主义的中部地方及效忠派的新尼德兰人。 但为了维护各自的文化,意外地产生了两大副作用:一是形成了类似国家性质的松散政治联盟,另一则是民间兴起了鼓吹「民主」的运动,让各区域文化的领袖感到相当不安。 战后不久,各区域文化都必须面对这两大挑战,并各自采取独特的因应之道。 他们透过协商或强硬手段所达成的妥协,深深影响了美国的历史。
战争初期,各殖民地间只有一个外交机构,也就是大陆会议。 大陆会议实质上是个区域文化间的协议机构,成员透过多数决通过决议。 若其中一名成员拒绝履行义务,其他成员也束手无策,仅能诉诸武力。 因此为了确保得以制衡的军事力量,并且更有效对抗英国的威胁,各方签约建立了一支联合军团,相当于一百五十年后的北大西洋公约组织。 他们将其命名为「大陆军」,而经过各区域文化一番争论后,终于决议由华盛顿担任总司令。
战争时期有一件事益发明显,即该组织必须拥有更大的权力才能满足联盟的军事需求,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此才能维持各成员间的和平。 一七七六年七月,来自宾州中部地方领土的约翰. 狄金森深怕新英格兰可能会与其他殖民地划清界线,导致整个联盟瓦解。 他曾出言警告,这种分裂会释放出「无尽的分裂、犯罪和灾祸,数个世纪的相互忌恨、仇隙、战争和破坏,直到最终这些弹尽援绝的省分沦落为某位侥幸征服 者的奴隶。」来自新尼德兰纽泽西北部的约翰. 威瑟斯彭(John Witherspoon)在同一个月警告大陆会议的同僚:「我们之间的不和是我们最大的风险。」潮水地方维吉尼亚的理查. 亨利. 李主张正式的联盟对于确保「内部和平」至关重要。 威瑟斯彭进一步指出,如果战后的殖民地仍然分离,那么「在各殖民地间会爆发一场更加长久、更加血腥且更令人绝望的战斗。」
这些担忧让美国的第一部宪法就此诞生―起草于战争期间的《邦联条例》(Articles of Confederation),于一七八一年才正式得到批准。 由于区域文化间彼此猜忌,因此这份文件并未建立一个完整的民族国家,甚至不是个统一的联邦,反而更像二十一世纪初期的欧盟,即一个由主权政体自主组成的联盟,其中各 政府同意将特定的权力交付给共同的行政机构。 各政府所交付的权力反映出北美领袖的保守本质,基本上皆为过去英国皇家负责的事务,即外交及战争的策划和发动。 各成员可以照常自行治理,不必肩负新的职责。 大陆会议的角色类似于英国国会(或现今欧洲议会),负责处理与外交和战争相关的联盟层级立法,其他绝大部分的权力则保留给各州政府。 各州都可以否决不认同的大陆会议决策,并各自保有「其主权、自由与独立。」邦联的组织与欧盟相似,其组成与服务对象皆非「人民」,而是各成员州,这些州则 由其最高立法机关所代表。
尽管已经起草并签署了第一部宪法,各区域文化在大陆会议中仍存在明显分歧。 在一七七七年八月至一七八七年五月期间,洋基的新英格兰与来自潮水地方和深南地方的四名南方州代表针锋相对。 在这十年间,这两大区域的代表从未投下一致的选票。 来自「中部州」的代表相当关键,他们会选择与其中一方结盟;尽管传统学者认为这些中部代表像是摇摆选民,但仔细观察后可发现,新尼德兰、中部地方和阿帕拉契的 代表通常会坚持自己的立场。 举例来说,纽泽西代表在大陆会议以及新成立的州议会中,都分为纽泽西北部的新尼德兰派和纽泽西南部的中部地方派,这两派的投票行为跟「 同州」的纽泽西代表并不一致,反而更贴近来自纽约市或宾州西南部的代表,因为这两地与他们同属特定区域文化。 同样地,就连在战争期间,宾州内部也有两大派别互相角逐控制权,其中一方(宪政主义者)受到阿帕拉契的苏格兰-爱尔兰人青睐,而另一方(共和主义者)则是 受到费城及周边地区的贵格会和圣公会信徒支持;阿帕拉契派始终与洋基人站在同一阵线,而中部地方派则往往支持南方人。
在许多议题上,每个地区代表在投票时均会考量经济,但其他议题则牵涉到根本价值观。 例如一七七八年时,大陆会议投票表决是否应对大众课税,以便给付大陆军的军官终身半薪,但并不包括应募入伍的士兵(他们已获得不值钱的纸币作为固定薪资)。 洋基代表一致反对此措施,他们认为此举相当不道德,不应从穷人身上课税以赋予(通常较为富裕的)军官特殊权利。 潮水地方、深南地方和新尼德兰的权贵则热烈支持该项提议,因为这完全符合他们的价值观,即社会的存在是为了支撑特权阶级。 中部地方和宾州阿帕拉契地区的代表则采取务实立场,他们认为给予年金可以确保军官全心对抗英国,相比起来实在是笔小成本。 (战争期间,宾州以外的其他阿帕拉契地区基本上未获得任何代表权,导致他们对沿海的区域文化日益不满。)一七八二年,大陆会议内部再陷分歧,谣言四起,据 传若不立刻全额支付积欠军事承包商的债务,大陆军可能会反抗一穷二白的大陆会议;洋基人反对那些富有的承包商和军官所要求的特殊待遇,但却被深南地方人、中部地方人 和新尼德兰人联合否决了。
区域划分如此鲜明,以至于一七七八年时,英国间谍保罗. 温沃斯(Paul Wentworth)表示,美国并非只有一个共和国,而是有三个:其一是「强调宗教与政治独立的东部共和国」(洋基之国),其二是「强调宗教与政治宽容的中部 共和国」(新尼德兰和中部地方),以及其三是「南部……形似英国的混合政府」(潮水地方和深南地方)。 温沃斯主张,这些区域间的差异甚至超过了欧洲各国间的分歧。 伦敦的媒体在战争结束后依然如此报导:「北美自认是十三个独立省分,仅受各自议会监管。他们在战时只是出于必要而遵从大陆会议,而他们现在几乎已经全体摒弃该组织 了。」英国人为此感到忧虑,因为这会让西班牙有机可乘。 战后的英国间谍爱德华. 班克罗夫(Edward Bancroft)预言美国的邦联必定会分崩离析,因此只需思考「是要维持十三州各自独立的联盟,还是新英格兰、中部州和南方州会组成三个新的联盟。」 但除了大陆会议的问题外,北美各区域文化领袖还面临着一项重大挑战:在战争期间,大众突然大力支持一项新概念,即「民主」。 这对他们的权威形成莫大的威胁,迫使他们更加紧密地合作,并加强中央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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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基之国以外的其他区域文化中,大多数人民由于财富未达门槛,在法律上未获得投票权,所以从未真正参与过政治。 (在任何地方,妇女和黑人都不被允许投票或担任公职。)在新英格兰,投票所需的财产门槛相对较低,因此有八成的成年男性符合资格,但即使如此,选民仍然往往倾向于 听从该地区的知识分子和商业菁英,这些人几乎垄断全州的重要职位。 相同家族在殖民地议会和政府高层职位中世代交接,特别是在潮水地方和深南地方,这两地的大家族毫不避讳地自称为贵族。 不论在哪里,几乎所有殖民地的民众都只能投票选出下议院的议员。 总督、议会成员和其他高层官员都是由立法者或国王挑选,以确保下等人不会选出「不适任」的人选。
但在帝国开始动摇的初期,北美的领导者开始对来自社会底层的异常骚动感到不安。 「上帝赐予我们与生俱来的自由,」一位来自新罕布夏的洋基人高声主张,「不要让未来的世代以为在美国的开国者眼中,金钱是领导自由之人的必备条件。 」这种观念在阿帕拉契区域尤其猖獗。 一七七六年初,来自维吉尼亚潮水地方的兰登. 卡特(Landon Carter)向华盛顿提出警告,这样的「野心」已经「利用了整个殖民地的无知」。 他指出,这些无知的民众认为独立「意味着建立一个政府,让每个人不再受到富人束缚,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在北卡罗来纳州的梅克伦堡郡(Mecklenburg County)高地地区,当地 边境居民敦促他们的代表在宪法会议上力争实现「纯粹的民主制度,或是愈接近愈好」,并「反对一切倾向于贵族主义的政策,或集中于富人和领袖手中、用以压迫穷 人的权力。」来自宾州阿帕拉契地区的志愿军成员向立法者表示,「任何甘冒生命危险保卫国家的人,都应享有该国公民的全部权利和特权。」各地民众都提出相似 的诉求:希望能建立民主制的州政府,经由直接选举选出所有的立法官员,且让大部分的成年白人男性都有投票权。
当殖民地领袖为战争动员时,他们将此斗争描述为一场对抗暴政和压迫的战役。 统治阶级鼓励普罗百姓组织地方部队,以及参与大型集会并热烈赞同领袖提出的决议,甚至鼓励他们群聚闹事,用暴力手段强制执行决议,包含用棍棒殴打,或是在人身上淋焦油、洒羽毛 。 然而这一过程却启发了许多平民,使他们意识到自己也可以积极参与政治,有些人甚至开始阅读和写作,探讨民主的理念。 一七七六年,汤玛斯. 潘恩的《常识》(Common Sense)以及《独立宣言》问世,激起了大众对民主的热情。 在各殖民地中,解放战争煽动了大众,使其热切渴望真正的变革。 一七七六年,波士顿的一般民众发现有钱人可以花钱逃避兵役,于是群起暴动,高喊着:「暴政就是暴政!」一七八一年,来自宾州偏远地区的苏格兰-爱尔兰士兵 废黜了他们的指挥官,并到费城示威抗议,要求讨回拖欠已久的薪饷。 在他们的大炮瞄准大陆会议的大厅之前,华盛顿急忙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潮水地方维吉尼亚贫穷的白人示威者告诉民兵同袍,他们所参与的战斗是「因为绅士的恣意放纵所引发」,战事本身对大众毫无利益。 从波士顿一直到查尔斯顿的自由黑人开始要求他们应有的公民权。 他们在诺福克迫切地要求可以出庭作证,而在麻州则有七人的小组上书,请求赋予他们投票权。 面对来自民间的压力,菁英阶级不得不在战时做出一些不情愿的让步。 多数殖民地的投票权财产门槛都降低了,而宾夕法尼亚当时由阿帕拉契主导的政府甚至完全撤销门槛。 马里兰的议会调整了税收政策,使蓄奴的农园主需要承担更重的税负。 在新尼德兰的哈德逊河谷,忿忿不平的佃农终于可以拥有自己的农场,而愿意再次入伍大陆军的洋基、阿帕拉契和中部地方士兵也享有相同待遇。 在纽泽西,女性(短暂)获得了投票权。 在潮水地方,当地领袖面临的是让自由黑人得以投票的诉求,在马里兰甚至有人要求让自由黑人出任公职。 与此同时,麻州西部有一群贫困退伍军人从未真正收到军饷,退伍后务农的他们却又遇到政府意图没收其家园,因此发起了武装叛乱,夺取位于春田的联邦弹药库,最终出动 联邦军队才得以镇压。
许多区域文化的领袖担心「底层秩序」逐渐失控,认为要确保他们的安全并维持权力,就必须建立更紧密的联盟,以严格监管民意和各州的独立。 约翰. 亚当斯对《常识》震惊不已,因为文中呼吁组成直接选举的单一议会制,他认为这样的制度太过「民主」,而且完全缺乏「由富人自身利益所带来的任何约束或平衡,这将导致 混乱和各种败行。」纽约州代表亚历山大. 汉弥尔顿(Alexander Hamilton)形容这个邦联「只是联邦政府的形影」,并预测如果不做出改变,领土和经济上的分歧很快就会引发「州际战争」。 「我预测这样一个始终蹒跚、资源极度匮乏且仰赖外部支持的政府,将带来可怕后果,」华盛顿在一七八六年写道,「我认为我们将无法以国家的形式持续存在,除非我们 建立一个强而有力的中央权威,与各州政府对其辖下领地一样有效地管理整个联盟。」
鉴于麻州西部的叛乱,上述三位和其他富裕的美国领袖呼吁大陆会议召开各州的特别会议,目的是改革政府制度。 一七八九年在费城举行的制宪大会上,来自洋基之国、潮水地方和深南地方的菁英代表共同支持所谓「维吉尼亚计画」(Virginia Plan),要仿照潮水地方制度 ,建立一个强大的中央政府,以指派方式产生总统和议员。 (纽约州代表汉弥尔顿更为激进,他主张由一位大权在握的君主进行终身统治,同时确保政治不受未受教育的人和地方利益影响。)来自中部地方和新尼德兰的 代表反对「维吉尼亚计画」,并共同支持「纽泽西计画」(New Jersey Plan),希望根据当时类似欧盟的联盟形式进行微调。 「维吉尼亚计画」取得了最终胜利,以七票对五票胜出,马里兰代表团的票则平均分布在中部地方和潮水地方。
之后的讨论聚焦于两院的代表制度,最后达成的妥协方案以五州对四州的票数通过,决议根据人口数决定众议院的席位,参议院的席位则在各州之间平均分配。 有趣的是,投票分歧不是源自州的大小,而是洋基之国与深南地方的对立。 新尼德兰支持洋基人,潮水地方和中部地方则分为对西部有领土要求的州,以及对西部没有领土要求的州(因为预期有领土的州将比没有领土的州多出更多人口 )。 阿帕拉契地区照旧被排除在讨论之外,只有来自宾州的詹姆斯. 威尔逊作为代表,无法参与会议的阿帕拉契接下来将成为美国成立初期的要害。
对新宪法达成共识是一回事,但让各州逐一批准则更具挑战性。 从一七八七到一七九○年间,各州都召开了审查会议来投票决定是否批准新宪,同时间,无论是宪法支持者还是反对者都发表了大量的演说、文宣和文章,部分带 有过度渲染的言论。 (反对派甚至警告宪法的措辞可能让教宗有机会被选为总统,以及国家首都可能迁至中国。)新尼德兰人不愿投票批准宪法,直到大陆会议同意增加关于公民权益的修正案 ,参考自「割让新尼德兰投降协议」,这项协议是一六六四年荷兰将新尼德兰殖民地交付给英国前所协商而成。 新尼德兰人长久以来一直受到远在天边的统治者专制统治,他们希望确保自己的宗教宽容和探索自由不会受到新帝国压制。 如果大陆会议没有通过《权利法案》以回应这些要求,美国可能无缘庆祝第十届国庆。
若我们仔细观察各州批准会议上投票结果的地理分布,可以发现其中的分歧是由区域文化界线所划分的。 洋基地区的代表,包括宾州北部和长岛东部的代表,普遍支持修订宪法。 新尼德兰、中部地方、深南地方和潮水地方的代表也加入他们。 反对者则包括阿帕拉契居民(除了维吉尼亚州代表,其他此区代表都反对宪法)、新罕布夏州的苏格兰-爱尔兰区域、麻州西部(该地农民起义遭到镇压) ,还有纽约上州心怀不满的洋基和苏格兰-爱尔兰裔农民。 纽约州的投票情势十分紧张,促使新尼德兰人威胁如果洋基内陆区域的代表拒绝批准新宪法,他们就脱离纽约州并独自加入新联邦。 有评论家警告,此举「对于曼哈顿、长岛和史塔登岛将会造成近乎毁灭」的影响。 「若史塔登岛决定和纽泽西州联手,以及纽约和长岛选择跟康乃狄克州合作,那么这两大州以及新联邦都会有责任保护他们。」最终,这些威胁很可能让他们 取得了上风。 一七八八年七月二十六日,纽约州以三十票对二十七票接受了新宪法,确保新联盟得以正式成立。
最终,美国宪法诞生自各区域文化之间混乱的妥协。 潮水地方仕绅阶级与深南地方让我们以「选举人团」选出大权在握的总统,而非透过民众直选。 新尼德兰让我们获得《权利法案》,体现了深厚的荷兰特色,确保人们享有良知、言论、宗教和集会的自由。 多亏了中部地方,我们没有成为强势统一、由英国式国会管理的国家,因为中部地方强调各州主权的重要,以防南方的独裁和洋基的干预。 洋基确保了小州在参议院也能有相同话语权,就连人口稠密的麻州都反对潮水地方和深南地方希望按人口比例举派代表的要求;洋基也促成了一项妥协,即在计算代表 人数时,奴隶主只能将其奴隶人口乘以五分之三。 a按照洋基的观点,那些没有投票权的人其实没有真正得到代表,这样的现象应当反映在议会代表的分配中。
这个新联邦所代表的联盟摇摇欲坠,不可避免地充满动荡,而接着将出现两波激烈的分离运动导致其濒临瓦解,第一波来自阿帕拉契,接着是洋基之国。 作者为美国记者、作家,毕业于塔夫茨大学与芝加哥大学。 2012年获颁由纽约长岛大学颁发的乔治. 波克新闻奖(George Polk Award)、2016年入围普立兹奖释义报导类决选名单。 长期驻外的伍达德曾为多家媒体撰写报导,担任过《基督教论坛报》、《旧金山纪事报》、《高等教育纪事报》的特派员,走遍六大洲超过五十个国家,他 的文章广见于《经济学人》、《史密森尼》、《华盛顿邮报》、《新闻周刊》、《野兽日报》、《卫报》、《彭博观点》、《华府月刊》。 伍达德另有两本专书,分别是《海盗共和国》(The Republic of Pirates,商业周刊,2014年),《国家的品格》(American Character,八旗文化,2023年)。
书名:《美利坚国度:十一个相互对立的地区文化史》
作者:科林. 伍达德(Colin Woodard)
出版社:八旗
出版时间:202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