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de / Matters 20210807 转自新世纪
极权确实是种诱惑:人民素质这么差,而且骨子里根本想被奴役,为什么要让他们有自由意志?
求学阶段,我还没来得及进入被要求背下整本《论语》的年纪,就离开台湾。我对儒家和《论语》并不那么熟悉,孔子也没有给学生时期的我留下太多压迫跟心灵创伤。
在想儒家・儒枷征文活动有什么是我能够写的时,我重新翻阅余英时《历史与思想》论文集,那天早上才在重读〈反智论与中国政治传统〉,下午就收到余英时教授已于8月1日过世的消息。这篇文章,就算纪念余英时教授吧。
题目:儒家是怎么变成儒枷的?
类型:读书笔记、论述
场景:余英时〈反智论与中国政治传统〉——论儒道法三家政治思想的分野与汇流
嵌入:「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反智是我们的传统?
余英时这么开始全文:「中国的政治传统中一向弥漫着一层反智的气氛。」
初次读到这句话时,我愣了一下:中国人不是向来崇拜文人、知识份子吗?至今占据华人文化核心位置的孔子与儒家,最重视的,不就是教育与学问吗?
历史上,执掌中国政治核心与官僚体制的,难道不是文人儒士吗?我们不是一直信奉「认真读书,就可以出头天」?
这几年关于「英才制/meritocracy」的书甚多,外国人至今在讨论这个主题时,仍会举科举制度为历史中英才制的优良范例。姑且不论科举的诸多弊病,或到底达到了多少「阶级流动」的效果,比起阶级、领地皆世袭制的中古世纪欧洲社会,科举制度至少还提供一个向上流动的机会。
直到今天,整个儒家文化圈不是仍热衷于教育与考试?我们不是仍以考上好学校作为卡位、稳固出路的最好路径?
这个反智传统,到底怎么来的?
儒家的主智论
在先秦时代的儒家思想中,不管是孔子、孟子、荀子,都主张积极运用知识与智性。
孔子是主张知识份子从政的,他自己就曾一再表示有用世之志,他当然也赞成他的弟子们有机会去改善当时的政治和社会。但孔子心中的知识份子参政却不是无原则地去做官食禄。他的出处标准是能否行「道」,及实现儒家的政治理想,如果只为求个人富贵而仕宦,在孔子看来是十分可耻的事。所以他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余英时,2018:4)
孔子也赞成庶人议政。故有言:「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这话的相对意思当然是:「天下无道,则庶人议。」东汉太学生的清议和明末的东林运动,都是中国知识份子受这个庶人议政的传统影响的例子。
道家是帝王的权谋之术?
道家讲求无为而治,无为,要怎么实践? 《老子》中有这么一段: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余英时是这样解读的:
老子在此是公开地主张「愚民」,因为他深切地了解,人民一旦有了充分的知识就没有办法控制了。老子的「圣人」要人民「实其腹」、「强其骨」,这确实是很聪明的,因为肚子填不饱必将铤而走险,而体格不强健则不能去打仗或劳动。但是「圣人」却绝不许人民有自由的思想(「虚其心」)和坚定的意志(「弱其志」),因为有了这两样精神的武器,人民便不会轻易地奉行「圣人」所订下的政策或路线了。 (余英时,2018:11)
如何解读《老子》,历来众说纷纭,老子是否奉行反智与愚民,很难有定论。我读道家思想,向来偏重哲学思考,或是用在自我拂照,如果硬性按字面解读,试图做务实面、甚至政治上的「套用」,放在开篇第一句话就点明了「道可道,非常道」——「可以用言语说出来的道,绝对不是真正的道」的《老子》文本语境里,其实根本违反老子之道。
我觉得道家思想无法被「套用」,并非意味道家中不存在养身处世的大智慧,但无为而治,就代表这个「道」只能反求诸己、无法也不该强加于人。如果被统治阶层拿来「套用」,不但悖论,也确实会变成压制臣民的御下之术。
余英时写及道家演化为黄老学之流变:
自战国末年法家攀附老子之后,老子思想的政治涵义确是愈来愈权谋化了。 ⋯⋯老子在政治上发生实际的作用,要等到所谓黄老政治哲学的发展成熟以后,而且更重要的是要等到黄老和法家的一套办法结合起来之后。
黄老思潮的得势在汉初六、七十年之间⋯⋯黄老之能流行于大一统时代的汉初,绝不是单纯地因为它提出了「清净无为」的抽象原则,而是黄老与法家汇流之后使得它在「君人南面之术」的方面发展了一套具体的办法,因而才受到帝王的青睐。 (余英时,2018:13-14)
黄老之术把老子思想中的「圣人」和帝王结合在一起,黄帝四经大概是秦统一天下后才成书的,而可能是黄帝四经其一的《十大经》〈成法〉篇,便假黄帝之口言「余一人兼有天下」,帝王是大一统天下的继承人,同时也掌握唯一的真道,故能「操正以正奇、握一以知多」,在这种思想下,圣人帝王全知全能且永不犯错,必然要禁止臣下的诤议,甚且要进行思想统一。
法家的反智论
余英时接着讨论影响中国政治传统最深远、摧残智性和压制知识份子最彻底的法家:
韩非之所以主张愚民是因为他根本就认定人民是愚昧无知的,无法了解国家最高政策的涵义。如果再让他们有一些足以批评国家政策的知识和思想,则只有更增加政府执行路线时的困难。 (余英时,2018:21)
余英时先引韩非的〈显学〉篇:
「民智之不可用,犹婴儿之心也。⋯⋯婴儿子不知其犯其所小苦致其所大利也。今上急耕田垦草以厚民产也,而以上为酷;修刑重罚以为禁邪也,而以上为严;征赋钱粟以实仓库,且以救饥馑备军旅也,而以上为贪;境内必之介,而无私解,并力疾斗所以禽虏也,而以上为暴。此四者所以治安也,而民不知悦也。」
然后这么评论:
这番话真是说得痛快之至,动人之至,使孔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那句话显得黯然失色。人民都像无知的婴儿一样,政府要他们吃点小苦以谋求永久的大利,他们竟然全然不能了解。以当时法家的四大基本政策而言,促进农业生产是为了解决人民的经济问题;加重刑罚是为了镇压坏份子;征税征粮是为了备荒备战;在全国范围内要人民破私立公、国而忘家是为了准备痛击一切来犯之敌或进行统一中国的战争。但是人民对这四大基本政策竟都有怨言。在这种情况之下,政府如果再重视知识份子的批评或适应人民的政治水平,那么国家便必然要陷入混乱的局面。 (余英时,2018:22)
这段话我读来怵目惊心:余英时这篇文章著于1975年,如今读来毫不过时,和我们日常听见的、捍卫极权的论述,并无二致。
人民非但无法理解政府的苦心,还会妄加批评:大禹治水,子产开田树桑,皆遭人民非议。为了要杜绝人民对政府的批评,向来喜欢议政的知识份子自然是法家首要的攻击目标,故韩非又有名言:「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进」。
被法家、黄老术合体的儒家
秦国奉法家而一统天下,汉初帝王推崇黄老学,到了汉武帝时期,他采用董仲舒的学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表面上看来,儒家自此独霸中国思想,但实际上,这是已经被换过血的儒家,余英时称之为「儒家的法学化」。
董仲舒自诩儒家传人,孔子说:「攻乎异端,私害也已。」(攻为研究之意,异端是杂学、指非圣人之道,孔子的意思是,研究不同于自己的学术,才能多方了解其得失利弊,也可以避免陷入党同伐异的偏失)
董仲舒却上书汉武帝,要求:「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僻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而从矣。」(《汉书・董仲舒传》)
这种灭绝「正统」以外的做法,其实和法家李斯上奏要求秦始皇焚书,同出一辙,双方都旨在统一思想,禁绝异端邪说,差别只在激烈程度不同而已。
董仲舒又从法家中撷取了「尊君卑臣」的概念,韩非说:「有功则君有其贤,有过则臣任其罪」,董仲舒则说:「善皆归于君,恶皆归于臣。」
当这个「尊君卑臣」的原则再被推广到其他社会关系上面,就产生了著名的「三纲」之说,而这「纲常伦纪」,同样是从法家来的!
韩非〈忠孝〉篇:「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此天下之常道也。」
所以余英时说:
汉武帝之所以接受董仲舒的建议⋯⋯是因为他巧妙地用儒家的外衣包住了法家「尊君卑臣」的政治内涵。 (余英时,2018:43)
自此,只有念儒书者才可以做官,司马迁在《史记》里便记载了许多打着儒术招牌、追求功名利禄的「儒生」,公孙弘是其中一例。其人善察言观色、行使权谋,每朝会议,他从不面折庭争,从不提出反对皇帝的意见,所以汉武帝很喜欢他。他和主爵都尉汲黯去面奏武帝时,他总是让汲黯先陈事,他再观察汉武神色,捡中听的说,于是武帝连连拔擢他,立他为丞相,又封为平津侯。
公孙弘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封侯拜相的儒生。
极权的诱惑
韩非两千多年前的论述,我读得心惊肉跳,不只因为那些话仍然犀利,也因为我发现自己忍不住对韩非的话点头。
今天仍有许多短视近利、只会抱怨政府的人,期盼「英明有为的大政府」告诉他该往哪个方向前进,为所有事情负责,包括他的人生。
当人民水准低落,极权确实是种诱惑:人民素质这么差,而且骨子里根本想被奴役,为什么要让他们有自由意志?
许多对于民主政治的批评,也与此相仿:民主没有效率、选民素质不佳,无法选出适任的领导者。反观极权政府高效能、有魄力,能够迅速把全国带上进步的轨道——当然大前提是,政府的方向是对的。
反智的诱惑
极权的诱惑,其实也就是反智的诱惑。
我们拥有很多知识,我们受教育的程度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高,我们掌握高端的专业技能,但那并不等同智性。
君主专政、威权统治的外在枷锁解除了,但心智上的枷锁也许尚未去除,而无形的枷锁,往往是最重的。
当我们反对极权政府,原因往往是权力必然导致腐败,领导阶层最终只谋自身的利益、追求永久的统治权,但假设真的有一个绝对英明的领导人/阶层,我们是不是就可以接受极权统治?
世上许多人,包括我在内,往往都不想为自己做决定——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其实是一件恐怖、困难且冒险的事。面临人生的重要关口,我们都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如果有一个人,知道的比自己更多、更睿智,我们便会想听从他,把判断力跟决定权「外包」。
所以我们渴望跟随「英明的领导人/政府」、「教主」、「上人」、「导师」,求神问卦,希望父母或伴侣告诉自己怎么做,跟随同侪与团体的步伐,甚或听从全知全能的上帝。
西方反乌托邦文本小说《美丽新世界》、电影《星舰战将(Starship Troopers)》,也在讲同样的事:如果有人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不用自己思考,其实是比较快乐、轻松的一件事。
统治者的萝卜与鞭子
「圣人统治者」、「英明领导人」如何使我们听话?因为他掌握我们的人性,法家对人性的论述,完全与当下无缝接轨:
法家假定人性是好权势、好财富的。因此只要「圣人」全部控制了这两样法宝,他就可以诱导人民追随他的政治路线。第二,法家假定人性是贪生怕死的,因此「圣人」的严刑峻法便可以阻吓人民不敢乱说乱动。 ⋯⋯法家对于人的思想的看法:人的思想是永远在趋利避害的,这又是法家相信思想可以通过威胁利诱来加以控制的理论基础。法家之所以肆无忌惮地公开提倡反智论,其一部份的根据也在这里。 (余英时,2018:26-27)
法家对人性的「假设」,在今天是「常识」,但当我们视权势财富为人生唯一追求,以趋利避害为人生终极指南,我们就如同法家御下的人民,统治者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威胁利诱之。统治者并不一定是人或政府,它也可以是企业、制度、市场,我们追求什么,它就是我们的统治者,统治者奖励服事它的人:你对公司有用、你能在资本市场赚钱、你按照它的游戏规则,市场就会奖励你、给你相应的回馈,但当有一天你不想再服膺它的规则时,它也会毫不留情地把你吐出来。
读《论语》有用吗?
如果单有知识与学问,不见得能抵御极权与反智的诱惑,或免于被统治者收编。那么儒家教育讲求的智性,到底是什么?
也许是透过对知识学问的追求与反思,建立诚实的思辨力、确认自己该怎么做:「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
然后知行合一:「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然后找到自己可以安身立命的价值与追求:「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
并且那个追求独立于权势财富之外,并非否定财富、或要人刻意追求贫贱,只是那不是目的、或者说有更重要的追求而已:「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录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
我未曾系统性地研究《论语》与儒家思想,我用很直接的方式读《论语》,把当中的话视为务实的智慧:学习孔子如何念书、为人处世、培养品格与德性。
出世与入世:你会怎么选?
面对混浊的世界,不可爱的人性——不管来自自己或他人,如果不想合流或受影响,超然世外,维持自身的干净,可能是一个相对容易的选择。
比起儒家,从小我更喜欢道家,即便只识凤毛鳞爪,却总觉得道家高远,哲学纯度更高、更漂亮、更干净。
《论语》中记载了几段孔子遇见这类带有道家性格的隐者、出世者的故事。
其一是楚狂人接舆,他经过孔子的车前,高唱「凤兮」之歌,意在劝说孔子,在乱世出仕,只会为自己带来危险。孔子要下车与他说话,接舆已趋而避之。
其二是避世耕田的长沮与桀溺,孔子经过他们时,使子路向他们打听渡口的所在。
长沮故意问子路:「车上执着缰绳的是谁?」子路答:「为孔丘。」长沮继续明知故问:「是鲁国的孔丘吗?」子路答:「是也。」长沮便讥讽地答说:「那么,他应该知道渡口在哪里了。」
于是子路又去向桀溺问路,桀溺问他是谁,子路答:「为仲由。」桀溺也明知故问:「是鲁孔丘之徒吗?」子路答:「然。」桀溺就说:「如今世局混乱如滔滔洪水,又有谁能改变局势呢?你与其跟随那人人避之的孔丘(讽孔子周游列国四处碰壁),为什么不跟随我们这些避世者?」然后继续耕作。
子路回来向孔子回话,孔子怃然:「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论语》记载孔子的志向与追求,在无法实现抱负时、或一再被提醒他是多么不合时宜时,孔子也常露出感慨与无奈。这个故事便是如此,孔子何尝不知他身在乱世,又何尝不知最超然、安全的作法是什么?他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并非不喜欢大自然或动物,而是一种感慨:我是人,(如果我有志于世)我只能和人在一起;若天下有道,我又怎么会想改变世界呢?
活在人间世
以前我偏爱道家,觉得孔子太世俗,因为年轻的时候洁癖比较重,总想确认自身的完好,想不受沾染。
近些年比较明白,活在人间世,必然充满了理想与现实的扞格,待在自己的山上,就可以完满地坚守自己心中最高的道德/价值/准则,但想要做事,就必须把手弄脏。活在人群里,就无法希冀自己的道可以放诸四海皆准。
更重要的是,《论语》提供的是道理、原则,而不是标准答案,无法被化约为教条。极权的诱惑、反智的诱惑,就是想说服人,天下有「一道」、「一教」,以此统一人心与思想。
但我们在《论语》里读的,是活在人间世,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有理想有失望的孔子。孔子的语录能让人得益,不在于我们可以从那些话中提炼出真理、写进教科书,而是因为那是他活在世间,体悟出来的道理与智慧。
孔子与学生、人君、同侪相处,他的话总是说在情境里,针对不同人的提问而发,他理解学生们回异的性格,照顾他们不同的需求,和每个人以合宜的关系相待。
把儒家跟《论语》作为政治统治工具,是把儒家变儒枷。但《论语》又确实有满满的政治智慧,因为所谓政治,按尼布尔语,也就是群体生活的艺术。
位于庙堂上的掌权者或有他们的政治之术,但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可以从《论语》中实践的政治伦理,可能也只有这样:具体地善待身边的人,具体地做一些很小的事情。
以上所有古文以外的引文,皆出自:
余英时(2018),《历史与思想》。台北:联经。
文中小标〈极权的诱惑〉,窃自我很喜欢的书,许知远的《极权的诱惑》,八旗出版。
我尽量不在文章中举自己没看过的书跟电影为例,但《美丽新世界》跟《星舰战将(Starship Troopers)》,确实是尚在待看清单上的书跟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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