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 2024 年 7 月 4 日 来源:思想坦克
结论
专家与民主
一支民族若想自治,就必须要先武装自己,而知识的力量就是他们最好的武器。
─—美国第四任总统詹姆斯,麦迪逊(James Madison)
我保留无知的权利,无知是西方的生活方式。
─—小说《冷战谍魂》(The Spy Who Came In from the Cold)
「专家烂死了」
二○一六年,正当英国脱欧与否的辩论进行得如火如荼,倡议脱欧的阵营点名了(多数警告脱欧是错误之举的)专家是庶民与选民之敌。迈可.葛夫(Michael Gove)做为英国脱欧的大将,曾主张说事实不若英国选民的感受重要。 「我觉得这个国家的百姓,」他轻佻地说,「已经受够专家了。」
但美国作家兼外交政策专家詹姆斯.特劳伯(James Traub),后来就此对葛夫加以反驳:
我在想「专家」二字由像葛夫这种「内行人」的口中说出,自然是一种用来讽刺人的诋毁之词,毕竟他自己毕业于牛津,而且曾在保守党执政时间担任大臣多年。葛夫其实真正想说的,是民众应该有用幻想来满足自己的自由,不用受碍事的事实拖累。
奈杰.法拉吉(Nigel Farage)是英国独立党(United Kingdom Independence Party)的党魁,这顾名思义是一个「尊英攘外」的政党,而这位党魁的话说得更加过分。法拉吉说所谓的「专家」,其实根本是被英国政府收买或领欧盟钱的传声筒。二○一六年七月,英国脱欧的公投结果出炉,出走派以百分之五十二的些微过半胜出。
上述对于专家的攻讦,是一种策略,其目的是要利用众多英国选民在政治上的常识不足,以及直觉上对于广大反脱欧专家们的不信任感。只要能成功操弄无知民众的反射性情绪,政客便能从中获取政治利益。短短几天,在票数顺利统计出来之后,脱欧阵营便有不少人出来承认他们的主张要嘛夸大其辞,要嘛根本不符事实。 「老实说,」支持脱欧的英国政治人物丹尼尔.翰南(Daniel Hannan)在电视上说,「如果观众认为他们现在既己投票决定,今后就不会有任何欧盟移民抵英的话,那他们可就要失望了。」翰南的发言激起了选民的反弹,因为他们显然以为自己投下的一票代表某种涵义,但事实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情。 「有些人就是怎样都不会满意。」翰南先这么回应,然后又说自己要「从推特上消失一个月」。
英国要真正与欧盟一刀两断,还是好几年以后的事情,但反智与伴随而来对专业的不信任,却在二○一六年的美国总统大选中就等不及地扮演了核心的角色。二○一六年初在威斯康辛的一场造势活动里,共和党候选人川普对专家火力全开。在早先的每次辩论中,川普常在基本的选举议题上被弄到哑口无言,而此时的他终于展开了反击。 「他们说:『喔,川普身边没有专家。』」他会这么对支持者说。 「但大家知道,我一直想跟他们说一句话⋯⋯专家烂死了。他们说:『川普得找一个外交政策幕僚。』⋯⋯但就算我真的没有好了,我们现在有真的选得很糟吗?」
川普对于专家的这种不屑,是在利用美国大众的一种迷思,主要是美国人一直觉得自己的生活操之在专家手里,而这些专家不但爱管闲事,而且还管得很烂。川普在二○一六年的崛起,得归咎于不只一个原因,其中有些原因(比方说过多候选人的一团混仗之后,产生出的只是相对多数的赢家)只是时势所致。但总之川普得以在最后登上大位,无疑是对专业敲响了最新也最响亮的一声丧钟。
从许多方面来看,川普的选举过程都是他以一人之力单挑整个知识体系。在最早质疑欧巴马出生地的那群人当中,川普赫然在列,事实上他曾要求欧巴马证明自己的美国公民身分。他把《国家询问报》(National Enquirer)当成宝,一天到晚引用这份八卦报纸的报导。他与反疫苗的运动为伍,他承认自己的外交政策是看周日晨间的电视分析拟定。二○一六年初,最高法院法官安东宁.史卡利亚(Antonin Scalia)安详辞世,但川普却指称其死因是人为因素,也就是遭人蓄意谋杀。他指控泰德.克鲁兹(Ted Cruz)这位党内竞争者的父亲曾涉入「阴谋论之母」,也就是甘迺迪遭刺杀一案。
造势演讲中的口误或出包,是候选人的一种职业风险—时任参议员的欧巴马曾宣称自己足迹踏遍美国五十七州—但川普在竞举过程中的无知,已经到了恣意妄为而且毫无空档的程度。严肃政策上一些非常基本的问题,川普都完全无法回应,但他并没有为自身的无知感到惭愧,反而还显得有点兴高采烈。被问到由「陆基、舰射与空投核弹能力」组成的「核三角」(nuclear triad),也就是任何人一旦当选美国总统后会掌控的强大核武军火库,川普的回答显得闪烁其词:「凡是跟核子有关的东西,我们都必须戒慎恐惧,必须非常小心。核子武器会左右整场战局。」在不知道他在说啥的记者逼问之下,川普补了一句:「我觉得—我觉得对我来说,核子武器是真正的力量来源,我很看重核武的毁灭能力。」
这些胡言乱语,可不能打发成是口误。川普一名发言人在被要求厘清川普所说为何意,但她却打哈哈说川普所言不是重点。这位发言人,卡翠娜.皮尔森(Katrina Pierson)对福斯新闻网说大家只要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川普很强悍就行了。 「总统不敢用的话,那核三角威力再大又有何益?」她还这么反问美国。跟皮尔森同场的一名来宾是律师兼政治评论员寇特.史里克特(Kurt Schlichter),他同时也是名退役的美军上校,而且他在军中的专长就包括化武与核武。还有一点不得不提,那就是不论从任何一种标准去评判,史里克特先生都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极端保守派。但即便是这样的他,也显然对卡翠娜的发言大表意外。 「核三角存在的意义,就是要你怕,就是要你不敢去用它。」他这话用上了非常强调的语气。
川普撑过了这一切,他拿下了共和党的提名,并且最终在总统大选中胜出。这是因为到了最后,他还是跟特定的选民之间产生了共鸣,这群选民相信像什么核三角这种东西,只是唬人把戏,不知道也没有关系。
事实上选民不光是不在乎川普的无知或错误,他们有些人根本听不出来川普哪里无知、哪里错误。心理学家大卫.邓宁—前面提到跟同僚贾斯汀.克鲁格共同发现「邓宁—克鲁格效应」,也就是愈笨的人愈感觉不到自己笨的那位邓宁—他认为川普支持者之中就有这种效应在运行,甚至可以说二○一六年这整场大选,都可以用邓宁—克鲁格效应的角度去理解:
众多评论者都指出(川普)一路错得脸不红气不喘是果,而他据称有的自恋与自我中心性格为因。我的看法是刚好相反,我认为川普是因为看不出自己哪里错,所以才会让自恋跟自我中心的个性一发不可收拾。选民欠缺专业知识,固然可叹,但只要选民们自知自己的公民知识不足,那我们就还不用太过担心。只要选民有自知之明,那他们就可以去弥补这一点。但邓宁—克鲁格效应告诉我们事情由不得我们这么乐观。邓宁—克鲁格效应显示某些选民,特别是那些生活困顿的选民,会觉得川普的某些话还满中听的,至于川普胡说八道的那些东西,他们并没有能力加以指认并要川普负责。
换句话说,川普的支持者并没有对他的口误或无知放水,而是如邓宁所说:「他们根本没看出川普哪里错了。」
川普在二○一六年最强大的支持,不意外地密集来自于教育程度偏低者。 「我超爱教育程度不高的人」,川普在共和党内华达州初选胜利后说得得意忘形,而他的这份爱也显然得到了回应。这群书读得不多的美国人认为自己的人生正毁于一股无形的力量,而国家领导人身上只要显现出一丁点知识力,都会让人感觉非常可疑。这样的一群人,在川普身上看到了希望。问题是这些川普支持者是哪来的这种被迫害妄想,他们怎么会觉得政治菁英或他们在知识界的盟友会合谋来对付庶民百姓?
这有一部分的原因,在于他们观察到政治菁英与知识分子的行为举止。比方说在川普高呼专家无用论的一个月之后,欧巴马总统的一名高阶外交政策幕僚就坐实了外界对于专家介入国政的指控。欧巴马政府准备了一份新闻稿要给国会与美国民众看,希望借此说服国会与舆论支持美国与伊朗签署核武协定,而在描述这份新闻稿时,副国家安全顾问(Deputy National Security Adviser) 班. 罗兹(Ben Rhodes) 对《 纽约时报杂志》(New York Times Magazine)说政府当局知道要「(他X的)好好写篇作文」。
罗兹在访问中面对的是《纽约时报》记者大卫.山谬尔斯 (David Samuels),而报导一出,山谬尔斯本身(对于美伊核武协定跟报导中提到某些人物)的立场中立性也遭到了质疑。但即便如此,罗兹的发言还是没有什么忌讳:他明明白白地点名了这篇政策说帖背后有哪些智库、哪些专家跟哪些记者。
我请他解释为何有专家一个个跳出来声援这项协议,他坦承:「我们创造了一个回音间。」「他们都是顺着我们提供的资料在发言。」罗兹说。
我问他觉得像这样子带风向的作法如果换欧巴马以外的政府来做,他会不会担心,他承认会。 「我是说如果可行,我也希望看到清醒而理性的公共辩论,然后再由国会根据辩论结果来投票决定事情,」罗兹耸着肩说,「但那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资深政府官员坚称国安等大政方针太重要也太复杂,所以不能交由资讯不足的大众来议定,并不是什么新鲜或稀奇的事情。秘密外交与由党工来带风向等作法,是每个民主政府都很认真在做的事情,美国政府自然也不例外。
只不过罗兹的状况稍微有一点点特别,主要是他的发言对专家跟公共政策间的关系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基本上罗兹的发言是在大放厥词说美伊的协定之所以能顺利搞定舆论,是因为直接跳过了专家之间的辩论,然后再欺负占国内线与政治线大宗的新媒体与年轻记者不懂。 「跟我们对话的记者平均才二十七岁,他们仅有的报导资历都是跟选举相关,」罗兹说。 「执政跟选举差太多了,他们根本什么都不懂。」
罗兹的意思很清楚了。他不仅觉得民众太笨,所以不可能理解美伊条约在讲什么—罗兹这话其实没错,只不过他也没做些什么去让民众聪明一点—他根本就觉得所有人都太笨,所以不可能理解美伊条约在讲什么,包括国会议员。对罗兹来说,作点弊让政策辩论顺利通过,是有利于国计民生而不得不为之恶。
川普与罗兹的风格不同,但两人都利用大众的无知来遂行自身的利益。换句话说,这两人只是策略不同的一丘之貉:川普动员了选民中最愤世嫉俗跟欠缺知识的一群人来帮助他取得至高的权位,罗兹则一手导演了美伊的武器协定,这包括他丢出了虚构的说法来喂食需求个说法的大众,完全跳过该与社会大众进行的对话,然后还私以为自己跟很多人一样都是用心良苦。
是可忍孰不可忍,川普与罗兹的作法均可谓令人发指。专家的角色会在今日美国社会中落得如此不堪,太多人罪无可逭,所以本书到目前为止才会一直骂个没完。专家本身,以及教育工作者、记者、娱乐媒体集团等,都在这件事情上推了一把。不过话说到底,我们最终还是得让那群人负起责任,他们才是美国沦入这步田地的罪魁祸首:我说的是全体美国公民。
专家与民主:死亡螺旋
专家与政府谁也少不了谁,尤其在民主社会里。确保百姓福祉所需要的科技与经济进步,必须以良好的分工为前提,而社会分工就会创造出各行各业。专业精神会成为一股动力,让专家们愿意使尽浑身解数来服务客人,但这也包括专家会尊重自己的专业,也会要求外界尊重其专业,专业会成为一条不容跨越的界线。这才是专家能对其终极客户—整体社会—提供的顶级服务。
独裁社会,也同样会要求专家为其服务,只不过独裁者的要求由不得你拒绝,而且你提供的服务也必须完全符合他们的心意。独裁政体会在效率与生产力上输给民主国家,原因就在于此。美国人老以为纳粹德国或类似的政权比民主国家有效率,但那其实是长年的一种迷思。在民主国家里,专家对大众的服务具有社会契约的性质。公民会就五花八门的议题把决定权交到民选代表与其专家幕僚手中,而专家在努力工作之余会要求他们的产出得到公众基于充足资讯与理性判断所赋予的信任。
专家与公民间的关系,就跟绝大多数民主制度下的互动关系一样,都建立在互信的基础上。一但这样的基础崩解,专家与素人就会变成交战的两方。一旦事态朝此方向恶化,民主本身就可能陷入死亡漩涡,进而让暴民政治或由技术官僚把持的菁英统治成为迫在眉睫的危险。这两种终局都是威权统治的变形,也都是美国现状所面临的重大威胁。
这就是何以专家与公民关系的瓦解,就等同于民主制度的失能。美国民众在常识上的极度欠缺,包括包括政治文盲与生活白痴,都是造成民主效能不彰的症结所在。民主制度所有的弊病,都是在常识匮乏这片温床上生根发芽,二○一六年的总统大选只是最近爆发的冰山一角。一如作家丹尼尔.李比特(Daniel Libit)所描述的,美国的公共政策专家被川普的当选弄得很气馁,因为这场选举在他们眼里,不啻是「美国选民日益无动于衷的又一笔有力明证」。但其实早在川普现象出现之前很久,警讯就已经一再地出现。
如同作家苏珊.杰可比(Susan Jacoby)在二○○八年所言,美国朝无知倾斜之路上最令人胆颤心惊的风景,「并非单纯的无知,而是无知与傲慢的组合」。
问题不仅仅在于我们有不知道的事情(国家科学基金会〔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说每五个美国成人就有一个以为太阳绕着地球转);真正令人担心的,是有多少美国人志得意满地觉得自己根本不用管到底是谁在绕着谁转⋯⋯掺了反理性与无知的一锅毒药,戕害的是从健保到税制等各式各样的美国政策辩论。
美国的平民百姓恐怕从来就没有对顶着傲人学位的专业阶级有过太多好感,但以前至少还不会有普遍把专家所学视为洪水猛兽的乱象。把这种乱象称为「反理性」,算是客气了,比较贴切的说法应该是开人类文明演进的倒车,是在与已经证实的知识分道扬镳,是在退化回口耳相传的民俗传说与迷思怀抱—好吧口耳相传这部分倒是进步了,现在我们都是用正负电子的速度在以讹传讹。
各种常识的节节败退与无知任性的步步进逼,多少使得公民与公共政策间的脱节陷入恶性循环。民众对于自己所受到的统治方式所知甚少,关心更看不到。不论是经济、科学或政治体系的运作模式,他们都不想知道。而愈是不想知道,这些事情就变得更难以理解,愈是难以理解,公民们就愈觉得疏离。到了一个程度,他们就会索性把教育跟公民参与拒于门外,然后把心思用在其他方面的追求上。这么一来,他们又会在公民的表现上更加失格,于是恶性循环就此成形,以致积重难返,反正不去搞懂那些艰涩的东西,现代社会多的是大众
口味的娱乐产业可以供我们逃避与分心。
有生之年原本难以想像的各种3C玩意儿与诉求方便的产品,如今都已经跃然眼前,美国人(与许多西方人,这么说比较客观公平点)都像是在闹小孩子脾气似地抗拒学习,抗拒政治,抗拒去影响会左右自己人生的政策走向。你可以将之想成公民社会的崩坏,而其他的恶果也将如滔滔江水随之而来。
比方说公民之间若缺了有识之士,那就是将国家与社会的方向盘拱手让给掌握知识的行政官僚与学界菁英。奥地利经济学者海耶克(F. A. Hayek)在一九六○年代写过一段话,除了常被西方保守派引用之外,更深受美国自由意志主义者钟爱:「今日民主所面临最大的危险,来自于现代政府中最不可或缺也最握有大权的那些人,也就是以效率为本,凡事都打着公众利益大纛的那群专家行政者。」
美国人口若是一道光谱,那其上即便是再偏向智识一方的那群人,也会同意海耶克说的这段话。在很多面向上,非民选的官僚与政策专家都会以超乎比例的力量影响着美国民众的生活日常。只不过以今天的状况来看,这种现象比较是出于民众摆烂,而不是因为出于谁的精心设计使然。民粹主义其实反而是强化了现存的菁英主义,理由是无知变成一种美德,并无益于通讯卫星的发射,无益于替美国公民在海外争取权益,更无益于提供有效的医疗给百姓,而这些都是再低端的民众都觉得理所当然而一定要有的福利。面对这样一群只知道享受而不懂得背后原理的民众,专家也会变得意兴阑珊,进而只跟其他专家对话,至于在素人面前就变成哑巴。
在此同时,美国人对本国政经体系所能提供的东西,在期待上显得愈来愈不切实际。这种集体的「公主病」,正是美国人老是对专家跟菁英分子气噗噗的原因,而且现在要被认为是菁英分子并不难。只要你还读过两天书,然后又不愿意弃明投暗去跟大众抱团的,那你就是菁英分子,你全家都是菁英分子。听到专家说助人脱贫跟预防恐攻都没有想像中简单时,美国人会把白眼翻到背后去。因为无法理解身边的各种疑难杂症,所以他们索性选择不看不听不了解,然后蒙眼把所有不开心都怪到专家、民代、官员的身上,都是他们把事情都决定好了也没通知一下。
作者现任美国海军战争学院教授与哈佛推广教育学院兼任教授。哥伦比亚大学哈里曼高等俄国研究所硕士、乔治城大学博士,主要研究领域为苏联政局,也曾在美国参议院担任过国会助理。除本书外另着有多本以外交政策或国际安全事务为题的著作,包括《无用:核子武器与美国国安》(No Use: Nuclear Weapons and U.S. National Security)、《毁灭的前夕:先发制人的战争》(Eve of Destruction: The Coming Age of Preventive War)与《在俄国当总统》(The Russian Presidency)等。
相关著作:《专业之死:为何反知识会成为社会主流,我们又该如何应对由此而生的危机? 》
书名:《专业之死:为何反知识会成为社会主流,我们又该如何应对由此而生的危机? 》
作者:汤姆.尼可斯(Tom Nichols)
出版社:脸谱
出版时间:202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