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宜中 2024年05月29日来源:上报
習近平時代的極度政治緊縮、精益求精的高科技社會監控,不能不說,它正是奠基於六四鎮壓及其從出的攻勢維穩主義。(美聯社)
习近平时代的极度政治紧缩、精益求精的高科技社会监控,不能不说,它正是奠基于六四镇压及其从出的攻势维稳主义。 (美联社)

编按:六四天安门事件即将35周年。本报与国立清华大学當代中國研究通訊合作策划专题,第一篇由中央研究院陈宜中研究员执笔,以清晰而敏锐的政治史眼光,探讨1989年发生天安门血腥镇压的来龙去脉。本文不仅检视历史,更指向当前中国政治局势。不少人认为习近平背离了邓小平路线。然而,陈宜中有力地论证,习近平目前推进的「总体国家安全」和全方位社会控制,此种「攻势维稳主义」的基石正是邓小平所奠定。要言之,「六四体制」和习政权在抓紧政权、勇于斗争、控制社会方面乃是一脉相承。本文对中共政权的政治本质透彻剖析,是当代认识六四事件的必读著作。

邓小平与六四

1989年4月15日,胡耀邦因病去世,大学校园开始出现悼胡的大小字报。 17日,中国政法大学约数百名学生率先游行到天安门广场,稍晚北京大学等高校约数千名学生,也从校园前往广场。在上海、湘潭、西安,学生也走出校园,游行到政府机关抗议。在各地的大小字报和游行口号中,除了悼胡的内容外,也出现了一些更政治性的措词,如「打倒腐败政府」、「反对专制」、「反对独裁」、「要民主」 、「要自由」、「四项原则是祸国之源」、「邓小平下台」等。由北大历史系学生王丹所拟、18日递交给人大常委会的请愿书,则提出了7项要求:

一、正确评价胡耀邦同志的是非功过,肯定胡耀邦提出「民主、自由、宽松、和谐」的观点;二、彻底否定「清除精神污染」、「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等政治运动,为在运动中蒙受不白之冤的公民平反;三、修改宪法,取消「反革命罪」;四、允许民主办报办刊,新闻自由;五、增加教育经费,改善知识分子待遇;六、保证人民生活水准稳定提高;七,正确评价这次悼念活动,公布学生的要求。

18日傍晚,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刘延东和几位全国人大代表,接见了王丹等学生代表,并收下请愿书。

22日胡耀邦追悼大会结束后,赵紫阳按既定行程出访北韩。孰料就在赵出发之后,李鹏在24日主持政治局会议,把学运「定性」为「一场有计画、有组织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政治斗争」,并决定在中央成立「制止动乱小组」。 25日上午,邓小平在自家召见杨尚昆和李鹏,说了一席很重的话:

这不是一般的学潮,是一场动乱。就是要旗帜鲜明,措施得力,反对和制止这一场动乱。 ……这些人的目的是推翻共产党的领导,使国家和民族丧失前途。 ……「四个坚持」中有一个人民民主专政,这个手段要用起来。 ……要发一篇有分量的社论。这还不够,还要抓紧立法。准备迎接一场全国性的斗争,坚决把动乱压下去。

此与邓在1986年12月30日关于「专政手段」和「流血事件」的谈话,几乎如出一辙。显而易见,邓已经动了杀机,不排除要开杀戒。

以邓小平的谈话为据,《人民日报》在26日发表社论《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新华社并发出通稿,在全国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刊出。该社论声称:

这是一场有计画的阴谋,是一次动乱,其实质是要从根本上否定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否定社会主义制度。这是摆在全党和全国各族人民面前的一场严重的政治斗争。


「人民日报」在头版头条发表社论「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名确定性这场学运是一场动乱。

在「四二六社论」发布的前夕,天安门学潮的规模约成长到数万名学生,还不算大。学潮之所以升级,后来之所以出现百万市民上街声援学生、进而主动围堵进京部队的场景,其最大「责任」无疑落在邓小平的身上。在中共语境下,一旦被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动乱」,就是没有妥协余地的「敌我矛盾」,就是要被打倒、被「专政」的对象。学生之所以再三要求政府撤回「动乱」定性,要求政府承认这是一场「爱国民主」运动,与此息息相关。由于「动乱」之说源自于邓小平,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就不是赵紫阳能独自决定的。虽然赵后来尝试劝退学生,并保证不秋后算帐,但只要「动乱」定性不变,「清算」正是其题中之意。

「四二六社论」未能吓阻成功,反倒激起北京数十所高校学生的「四二七大游行」。据估至少有超过10万名学生参与(也有20万或50万之说),且有不计其数(上达百万)的市民群众开道、在道路两旁助威。这是北京市民态度转变的关键时刻,不可能不让邓小平感到震惊。


「四二六社论」未能吓阻成功,反倒激起北京数十所高校学生的「四二七大游行」。 (美联社)

5月13日,学生绝食团进入天安门广场,口号是:「不是动乱,立即平反!马上对话,不许拖延!为民绝食,实属无奈!世界舆论,请支援我们!各界民主力量,请支援我们! 」6日,「北京工人自治联合会」宣告成立。 17日和18日,北京市民发起声援学生的示威游行,人数据估在百万人以上(也有数百万之说)。其参与者来自各行各业,有普通市民、工人、机关职员、党员、基层干部、军警等,不一而足。 5月19日宣布戒严后,北京市民又倾巢而出,开始筑路障以阻止军队进城。杨继绳指出:

邓小平等本想利用军队来平息愈演愈烈的学潮,但事与愿违,群众不怕军队。没有人组织,没有人号召之下,丰台、六里桥、沙子口、呼家楼、古城、清河等所有军队进城的路口都被群众堵住,在各个路口都设有路障。作为路障的有公共汽车、有马路上的钢铁隔栏、有木头。在一些干道上,马路中间的钢铁隔栏被推成「之」字形,使整条马路被封死。军队无法进城执行戒严任务。戒严令宣布不让游行,不让集会,不让演说。现在广场上学生照样集会,还有大量外地学生涌进北京。参加游行的人比原来还多。演说者的言论愈来愈激烈。在这种情况下,政府面临两难选择:军队不进城,取消戒严,党和政府的威信扫地,反对政府的人也会得寸进尺;强行进城,势必造成大规模流血。

6月3日傍晚,当局以北京已出现「反革命暴乱」为由,命令戒严部队在隔天黎明以前完成清场。

杨继绳所谓的「两难选择」,主要是邓小平和李鹏造成的。 「四二六社论」无助于和缓局势,反倒激化了冲突――这是第一个失算。下达戒严令时,未料到北京市民竟会冒死抵抗――这是第二个失算。在连续两次误判了以后,看似只剩下「硬干或撤退」的选择。

但即使要清场,开枪杀人也绝不是唯一选项。说到底,中共戒严部队并不是非用AK47不可。这是一个百分之百的政治「选择」――尽管其幕后细节至今仍未水落石出。钱理群指出:

邓小平在党内元老支持下,为维护毛泽东留下的「一党专政」遗产,不惜在首都对手无寸铁的学生、工人、市民开枪――这是毛泽东都不敢采取的极端手段,他在文革中就说过:「誰去鎮壓學生運動?只有北洋軍閥。凡是鎮壓學生運動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所谓「邓小平路线」

邓小平对六四镇压的「定调」是:这是捍卫共产党领导的必要之举,完全无错之有。之所以出现「动乱」,并不是因为「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错了,而是因为「四个坚持」未得到贯彻,遂让「资产阶级自由化」分子有可趁之机。

6月9日,邓向戒严部队的高干表示:

这场风波迟早要来。这是国际的大气候和中国自己的小气候所决定了的,是一定要来的……他们的根本口号主要是两个,一是要打倒共产党,一是要推翻社会主义制度。他们的目的是要建立一个完全西方附庸化的资产阶级共和国。 ……我们永远也不要忘记,我们的敌人是多么凶残,对他们,连百分之一的原谅都不应有。

关于「四个坚持」:

两个基本点,即四个坚持和改革开放,是不是错了?我最近总在想这个问题。我们没有错。四个坚持本身没有错,如果说有错误的话,就是坚持四项基本原则还不够一贯,没有把它作为基本思想来教育人民,教育学生,教育全体干部和共产党员。这次事件的性质,就是资产阶级自由化和四个坚持的对立。四个坚持、思想政治工作、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反对精神污染,我们不是没有讲,而是缺乏一贯性,没有行动,甚至讲得都很少。 ……教育和思想工作太差。

6月16日,「平息暴乱抓到底。这是个好机会,一下子就把全国的非法组织取缔了,这实在是好事情」。 10月31日,「以后遇到动乱的事,我们还要戒严」。

没有安定团结的政治环境,没有稳定的社会秩序,什么事也干不成。稳定压倒一切。

12月1日,「这次动乱使我们更加认识到稳定的重要性」,「今后如有需要,动乱因素一出现,我们就采取严厉手段尽快加以消除」。


邓小平对六四镇压的「定调」是:这是捍卫共产党领导的必要之举,完全无错之有。 (美联社)

邓小平在六四事件后的诸多谈话,蕴含着解读「六四体制」的丰富线索。以下所概括的,只是其中的若干要点。

第一,邓一以贯之地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和「改革开放」。例如,在1992年的南巡讲话中,他露骨地表示「计画多一点还是市场多一点,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社会主义的本质「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姓资姓社,主要看「是否有利于增强社会主义国家的综合国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在深圳,既然公有制是主体,三资企业没什么好怕的。

中国要警惕右,但主要防止「左」。右的东西有,动乱就是右的!把改革开放说成是引进和发展资本主义,认为和平演变的主要危险来自经济领域,这些就是「左」。

针对左,邓强调改革开放应该「大胆地试,大胆地闯」。

关于1991年8月19日苏共保守派的流产政变,邓在几天后的祝寿会上表示:「中国还没有能力去管人家的事情,即使有能力也不能管」;「苏联的教训证明,中国走有自己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是正确的。这个特色的关键就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面对苏联解体,中共应「冷静观察,稳住阵脚,韬光养晦,绝不当头」。

第二,邓在反覆强调经济发展、经济增速(所谓「发展才是硬道理」)的重要性时,再三重申须「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和「防止和平演变」。

在整个改革开放的过程中,必须始终注意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十二届六中全会我提出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还要搞20年,现在看起来还不止20年。资产阶级自由化泛滥,后果极其严重。 ……在苗头出现时不注意,就会出事。

在「资产阶级自由化」之外,「和平演变」一词也多次出现在邓的六四后谈话,包括前引的南巡讲话。 1989年7月28日中共中央发出的第七号文件,称「整个帝国主义西方世界」透过支持、煽动中国国内的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欲「和平演变」掉中国共产党和社会主义。实际上,这就是邓小平本人的见解。

第三,尽管邓小平对「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情有独钟,但这个提法是有误导性的。把「经济建设」说成是「中心」,并把「改革开放」说成是「经济建设」的必经之途,难免给人一种印象,即邓小平是一位相对纯粹的经济发展主义者、国家发展主义者。但进一步看,以经济建设/改革开放实现富国强兵,借此确保、巩固中国共产党的一党专政于不坠,才是他的真实立场。换言之,「坚持共产党的领导」才是邓小平路线的「体」。邓和陈云等老干部之间的经济思想差异,主要是对「用」的想法不同。在「体」的问题上,邓始终是一位毛派。但在「用」的层次上,他坚持市场化导向的经济建设/改革开放。因为在他看来,唯有如此才能为一党专政续命。关于此,最精采的诠释来自于钱理群:

在邓小平这里,「四项基本原则」实质上是「体」、是根本的;而「改革开放」实质上是「用」,是服务、服从于前者的。当两者间出现强烈紧张时,其真正的「中心」便会清楚显现出来,这就是维护党的绝对权力。其所以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是因为只有生产力发展了、人民收入增加了,才能巩固党的执政地位、获得统治的合法性。

第四,邓把「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反精神污染」和「反和平演变」框限在意识型态领域,拒绝将其延伸到经济领域。 「四个坚持」应「作为基本思想来教育人民,教育学生,教育全体干部和共产党员」,即加强「教育和思想政治工作」。但千万不能把经济上的改革开放,关联到资产阶级自由化、走资本主义道路、西方精神污染、和平演变等。谁要是声称「资产阶级自由化」、「精神污染」和「和平演变」的主要危险来自经济领域,谁就是犯了「左」的错误。

前文指出,1983年的清污运动被邓小平叫停,是因为胡赵告诉他,若再继续(让顽固派、左派)扩大清污,就会波及经济改革。可以说,这一直是邓的某种「停损点」,也是他跟陈云等顽固派的基本分歧。在政治上,邓和顽固派一样,都坚决捍卫共产党的领导,都坚拒政治自由化。但邓为了搞活经济,为了推进市场化导向的经济改革,反对把意识型态斗争扩及经济领域。


邓小平始终是一位毛派。但在「用」的层次上,他坚持市场化导向的经济建设/改革开放。 (美联社)

第五,针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及其带头者,专政手段不可或缺,「不靠专政就抵制不住资本主义的进攻」。

依靠无产阶级专政保卫社会主义制度,这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基本观点。 ……对人民实行民主,对敌人实行专政,这就是人民民主专政。运用人民民主专政的力量,巩固人民的政权,是正义的事情,没有什么输理的地方。

这本是邓小平的一贯主张。但在六四镇压后的肃杀氛围下,他公开(在南巡讲话中)从敌我矛盾、从「无产阶级专政」去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继续说要「对敌人实行专政」,这就起到了强烈得多的震摄作用、恫吓作用。

第六,反腐是重中之重。要「严厉打击经济犯罪」,要「抓紧惩治腐败」,要「搞廉洁政治」。惩治腐败,「至少抓一二十件大案」。而且「不是搞一天两天、一月两月,整个改革开放过程中都要反对腐败」。

但这依然是一种运动式反腐(而不是制度性反腐),其手段不外乎是周期性的严打、抓大小老虎等。

第七,鸟笼式的「政治体制改革」被打入冷宫,几乎只剩下「废除领导职务终身制」一条。邓在六四后强调,「在政治体制改革方面,最大的目的是取得一个稳定的环境」。

〔美国〕说我们只搞经济改革,不搞政治体制改革,这不对。我们的政治体制改革是有前提的,即必须坚持四项基本原则。

话虽如此,邓不再提十三大报告中的政治体制改革方案。或更确切地说,他似乎只关心废除终身制和建立退休制度。 1980年8月「从制度上保证党和国家政治生活的民主化」,以及1986年9月「不改革政治体制,就不能保障经济体制改革的成果,不能使经济体制改革继续前进」等说法,已被抛在脑后。

第八,提出所谓的「核心」论,把江泽民确立为「第三代领导集体」的「核心」。 1989年9月,邓「一退到底」,并提出十四大起不再设立「中央顾问委员会」,也就是要求其他元老跟他一起退休。这有助于强化「江核心」的权威,让江泽民更能放手去干。但当然,邓希望的是江放胆去推动经济改革。当他怀疑江的改革意志不坚定时,他(在南巡讲话中)扬言谁不改革「谁就会被打倒」。这才又把「江核心」拉回了改革开放的轨道。

邓小平曾在1980年8月公开质疑「第一书记」的集权。六四事件后,他则比以往都更强调「党中央的权威必须加强」。他虽主张「要形成集体领导」,但更在意「这个集体要有个核心」。这就又回到了「第一书记」的高度集权(若非完全独裁)。

那么,邓小平建立了可稳健运行的接班制度吗?答案是否定的。握有党政军大权的「江核心」,「选择」了尊重邓小平的意志,让被邓隔代指定的胡锦涛大致顺利地接了班。胡是一位相对弱势的总书记,任期届满就全退。但在习的接班过程中,已出现若干波折。习之所以能够迅速地集大权于一身,进而在2018年废除国家主席的连任限制,与邓的「核心」论的内建弱点是有关的。 「领导集体」对「核心」的制约,毕竟只是一种软约束而非硬约束。一旦遇到野心旺盛的、想成为政治强人(甚至人类领袖)的接班人,此种软约束就不难突破。

攻势维稳主义

六四镇压,无疑是一场空前的、巨大的悲剧。

林根(Stein Ringen)贴切地指出,中国的1980年代「本是充满了希望的年代」。但「在事件中被屠杀的,除了数目不详的人之外,还有希望本身;一夜之间,希望被绝望和空荡所替代」。

人民被告知,自由的生活是他们无权希望的一件事,是他们应该要忘记的一件事……对于乐观的那一代,这是天崩地裂,也是当代中国的一个转捩点。独裁体制再次得到确立,而且中国人知道独裁会持续下去。对于不想当烈士的任何人来说,一夜之间,唯一可行的现实就是苟安求全。天安门事件的影响一直都在:虚无的物欲、道德的沦丧、玩世不恭、不痛不痒、认同混乱,在今天的中国文化及社会生活中泛滥成灾。

从六四镇压分娩而出的「六四体制」,在1992年邓小平南巡之后,的确如他所期望,迅速增强了中国的「综合国力」,提高了「人民的生活水平」。但这种政治铁腕下的经济发展、富国强兵道路,正因其近乎于绝对的政治垄断,正因其全力压制人民参政议政的权利,正因其以党权、以国权完全压倒了民权,几乎内建了体制性的腐败、「权贵资本主义」的暴走,以及弱肉强食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连同极端的贫富两极分化。

六四镇压,亦是中共「攻势维稳主义」的滥觞和基石。

对「稳定」的强调,并非始于六四。稳定,毋宁是邓小平在1979年3月30日提出「四个坚持」的题中之意。但正如邓自己所说,「四个坚持」在六四以前并未充分贯彻。此前的三波「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主要是惩罚那些已经冒出头来的、特定的自由化分子。在1980年代「解放思想」的大氛围下,再加上胡赵的保护作用,「自由化」思潮仍有一定的活动空间。相对于今日的习近平统治,那甚至是颇大的空间。

六四是一个关键的转捩点。六四以前那种比较被动的、守势的稳定主义,邓小平认为是不足的。他在六四后说,要贯彻「四个坚持」,得从「教育」抓起,必须进一步强化对「娃娃」的思想政治工作。被邓确立为第三代领导「核心」的江泽民,则从邓的权威性谈话中,归结出一种以「防止和平演变」(邓本人的说法)为重心的、更积极进取的稳定方针――所谓「把一切不稳定因素消灭在萌芽状态」。六四镇压,带动了「思政工作」的进一步升级,这包括「爱国主义教育」和「国耻教育」的展开。既有天主教教宗支持团结工联的前车之鉴,宗教团体的管控也刻不容缓。为了防止中国被宗教势力和平演变,江泽民启动了预防性的措施,起初是针对天主教和基督教教会。虽然他没有预料到1999年4月25日法轮功学员包围中南海的上访事件,但秋后算帐极其严厉。习近平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2015年7月9日起对人权律师的大规模逮捕中,把曾经替法轮功学员辩护的律师一网打尽。

在胡温时期,随着市场化经济改革的继续推进,社会经济生活中的自由空间有所增加。这反映在半自由化媒体(如南方报系)、互联网公知、NGO和维权运动的兴起。从某个角度看,这是邓小平拒绝把意识型态斗争扩及经济领域的某种后果。正如同邓小平在1983年没有把「清除精神污染」贯彻到底,无论是江泽民还是胡锦涛,都还没有(或还来不及)完全堵死在灰色地带成长起来的「准自由化」意识、言论和相关活动。但这并不表示他们不想这么干。在胡温时期,尤其胡温后期,随着中共财政能力的上升,由政法委主导的维稳体系更上层楼,维稳经费也急遽攀升。 《死磕正义:709案和中国的人权政治》的作者白信指出:胡锦涛和周永康在「维稳」之外,还「提出了『社会管理创新』,开始探索以社区网格化为社会控制、以扑灭公民社会为目标的所谓治理模式创新,即动员政府和社会部门、向政法系统大量投入资源、加强社会控制,例如从2004年开始试验城市网格化治理模式」。在胡温后期,「2011年茉莉花革命爆发,茉莉花革命样式的和平演变开始成为中共政权最顾虑的事。如胡锦涛2011年2月19日在中共党校的讲话所示,颜色革命以及公民社会成为中共在苏联崩溃后新的噩梦,防范互联网和公民社会革命也成为中共最大的担心」。

2013年5月,习近平才上任半年左右,中共中央办公厅印发了不公开的内部文件《关于当前意识型态领域情况的通报》,即所谓的「七不讲」政策。 「七不讲」是指:普世价值不要讲;新闻自由不要讲;公民社会不要讲;公民权利不要讲;中共的历史错误不要讲;权贵资产阶级不要讲;司法独立不要讲。此后,还又加上了宪政不要讲。回头来看,这是习近平把「攻势维稳主义」进一步升级,迈向中国特色欧威尔式国家安全和社会控制的第一步。

晚近,有不少论者声称习近平背弃了邓小平的改开路线,并把「习近平会不会、能不能重回改革开放?」当作一种批评习的谈资。对此,笔者并非没有同情的理解。笔者在1993年去上海旅游时,曾花了100美金住在外滩的和平饭店一晚。那个床似乎是民国时代留下的,中间突出,两边向下凹陷,一不小心就会滚下去。要是你全盘否定邓小平的改开路线,你是不是也得否定和平饭店的改头换面?这是不少人的疑问。影响所至,认为邓小平即使血腥镇压了八九民运,但仍功大于过的人,至今为数甚多。笔者虽不同意这个立场,但可以理解人们对改善经济生活的渴望。

习近平以「亮剑」和「战狼外交」败坏了邓小平积极经营的中美友好、中日友好,并以上海封城式的大白暴政,虐待、恐吓了所有「屁民」,还连带地「消杀」不少毛小孩。这显然偏离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邓路线,且已经、正在付出高昂的经济代价。无论邓小平如何高举「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和「防止和平演变」的大旗,他拒绝把意识型态斗争引入经济领域。他不做帝王梦、拒斥个人崇拜,这从今日低得可怜的政治道德标准来说,或也称得上是政治强人难能可贵的美德?


习近平以「亮剑」和「战狼外交」败坏了邓小平积极经营的中美友好、中日友好,并以上海封城式的大白暴政,虐待、恐吓了所有「屁民」,也偏离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邓路线。 (美联社)

但在习邓之间,并不是只有断裂性,而是也有化不开的连续性。习近平时代的极度政治紧缩、精益求精的高科技社会监控,及其愈来愈倚重以恐惧(人民的自我审查、自我恐吓)进行统治的治理创新,可能是邓小平未曾预料到的。但不能不说,它正是奠基于六四镇压及其从出的攻势维稳主义。因此,关键或不在于习近平要不要、会不会、能不能重返早就结束了的邓小平路线,而是应当在批评习的同时,也要对邓小平路线的根本局限性(尤其是它对一党专政的顽固执着,对「民权主义」的不屑一顾等)进行更通盘的检讨。

因六四而流亡海外的王超华曾说,「中国当代政治,建基于六四屠城」。六四镇压已届35年,但至今像是梦魇一样,纠缠着中国的统治者和统治阶级,亦使中国人民至今难以摆脱「坚持共产党的领导」的邓小平魔咒。归根究柢,只回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是不够的,而是终究得在政治上有所突破。其首当其冲的第一步,不外乎就是公民起而夺回免于恐惧的自由,起而夺回公民议政参政乃至人民当家作主的权利/权力。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中国民主自由的未来,有赖于重振1989年天安门抗争的精神」。

 

※作者为中央研究院人社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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