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 2024 年 7 月 25 日 来源:思想坦克
黑龙江
在中游的某个地点,当河水渐深、颜色渐暗,这条江河成为中国所有。别称小父亲的阿穆尔河改头换面为黑龙江,又历经一次性别转换。在中国,流水自古以来是女性,高山则为男性,而华中地区的大动脉长江和黄河,在人们眼中是繁衍不息的生命力。这些江河满载着永恒崇敬。在儒家与道家的哲学中,水是一种本质面的道德良善;水的流动无论多么危险,皆体现正确的人生,治水对于国家安康事关紧要。倘若河水泛滥,即为上天收回赋予皇帝授命的迹象,使他的皇位动摇。
黑龙江由西向东流,一如所有的中国大河,这条轴线依然深植中国人的思想。这项地理轨迹或许暗指黑龙江属于中国,因为俄罗斯最浩瀚的水道全都往北流动。然而黑龙江的位置远离中国核心地带,其凶猛性格引发周期性洪水,但怒火肆虐于偏远荒野,从未触及帝国中心。长江和黄河的源头争议不休,仿佛那可能揭露中国人生命的秘密泉源;黑龙江的源头则佚失于蒙古沼泽,并未承载此种征兆。那地方危机重重,可能有入侵者袭来。
黑龙江沿岸城镇还年轻。黑河市的前身是一处设防的商贸屯垦地,于一九○○年遭俄军夷平。三十年前,重建地只是一个村镇,但我如今踏上码头,中国人正在卸货给垂头丧气的俄国搬运工,而俄国人像牛只般集中在海关大楼排队。中国边防官员花了四十分钟处理我的签证,层层上交茫然的主管,直到某位官员挤出令人不安的皱眉后盖章。 「只有俄国人从这边来。」
我的巴士开上宽敞、干净的大道,两旁摩天高楼顶端架设操作中的起重机。滨水区跟海兰泡同样镶嵌花岗岩,不过尺寸似乎更庞大,连绵数英里以幼树妆点。现在是十月初,「黄金周」假期刚开始,用以纪念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创建,鲜红旗帜在八爪分枝街灯的大道飞扬。一个巨大球体顶端伫立飞马,宣告黑河市荣登中国的商贸重镇,一丛丛绿色植物被修剪成俄罗斯娃娃和洋葱状圆顶,向渡河进城的人表示欢迎与交易期许。这些绿雕幻象,实际上是把剃平的小灌木摆进竹支架,再用红漆喷上图案。一切皆受到精心照料,完美无暇。看似海市蜃楼欧洲、投射灯光映照河面的圆顶与塔楼,结果容纳市政设施。哥德式大教堂是市民健身场馆,兴建中的巴洛克风格宫殿将成为老人休闲中心。海兰泡的二手日本车与棘手的右驾方式不复见。我看见成排的崭新速霸陆(Subaru)、凌志(Lexus)和丰田轿车,以及暗色窗户的荒原路华(Land Rover)停在更宏伟的住宅大楼路边,那里的时髦年轻女子踩着厚底靴走路。
通往市中心的街道变得人车密集,我开始步行。黄金周火力全开。丰田和路华旗下的揽胜运动休旅车(Range Rover)塞在电动搬运车与货车中间按喇叭,而在城市的要道文化街徒步区,商业喧嚣升高成激烈的刺耳噪音。在狭窄门面后方,商店内缩成明亮殿堂,高吼的扩音喇叭在前线厉声交战。有的店家将商品摆上人行道,花车堆满廉价服饰、陶制杯盘、电子产品,连宠物龟和金鱼都有。衣服大半标着「New York」(纽约)、「Benetton」(班尼顿)、「Yankee」(洋基)或「Gucci」(古驰),绝对没有「Moscow」(莫斯科)。甚至有一包肯德基炸鸡。摊贩设置自己的播音系统,拉客的人到处都是,强力推销餐厅,递来折价券和简介手册。他们以为我是俄国人。随着夜晚到来,嘈杂喧闹甚嚣尘上。在汉字的锯齿状迷宫中,霓虹招牌闪烁人工色彩,越过江水传来的动人乐声无比魅惑,音量大到沦为震耳噪音。这是孩童的假日时光。他们系上安全绳,在街边的蹦蹦床上下弹跳,并驾驶塑胶的坦克车和跑车穿梭人群间。
与此同时,在头顶的陈列电视上,一场国宴正在北京举办,天安门广场令人胆寒的阅兵已结束,另有一个月前我从外围经过的那场军事演习的新画面。处处可见招揽所剩不多的俄国人的尝试。西里尔字母和汉字在路标上并置,错误拼字长久地留于店铺橱窗上、或在店头的霓虹灯箱中跑动,偶尔依然听见俄语从播音系统放送。路口矗立伪绿雕的俄罗斯娃娃和东正教会教堂尖顶,并安放常绿十字架。
可是我没看见半个俄国人。在普希金(Pushkin)雕像对面,昔日俄罗斯贸易商聚集的餐馆变成低价玻璃制品的仓库。我踏上附近的普希金书店阶梯,进入意外的宁静。楼梯间排列着俄国作家和芭蕾舞者的照片,紧邻一间臭气四溢的厕所。我找不到俄文书,于是使出不牢靠的中文,向一位帮手询问它们的位置。她说店里没有俄文书,已经好多年没有了。
回到街头,一席欢乐庆典正揭开序幕。鼓、号角、钹组成的乐队,走在挥动红绿彩带和扇子的舞团间。有些人戴着墨镜和圆顶高帽。在巴西,这种突发事件可能预示一场嘉年华会,在印度是宗教节庆,然而在黑河市,他们意在替「中国黄金」打广告。有个咧嘴笑的老人跟不上脚步,干脆闲晃到一旁,炫耀绣着龙的满族长袍和一顶小圆帽,似乎为了长久遭剥夺的过往而欣喜。海兰泡的宁静几成回忆。不过人群中有两位年轻的俄国女子笑着走向我,一头醒目金发和蓝眼珠。
「我们打了个赌,说你不是俄国人。」
「为什么不是?」
她们齐声大笑。 「因为你看起来很快乐!」
在这片过于喧嚣的商业乱象中,她们似乎格格不入,更接近我觉得熟悉的世界,一个我无法摆脱的世界。现在她们说:「这一切是不是糟糕透顶?我们很讨厌,只有钱、钱、钱。你觉得呢?」
我摆出怪表情。 「可是我很着迷。」我感到一闪即逝的不安,唯恐她们讨厌的力量有天也许会吸纳她们,但我喜欢她们的笑声和无忧无虑的美貌,接着我们在舞蹈团间分道扬镳。
格列伯说话算话。他透过几位黑河的生意窗口安排一位待业的中国人,如果我喜欢对方的话,可以陪我沿着黑龙江走前几百英里。这么一来,我就不会上当或挨揍,他说。我只需要付那人要求的一点钱。
在我下榻的黑河市旅馆,位于市中心的一栋热闹大楼,我等待与梁先生见面。我担心来者是话多的向导,或什至是情报特务。不过当他抵达接待大厅时,他身穿褪色牛仔裤和旧背心,看起来局促不安。在他的狩猎扁帽下,我看见一张聪慧的脸,带着某种忧郁镇定回应我的微笑。我们都很尴尬,不确定谁在面试谁。他觉得我的行程难以理解,这是当然。他说除了二十英里外的爱辉区——也就是以前的瑷珲,他对这条河流一无所知。他的家人来自吉林省,在远离黑龙江的南边,加入一九六○年代的大移民潮;他们一家有十个人。他脱下帽子,露出秃头,仅有稀薄黑点覆盖额头,单独一条横断的皱纹如同刀疤。他在黑河当印刷工人,接着做木匠,甚至试过短暂地担任城市向导,可是很快就赚不到钱。或许是那段日子的缘故,他的谈话中充满古怪的俄语,而我用谬误的中文回答。我们听起来肯定糟透了。他说,他只去过俄国一次,偕妻子跟团去新西伯利亚(Novosibirsk)度假。 「我们全都被抢,来了一群黑帮。但我们反击回去。」他露出中国式的坚毅微笑,以及一排破牙齿。我直觉上喜欢他,我也察觉到自己这身外观让他放松:衣衫有些破旧,像他一样。我们说好过两天出发。
城市河滨步道下的黑龙江有着清澈的红褐色水流。江畔的办公室和楼寓由于黄金周而安静下来,老人在临江公园外围的树下玩扑克牌。三两美术学生在码头上用浅色油彩描绘景致,路人聚在他们的画架周围,不时评论。学生早已学会忽视他们。 「这些人跟我们不同类。」一位学生告诉我。她高高瘦瘦,身上的T恤宣示「我们都是明星」。 「黑河市非常小,你知道吧。我们在这里都感到孤独,没人能讲话。我们会在这里读四年大学。」她来自黄河边的富裕城市郑州。 「我想回去。」她只画出视野的一部分,江水和树而已,抹去一切河畔建筑物。
她画清界线的那群人,中午在河滨大道散步。女生穿花裙或长裤,黑色防风外套和鸭舌帽。很容易将他们矮而结实的体型归属到农村祖先,刚刚脱离贫穷的一个世代,享受从南方人口密集省分移民的果实:山东、吉林、辽宁。在这座年轻的城市,年岁渐长的世代到户外呼吸新鲜空气,挽着儿子或女儿的手臂蹒跚而行。艰困年代仿佛在他们紧绷的面容上留下印记,于是即使到了今日,闪闪发光的河滨步道、雕像和游船,也许依旧显得有点美好。
他们眼见的一切都比自己年轻。三十年前,这里是一片砾石河滩。如今在高耸基座上,巨人般的母亲塑像高举带翼婴孩,偶尔会有导游宣称她是黑龙江与阿穆尔河融为一体的象征。当你往下游晃荡,步道旁的树影变得浓密,立着熊、猫和寓言比喻的民间故事雕像。在标示「知识就是力量」的翘翘板雕塑上,捧着一叠书的得意孩童,重量胜过拿一包烟的肥胖粗人。
瞭望塔的士兵正透过望远镜观察对岸的俄国守兵,塔外的大黑河岛弯曲伸入江中。大黑河岛属于中国,两座宽敞桥梁越过水面声张主权。沿着岛的北岸,步道再度出现,在树木围篱下延伸一英里至岛屿尖端。一九九○年代初期,中国宣告大黑河岛为自由贸易区,俄国人无需签证就能来这里做生意,我曾从海兰泡瞥见岛上国际商贸城的建筑物簇拥着地平线。
不过当你往前走去,步道变得冷清。唯一的声音是细微鸟语。越过河面,海兰泡的剪影低矮且破碎。我经过我住的旧旅馆,在江水另一头隐约拔起,并跋涉在外围种著角树、柳树和橡树的花圃旁。接着,岛屿尽头出现一片广阔、空旷的停车场,后面有一座废弃的游乐场,摩天轮停摆在空中。弃置商贸城建物的巨大钢铁弧线延展开来。我从吊着挂锁的门口费力端详内部毁坏的拱廊。
有一度,当卢布币值高涨,俄国人带着大笔钱财涌进此地。十年后,自由贸易区扩建成黑河市。中国人百般尝试迎合俄国人的胃口,供应本地酿造的伏特加、莫斯科流行的服饰,以及加大尺寸的裙子、皮带、胸罩。坚毅的「骆驼」往来不息。由于判断失准的欢迎之举,连市设垃圾桶都做成俄罗斯娃娃的造型,导致俄国人愤慨不已,该国具有保护魔力的戴头巾老奶奶竟然沦为垃圾容器。
而今在新建的较小型中心,几位沮丧店主占据原本国际商贸城的位址。 「生意很惨澹。」一位销售员说。他看来年轻,焦躁不安。 「这地方刚刚盖好,可是没人来。」他的摊位堆满一个套一个的娃娃。 「其实这些便宜货是中国工厂制造。大家不告诉俄国人,当然啰……」他在店里成排的纪念品间莽撞移动。 「我想念俄国人,大量采买的那些家伙……尤其是女生。」
「她们买得比男生多?」
「不,是她们的长腿。」他露出好色的咧嘴笑容。 「那是俄国人最棒的一点。女生的腿那么那么长……」
他听说俄国跟中国不一样,女人比男人多。他知道有人异族通婚。他认为俄国女生曾经有钱,但谈论到她们,他的脸色变得黯淡。 「俄国人没办法不喝酒……」他转头往一台老旧笔记型电脑查询存货。他不知道自己能在这行业生存多久。信誓旦旦的未来,以及西伯利亚的财富和绝美长腿,都在他的忧虑话语声中消逝无踪。
俄国人从未回报黑河的欢迎。在海兰泡,我想不起看过汉字的路标或商店招牌。连中国餐馆都用西里尔字母自我介绍。不过有座俄国雕像向黑龙江「骆驼」的劳动致敬,表现一位年轻主角抱着运输的巨大长方形箱子迈步向前。在黑河,中国人以类似的雕像回应,可是他们的骆驼坐在手提箱上,握着手机,显得非常疲惫。
现在是傍晚,天空渐暗转成蓝紫色。在黑河市中心,醒目标示着「欢迎」字样的宽阔拱门后方,几盏灯光从俄罗斯商品街亮起。这些店铺贩售在中国加工的俄国琥珀、标价漂亮的珠宝、伏特加与俄国巧克力。但是街上没有俄国顾客;所谓的俄罗斯餐厅端上一道俄式开胃菜(zakuski)后,又恢复成中式餐点。
越过拱门,俄罗斯商品街渐渐变成千篇一律的红灯区。可是,过往受到中国人身体的陌异感打动因而涌来的俄国买春游客,如今已不复见,情趣用品店兴许歇业已久。只有一次,粉色珠帘拨开,看见由孤灯点亮的房间里,垂头丧气的女子朝我喊「Anmo」,但并非在诉求阿穆尔河,而是在讲中文的「按摩」。
继续往前走,街道变得十分安静,就在这里的一间深色木造大宅邸里,格列伯的古董商在此运筹帷幄。如果我能把他们的瓷器照片带回伦敦,这举动的余波对于格列伯很重要——或许是他交朋友的原因。古董商的其中一位兄弟目前在家,带着几位衣着光鲜的男助手。我登上宽广木楼梯,通往饰有镶板的走廊。周遭一切带有暗黑光泽且厚实。面向走廊的房间一律紧闭,不过他们指引我走进一间办公室,看起来像久未使用的会议室。整栋建筑散发一股庞大、禁闭的力量感。我坐在擦得光亮的桌前,衣着入时的年轻人来来去去拿瓷器让我拍照:他们说是一千年前北宋朝代的工艺品。他们把瓷器像婴儿般放入我手里,全都是
无价之宝。一只花瓶,一件瓷盘,一个香炉。瓷器的釉彩美不胜收,在我的相机镜头下变幻发光。颜色为这类瓷器所独有,介于蛋白石和绿松石之间。
我不经意揣想,照片如何能够传达这些物品的整体感觉,更别说是它们的价值。不过专家的眼光看来有时可以判断。
几个月后,当我把照片交给一位伦敦专家,他断言瓷器是假货。
作者为英国备受赞扬的旅行文学作者与小说家。他的早期作品生动地描绘了中东地区,包括大马士革、黎巴嫩和赛普勒斯。一九八二年,他驾车游历苏联,并在《俄国人们》(Among the Russians)一书中详述了这次非凡的旅程。这些早期的阅历成就了他多部经典旅行著作:《长城后方:遍游中国》(Behind the Wall)获得霍桑顿奖和汤玛士·库克旅行文学奖,《失落的亚洲之心》(The Lost Heart of Asia),《在西伯利亚》(In Siberia)获布维耶文学奖,《丝路暗影》(Shadow of the Silk Road),以及由马可孛罗出版的《走进西藏圣山》和《深入塞浦路斯”。
施伯龙的成就得到了广泛的认可,他荣获英国皇家地理学会的奈斯奖(Ness Award)和皇家亚洲事务协会的李文斯顿纪念勋章,并于二〇〇七年获颁大英帝国司令勋章(CBE) 。自二〇一〇年至二〇一七年,他担任皇家文学学会会长,并在二〇二〇年被授予该学会的最高荣誉头衔——文学同伴(Companion of Literature)。 :《二十一世纪资本论》、《资本与意识形态》、《社会主义快来吧! 》、《资本与意识形态:经济学知识漫画》。
书名:《阿穆尔河:一条往返中国与俄罗斯的河流,集结不同命运与文化之地》
作者:柯林.施伯龙(Colin Thubron)
出版社:马可孛罗
出版时间:202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