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普(台湾香港协会理事长)
记得上两次同罗冠聪见面,一次在伦敦,一次在台北。
去年一月,寒风凛冽,阿聪和朋友们与我相约在伦敦一家粤菜馆用餐。久别重逢,叙旧缅怀,浅谈近况,心暖情真。阿聪当时提及他即将出发,北上英格兰、苏格兰数个城市,宣传「香港协会」(HKUC)文化活动,积极充实。六月,罗冠聪来台北演讲,畅谈大作,座无虚席。经我借鉴,台湾香港协会年轻伙伴们同年举办了「香港八月」一系列文化活动,集饮食、市集、演唱、讲座、聚会于一身,让台湾主流社会与香港族群彼此沟通理解,背后其实深受阿聪的热情及往绩感召。我们都分别离开了香港,坚持拒绝遗忘,积极努力,投入社会。这种心境是许多离港人士的深刻印记。
我和罗冠聪相识于「香港众志」还在香港政坛活跃时。罗冠聪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香港立法会议员,堪称时代弄潮儿。后来因宣誓事件被褫夺议席,又因访问台湾被追打及返回香港后受袭,再因雨伞运动前公民广场集会案被短暂囚禁,可谓命途多舛。在二○一九年反送中运动的大部分期间,他在耶鲁大学进修,但仍积极在国际线上投入贡献,为香港人权奔走呼告。在二○二○年国安法实施前,阿聪流亡英国。身处海外,阿聪继续社群工作,曾与时任美国国务卿庞佩奥(Mike Pompeo)会面,并且从香港政治人物转型为对抗中共的国际倡议人士。
阿聪出身寒微,性格内向,但勤奋认真,不平则鸣。回想当年,我傍晚在香港主持直播电台节目,偶有致电访问阿聪,他大多对答如流,言之有物。遇到戴耀廷教授向我谈及某些政治策略上的创新想法,我也曾约阿聪出来单独讨论。他谈吐稳重成熟,进退有度,令我印象深刻。
我认为这本书特别精彩的一篇文章叫〈家与心房〉,压在最后,但很值得读者优先阅读。文章透露了阿聪与父母之间的纠结与距离、爱与恨往往牵扯难分、命与运往往可即可离、人与人之间的爱不是理所当然、阿聪究竟如何渡过童年等。对照目前港共专政集团对身处海外的阿聪通缉悬红、对阿聪的家人及前伙伴在香港骚扰恐吓,更见阿聪立志之坚、出泥不染之稀、中共作恶之深。
罗冠聪不在香港出生,没有亲历自由繁荣的港英年代。一九九九年,他随母亲从深圳来到香港,与父亲团聚,先后在屯门大兴村、东涌逸东村居住,家境清贫,温暖或缺。阿聪就读东涌的教联会黄楚标中学,是深红「爱国」学校。书中谈到阿聪参加学校的七天北京交流考察团,以及有机会被「拣卒面试」进入「灰线」组织这段「机遇」,犹如在鬼门关前掠过。然而,正是这样的人,坦承剖白,自觉觉他,数年之后感召了很多香港人争民主、要自治、反专制。当中有「时代推着他前行」的部分,也有「他推着时代前行」的部分。当中出现的人生转折及心路历程,尤其是二○一九年至二○二三年这段期间,从挫折、负笈、回港、流亡到政庇,他究竟是如何面对的?很多细节,留待读者,通读全书,仔细琢磨。
接下来,我想从更宏观的角度,谈谈一些更深入的看法。当中部分观点,或会引起争议,盼未来与同道们进一步交流切磋。
一、 去留
首先,书中提及「离去」与「留下」这个二择一的艰难决定。罗冠聪引用谭嗣同的「去留肝胆两昆仑」来说明两个选择各有其道理。当然,这是正确的,而且每人都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奋发生活。我以下仅集中谈「离去」。
毕竟,面对马克思加秦始皇的中共极权暴政,我与罗冠聪都选择了「离去」。我们有遗憾,但无后悔。我离港前在电台节目公开讲过:「二○二○年的香港就是一九四九年的中国,要选择做巴金、陈寅恪,抑或选择做胡适、傅斯年,现在就是生死抉择时刻。」当时,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今已逐步应验。君不见前车之鉴,有些同道好友满腔热血,本欲离而未得,终致身陷囹圄,教人痛心疾首。屈原《哀郢》有谓:「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返……鸟飞返故居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此言甚是。毕竟断舍离知易行难,虽然无法「忘」掉香港,但也必须快狠准。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以理性、史识、经验、常识,克服懦弱、惰性、自欺、迷恋,是抉择的关键因素。抉择后,忘不了,不能忘,也不用忘。
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讲过:「哪里有自由,哪里是吾国。」(Where liberty dwells, there is my country.)余英时改苏轼诗赠高行健:「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今已破天荒。」这些都不是信口开河,而是背后有一套整全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在基督信仰的基本观念中,人生在世就是「流寓」,因为人与神的关系不因地域、种族、国家而异。尽管我们既有「家」,也有「国」,有义务尽忠效力,但我们有选择离开专制极权险地、困地、极地的权利,以及选择「落地生根」并发愤效忠自由国家的自由。英国清教徒乘五月花号移居美国,爱因斯坦离德赴美,都是正确的决定,影响后世至深。胡兰成与周作人,胡适与冰心,去留殊途,生死永隔。梁启超《去国行》有谓:「君恩友仇两未报,死于贼手毋乃非英雄。割慈忍泪出国门,掉头不顾吾其东……大陆山河若破碎,巢覆完卵难为功。我来欲作秦廷七日哭,大邦犹幸非宋聋。」这或许反映了我和罗冠聪的心迹。离开了的人,谦卑努力不懒惰;留下来的人,适时反抗不合作。不要死,好好活,准备好,等运到,光明始终会到来。
二、罪咎
离开了的年轻手足们,大多充满着罪咎感:舍离坐牢同伴、乍闻同伴噩耗、光复志业未竟、精神肉体创伤、前途茫然空白、人生计画重置、亲友爱情变质、新生适应困难、难忘香港一切。当人生出现了翻天覆地的深刻转折,这种罪咎感,揉杂着乡愁,势必降临。然而,我们必须懂得克服这种罪咎感和乡愁,因为它们只会带我们回到「过去」的时空记忆胶囊,并堵塞住朝向「未来」乐观、积极、梦想、勇敢、创新、试验的康庄大道。从今以后,就让罪咎感和乡愁残留在脑中一个微小角落,不要让它们喷涌至遮天蔽日。这是包括我和罗冠聪在内很多人士的日常功课。
正是这种浓得化不开的罪咎感,结合着流亡者海外逐渐膨胀的金钱权力自利野心,主导着部分「中国」流亡海外民运人士的命运,产生了各式各样的离地与异化,足足延续了至少三十多年。香港流亡人士应引以为鉴,不应单纯以一句「中港殊途」作结,因为人性毕竟是共通的。对于这种现象,经历过文革浩劫的哈金论述流亡的作品,很值得大家品味。哈金写道:「如果你走出国门,你就不得不像别人一样正常生活:以个人的劳动来支持自己和家人,靠自己的能力与别人竞争,兴败存亡全凭一己之力和运气。这种平等是自由的起点,既折磨人也是机遇。」「他们渴望某天能够回归自己的故土,这种怀旧心情往往剥夺了他们的方向感,并阻止他们在任何一个地方落地生根。」法国大文豪雨果(Victor Hugo)也讲过:「人生下来不是为了拖着锁链,而是为了展开双翼。」这些话语,盼与大家共勉。
三、身分
我知道时至今日有很多流亡海外的香港人经常讨论「身分认同」的问题,归根结柢是想不断反覆地确定、提醒、表示自己依然是「香港人」,结聚同质者,觉得这样才算莫忘初衷。其实,这种想法是把「努力光复香港」与「香港人」划上恒等号,认为只有「香港人」才会真心「努力光复香港」。我不作如是观。反共、抗中、复港,其实跟阁下是否 「香港人」没有必然关系。辛亥革命的资助者、实行者,很多都不是汉人或华人。美国独立战争更是适例。由此可见,「恒等号」无助结成更广阔和更平等的大联盟。
一个人的「身分认同」选择,应以「落地生根」为标准,不应以「莫忘初衷」为根据,否则就会必然发生哈金上述提到的「方向感失序」问题。我两年前已经说过:我是台湾人,也是勉强可称为「离散」的香港人,但我热爱台湾,会把台湾国家兴亡放在首位,落地生根,贡献社会,同时也不会忘记香港,并且与同道们共同努力实现光复香港之路。我认为这种想法与台湾国家利益没有根本矛盾,没有鱼与熊掌的问题。这样的我,不会有上述「方向感失序」问题。当然,我无法强制别人接受我这套想法,只希望成为彼此沟通及反思的参考。面对现实,大家不妨参考已经入籍英、美、加、法、德、日、澳、纽、台各国多年的港裔移民身分认同转变,可谓发人深省。我们从来不应着眼于「过去」和「未来」自己的身分如何,实应掌握「现在」的生存环境,追求落地生根,不求落叶归根。未来的身分认同,是未来的事,不是现在「预断」未来必须如何的事。只要我们追求自由与梦想的意志、信念、言论、行动常青,「身分认同」不应成为其障碍。
四、主权
据我理解,罗冠聪思想观念比较左倾,行文中也偶有「正反合」等辩证用语。此外,阿聪至今没有清晰主张过「香港独立」。他追求的是自由、自治、民主、法治的香港,追求香港不成为中国或中共的附庸,亦即他并未排除「光复」开明版「一国两制」:所谓「真正」的「高度自治、港人治港」。恕我直言,对于这些想法,我未必认同,但无损我对他勇气、热情、反抗、宽容、冒险等特质的赞美。
我认为:专制的中国容不下民主的香港。民主的大一统中国也容不下自治的香港。当中国分裂了,香港也会随之而脱离。时至今日,还把「开明版一国两制」列为选项,显然在逻辑与常识方面完全说不通。换言之,中国不民主,一国两制会死;中国民主了,一国两制也会死;中国分裂了,一国两制就不必要了。
香港从小的教育,告诉我们法治、人权、民主、自由的重要性,但没有告诉我们:如果没有自己的主权、国家、军队保障,那么法治、人权、民主、自由就犹如镜花水月一哄而散,也犹如一个细胞没有细胞壁或细胞膜保护,顿成浆糊。君不见台湾命运之所以异于香港,关键在于国家主权、军队国防、外交实力,从而危而不危,尤须慎防内渗。
香港人如不追求国家主权,亦即香港独立,还幻想夏桀老死、商纣从良、文王降世、文景之治,然后光复一国两制,那就是依然故我心甘情愿接受中国有权殖民奴役香港的奴隶心态。奴隶心态不变,二千年来尽酱缸。至于坊间所谓归英论,更是梦呓,英国笑,全球鄙。何不精诚团结,追求香港独立?这当然有时机问题,目前不宜躁进,但要准备好我们的政治理想与目标。犹如北斗,定舵前行,此其时也。
三大目标:中共倒台、中国解体、香港独立。三者缺一不可。当然,世界上没有任何自由国家政府,在事成之前,会公开支持「中国解体」(或任何国家解体)、「香港独立」(或任何国家其中一部分独立)的。所以,中国解体、香港独立,在国际公开场合,注定是一条孤单寡助的艰难道路,也不可能成为当前「国际线」的主轴。然而,三大目标的重点或枢纽在于「中共倒台」:一旦出现,中国解体、香港独立的成功契机,就会出现难以言喻的涟漪效应,至少有机会俾便逐一实现。届时中国解体、香港独立的秩序与品质,端视各方有识之士及公民社会目前是否准备就绪,伺机而动,一触即发。中共政权最怕的就是这一点,因为一旦成真,就会连中共倒台后「中国版普丁」大一统专政复辟金蝉脱壳的机会都没有。不过,我不看好中国人目前的公民意识和观念文化,但却看好香港人目前仍正勉力维系公民意识和文明观念。因此,这种反差情况相当吊诡,局势还需要详细琢磨及沙盘推演。但无论如何,三大目标是唯一出路,需要尽早认真准备。
我衷心期待罗冠聪支持上述想法,或至少不反对上述想法。未来可望求同存异,与全球同道们凝聚更广泛共识。
五、行动
今年六月,资深评论人练乙铮先生在「日本香港民主峰会」上,发表《论港独的知行合一——困境下的独白》文章,论述清晰,发人深省,掷地有声。
练文的重点在于「光复三实践」:做服务工作(生活、文化、政治纪念)及国际倡议(保护港人、制裁共官)的人力物力,宜大幅转移到加强对中共及港共政权的直接攻击力,达到大约四比六的比例。练文所谓「直接攻击」的例子,包括揭露中共在外国的秘密警察局、反消息封锁的拆墙运动、向外国暴露中国真相的大翻译运动等。以上都只是练乙铮先生的初步意见。
这篇文章的意见,正好说出了我的心底话。世界各地同道在过去四年的工作,大体上包括以下六项:纪念、社群、倡议、救援、媒体、营生。不过,我在去年及今年于美加演讲时,提出多两项:光复目标及纲领、组织与行动。这恰好类近练文的重点。我认为:光复目标及纲领、组织与行动,是有志于光复香港人士,今后应该努力的方向。由下而上,加强信任,不宜冒进,逐步酝酿。与其在现阶段急于建立任何形式的大台,不如各人先从「对中共及港共政权的直接攻击力」的「事功」或「实绩」出发,或从举办深度讨论的本国或跨国论坛峰会着手(可以是部分公开、部分非公开),可能是当前更值得实践的方向。
特此期待包括罗冠聪在内的好友同道们都能求同存异,加强沟通,共襄盛举。顺祝罗冠聪大作《时代推着我们前行:罗冠聪的香港备忘录》一纸风行。
作者: 罗冠聪
出版社:黑体文化
出版日期:2024/08/07
语言:繁体中文
ISBN:9786267263990
丛书系列:黑盒子
规格:平装 / 272页 / 14.8 x 21 x 1.9 cm / 普通级 / 部份全彩 / 初版
出版地:台湾
——博客来
(文章转自新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