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之有物 中央研究院 2024-03-27 转自新世纪
洞悉中国自古以来的统治观
2022 年底,中央研究院杜正胜院士在《古今论衡》期刊上,发表了一篇话题论文〈中国是怎么形成的〉。文章鉴古知今,既翻转了中国的疆域版图观念,也指出周代开始的「内诸夏而外夷狄」架构,如何影响历代政权的统治观。历经一年的整理著述,杜院士于2023 年底将此研究正式成书,并在新年时节接受研之有物团队的专访,分享新作重点与研究心法,以宏观视野带领众人看见中国自古以来的统治核心思维。
杜正胜院士在著作《中国是怎么形成的:大历史的速写》中,以「中国的范围到哪里?」、「中国人是哪些人?」为问题意识,分析中国是怎么形成的。图|研之有物
时令来到甲辰龙年,考考大家,「龙年」的英文是什么?
「Year of the Dragon」应该是最普遍的答案,也是中外媒体的惯用写法。然而,2024 年中国官媒开始把龙年翻译成「Loong Year」,这种去英文化的趋势,反映中国官方试图掌握话语权的企图心。
凭借各种经过设计的宣传语汇,中国官方不仅积极影响国际对于中国文化与政策的理解,更借此塑造国内的民族认同。这样的作法其实不是现代中国政府始创的专利,摊开中国漫长的历史,比比皆是。
例如用「炎黄子孙」、「华夏民族」这些传说色彩浓厚的概念,来凝聚民族血缘的身分认同,都是以「历史」作为基底,进行带有政治意图的论述。
想要解构这些宣传语汇、了解中国的统治核心思维?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通信研究员杜正胜院士在《中国是怎么形成的:大历史的速写》一书中,提出引人入胜的观点,回答两个最关键的问题:
“中国的范围到哪里?中国人是哪些人?”
当我们把研究尺度拉高到上万年的宏观视野,对各式史料进行细致的爬梳,就会发现这两个问题可以破解许多过往的认知迷思。
中国的范围到哪里?先来认识最初的「中国」
「中国」这个名词,最早见于西周开国之初的青铜器〈何尊〉,上头的铭文写到:「宅兹中或(国)」,但此处的「中国」尚不具备国家疆域的意涵。图|研之有物(来源|Wikipedia)
中国的范围究竟到哪里?杜正胜院士首先指出:「我们不能看到『中国』二字,就把当代对于中国的理解,投射到数千年前。」
根据目前所知,「中国」这个名词最早见于西周开国之初的青铜器〈何尊〉,上头的铭文写到:「宅兹中或(国)」,但此处的「中国」是指新都洛邑,尚不具备国家疆域的意涵。
直到周公东征,周王室开始建立政治秩序和统治文化,才逐渐在城邦联盟之间凝聚出属于「华夏集团」的国族意识。
最早的华夏集团指的是奉周王为首、遵循周礼的诸侯国,多为周王的血亲或姻戚,他们统治的区域(以现今河南省为中心,延及黄河中下游的土地)在进入战国时期后,逐渐改称「中国」。除此之外的城邦部族,皆被华夏集团视为蛮夷戎狄,简称「四夷」或「四裔」。
此图为西周成王的「成周之会」,反映奉周王为共主的天下秩序。堂上内廷是权力中心,内台是华夏诸邦,也就是所谓「中国」。外台之外是归顺中国的蛮夷戎狄(蓝字),他们带来奇珍异兽献给周王。图|研之有物(来源|杜正胜院士)
春秋时期华夏集团与四夷分布图。红字为华夏、蓝字为四夷、黑字为介于二者之间,因时而异。华夏与四夷的区分,主要在于有无参加当权派的会盟集团。事实上,许多非华夏民族,如山戎、莱夷等,多是早于周代就存在的古国。就连有高度艺术成就的楚国,都被黄河流域的华夏集团视为蛮夷。图|白璧玲博士
公元前 221 年,秦国灭六国、统一中国,更将版图扩大,北从陕北延伸到河套、南达广东、广西等岭南地区。自此以后,秦代的版图奠定了后世 1 千 8、9 百年、构成中国政权最核心的统治疆域,称之为「中国本部」。
即便汉代把势力范围拓展至「西域」,清代更靠着康雍干三代经营,把疆域扩大三倍之多,但这些地区只能算「势力范围」,从古至今中国的政经、社会及文化重心始终集中在秦版图的疆域内。
疆域问题是高度敏感的,当前两岸如此,对历代学者来说亦然,为了「政治正确」,许多论述都是往「疆域最大化」的方向发展。杜正胜院士认为,这样的观点疏忽了一个重要事实:
版图的主权意义端视能否实质治理,以此标准来看,可细分成「直接治理」与「势力范围」,而此直接治理的疆域,可视为有实质主权意义的「中国本部」。
历代中国本部与势力范围。有实质主权意义的「中国本部」在秦代就大致底定,其余则是不同朝代在特定期间掌控的「势力范围」。图|杜正胜院士
编户齐民的直接治理 vs. 边疆羁縻的势力范围
「中国本部」的疆域在秦代就大致底定,其实是植基于秦政权的「编户齐民」政策,透过户政与地政制度,把百姓纳入整齐划一的中央集权管理,以利统治者征收税赋、征调兵役。这种高强度的管理,奠定了后世无数朝代的统治基础,乃至现代。
至于中国本部以外的区域,则是不同朝代在特定期间掌控的「势力范围」。
以西域来说,就是汉帝国拓展的势力范围,凭借武力威震并左右外国,古书称为「羁縻」,原意是对牲口的控制。杜正胜院士形容:「西域诸国在汉王朝势力笼罩下,就像被络头的马、穿鼻的牛,拴住仍有一定范围的自由,但跑不远。若真跑走了,那就『虽远必诛』。」
羁縻也有不同模式与目的。汉、唐两代经营西域,为的是对抗北方武力强大的敌人匈奴和突厥、断其右臂。但对于以部落社会为主的西南地区,就是为了天然资源和政治号召。
三国时期,诸葛亮对西南地区的治理分析,彻底展现他对当地的深入观察:
「若留外人,则当留兵,兵留则无所食,一不易也;加夷新伤破,父兄死丧,留外人而无兵者,必成祸患,二不易也;又夷累有废杀之罪,自嫌衅重,若留外人,终不相信,三不易也。」──诸葛亮,《汉晋春秋》
尽管已经用正规部队展现实力,把西南纳入势力范围,但诸葛亮深知自己是外来征服者,后续若要驻兵管理将困难重重。于是「不留兵,不运粮」,用低度的管理授予当地充分自主。如此既可避免反抗,又可持续攫取经济利益,成为治理西南的上上策。
由此观之,编户齐民下的中国本部,以及控制强度较低的势力范围,若一视同仁地纳入疆域版图,显然有灌水嫌疑。论及此处不禁令人好奇,台湾的定位又是如何?
杜正胜院士提醒,即使一地划入版图,也不代表统治者对于各个地区都能有效统治。 「例如清代疆域号称包含整座台湾岛,地图上也确实画入,但实际上大部分时间统治的只有台湾西部,直到 19 世纪才初步踏足宜兰。」
从雍正皇帝登基时的上谕也可见端倪:「台湾地方自古未属中国,皇考(康熙帝)圣略神威,取入版图。」看来雍正皇帝并不认同台湾的「自古」不可分割论述。
中国人是哪些人?教化工程下诞生的「中国人」
对「中国范围」有了概念,再来要讨论的就是「中国人是哪些人」。
从周代的城邦时期起,《公羊传》所说的「内诸夏而外夷狄」架构,就成为之后千百年来中国人我群意识的基调。随着疆域扩张,各朝代面对非我族类的基本态度是「不只要征服,更要同化」。杜正胜院士爬梳史料,归纳出中国的「扩张三部曲」:
“第一部军事征服、第二部设官治民、第三部文化改造,整个模式包含军、政、教的力量,可谓循序渐进、多管齐下的治理策略。”
中国的扩张三部曲 / 图|研之有物
其中,第三部「文化改造」就是一种「教化」政策,「教」之以儒家思想为主的中国文化、所要「化」的对象就是尚未认同中国的族群,过程中文化霸权的斧凿痕迹处处可见。
历史由赢家所写,于是非官方认可的信仰、伦理、礼俗等,都被视为「野蛮」。例如《汉书・文翁传》就把当今四川一带的蜀郡列为「教化示范区」。蜀地虽然不属华夏文明体系,但从三星堆遗址的出土文物可知,3 千多年前已有辉煌的文明。 《汉书》却形容「蜀地辟陋,有蛮夷风」,而蜀郡太守文翁的大力儒化改造,则成为教化功绩斐然的典范。
长江以南的地区,尤为「中国化」的工程重地,2 千多年的历代政权都不断施行相似的治理手段。台湾人熟悉的「开漳圣王」陈元光,在闽粤一带的事迹就极具代表性。
唐代的闽粤地区住着不同文化风俗的族群,如何管理对陈元光这位岭南行军总管来说是极为头痛的事,用军事或刑罚来镇压都治标不治本。于是,他向朝廷提议「其本则在创州县,其要则在兴庠序。」意思是要朝廷在此处设官府、办学校。
这步骤是否很熟悉?没错,扩张三部曲又出现了。于是,武则天批准设置漳州,任命陈元光为漳州刺史。不过闽粤一带民风强悍,面对文化改造的进逼拒绝就范,最终陈元光在军事镇压行动中阵亡。
时过境迁,闽粤地区仍逃不过逐步汉化的命运,到了宋代已是理学盛行、儒生辈出的地区。陈元光也被当地人尊为「开漳圣王」,实现了自己的预言:「秦越百家愈无罅隙,畿荒一德更有何殊?」当地土著(越)跟中国(秦)得以无缝接轨,蛮荒与王土不再悬殊。中国人的塑造历程多处皆然,因史料湮灭,土著遂数典忘祖,不知道他们和北方统治者是不同的民族。
黄帝子孙的血缘神话
在中国人身分的建构过程中,神话、历史等文化符码,都是经常使用的工具。像是「黄帝子孙」就是最常被拿来编织血缘、建立连结的论述。无论你是哪一族哪一系,都找得到一套追本溯源的剧本,让祖宗十八代跟黄帝扯上关系。
杜正胜院士考据传统文献,整理出一套自春秋战国时期逐渐成形的「黄帝族谱」。从此族谱延伸,五帝到夏、商、周三代始祖,甚至原本被视为外族的楚人、秦人,都成为同个家族的人。
杜正胜院士整理的「黄帝族谱」。黄帝曾孙「帝喾」、「鲧」的后代,成为夏、商、周三朝的始祖。鲧为夏禹的父亲,是夏人始祖。帝喾的次妃简狄生「契」,为商人始祖;元妃姜原生「稷」,为周人始祖。但事实上,夏、商、周是分属不同文化的三个民族。图|杜正胜院士
然而,族谱中的某些关联性来自十分超现实的神话桥段,例如元妃姜原踏到巨人大脚拇指的足迹后怀孕,生下的孩子成为周朝的始祖。此外,世代之间更出现许多矛盾,「古书说尧嫁二女给舜,但按族谱来看,尧比舜长了四代,那舜岂不是娶了曾祖姑婆为妻?」杜正胜院士指出当中不合理之处。
一个黄帝,各自解读。为了让黄帝当上所有中国人的祖先,难免会有些说法兜不拢,但这套族谱,却在现实政治中起了极大作用,被赋予「凝聚中国意识」的重责大任。
杜正胜院士谈到:「经过史料的批判解析,足以证明强调血缘种姓的民族观是一条死路。因此,要批评别人数典忘祖之前,最好多读读古代经典和历史文献。」
议题敏感不是问题,历史研究须回归「求真」原点
至此,书名中的问题意识「中国是怎么形成的」已经有了大致轮廓。提到以此主题进行著述的出发点,杜正胜院士认为,此刻正是深入研究中国的黄金时期。
在国际舞台上崛起的中国,正发挥着全世界都无法忽视的影响力,而台湾尽管在政治外交上与其针锋相对,但在地缘关系、经贸文化等层面,都与中国有着密切且复杂的联系。客观上,台湾不可能对这个强大邻国视而不见。
不过更让杜正胜院士有感的是,台湾人身分认同的转变。 「从我小时候到现在,超过一甲子的时间,我亲眼见证台湾人民从多数自认是中国人,到现在多数以台湾人自称。在这样的脉络下,谈『中国是什么』就更有意义。」
然而,谈论中国议题动辄会被贴上各种标签,以此为研究主题,难道不担心立场遭到质疑?对于这个问题,杜正胜院士态度坦然:「历史研究必然会有『观点』,但观点是透过大量消化、分析、梳理资料后产生,而不是有了既定观点,才去寻求特定立场的史料来支持。这样的观点才经得起挑战和辩证。」
换言之,「孤证不立」这个学术上的基本原则,就是让历史研究能够回归「求真」的核心。要形成一套观点,必然要有大量不同层次的资料来交互对照、印证,尽量让原始脉络能完整重现。也许针对同一史料、同一事件,可以有不同看法,但在「真实与否」的层次,就不会有太多可以模糊的空间。
把事实和逻辑放在个人的立场之前,让史料来说话,做得到这一点,外界任何关于中立性的质疑都将不攻自破。 ──杜正胜院士
问身为古代中国史的专家,您又如何看待「台湾史」的研究?
答我在 90 年代提出「同心圆研究法」,也就是先从自己生长的土地认识起。研究台湾史,对生活在这块土地的人们非常重要,以自我、在地「圆心」做起点,从回答「我是谁?」这个最基础的问题出发,将使许多问题得到解决、找到意义。
此外,在《中国是怎么形成的》这本书中,有提到被「中国化」的少数民族,如果他们有记录流传下来,也许就能从他们的视角一窥事件经过,但很可惜的几乎没有。台湾存留的资料相对较多,可获得启示,并产生自己的观点,否则别人就会抢走你的话语权。
问对于正在学习历史的年轻学子,您有什么建议?
答历史这门学科,是在处理过去发生的一切事物,诸如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生活等,无所不包。年轻人应该把读历史视为「人格素养」养成的重要手段,例如你景仰某一类人物,就可以从传记着手去阅读、研究。
如果把当下及未来要面对的人生课题,当成一张考卷,那么学习历史就像拥有一个很棒的考古题库,能让你汲取人事物发展的脉络。经过精炼之后,就能成为自己的知识与智慧,让你在填写人生这张考卷时,能够更加从容有余裕!
2024-03-27
采访撰文│黄楷元
责任编辑│田偲妤
美术设计│蔡宛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