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网见季季在「清理战场」,却不断地看到这位文坛老兵,一一拣出她在这块阵地上深厚的人脉、文脉、阅历、珍藏,以及她优雅知性的暮年回应,回应文坛所有同道、知音,终于2024.09.13,她「致敬苏晓康」,还是那本《离魂历劫自序》,确乎是「没有季季便没有这本书」;然而又如2023年8月4日我的按语:“建国同龄人台湾制造”,岂非中国人里面独一份?我不知道,但是这个身份,确是季季专门为我打造的。为此,我还真的有过一次“寻根”,也是她拉上另一位大姐席慕蓉陪我去的,这个经历,记录在我的另一本书『寂寞的德拉瓦湾』,2013年由印刻出版、季季主编的,我在扉页题记“献给我悲苦一生的母亲”,那年夏天我也有幸在“缪斯的星期五”,与季季一道朗读,陈芳明主持,我就为妈妈读了这篇文字。 】
九〇年代初,我从欧美三度访台,每一次都暗暗揣着一个荒诞﹕这边没有人知道,我父亲恰是约五十年前逃离台湾的;作为一个共产党地下人员,他当时的身份是新竹商业学校国文教员,妈妈则在新竹女中。虽世事沧桑早已黯然,我来台湾的心情还是有些异样,似乎总想替爸妈了却一桩他们再也不能的心愿,譬如回一趟新竹,看看旧居什么的。一九九一年夏天我第三次去台北,第一个跟季季说了这秘密。她在《中国时报》主编《人间》副刊,九〇年邀我访问过台湾。她说她去邀当时还在新竹师范教书的诗人席慕蓉一同去,因为她会开车,路也较熟。那时还没有高铁。
我这种心情尤其是为了妈妈,一九四八年新竹女中那个四川口音很重,还有些口吃的国文女教员。爸妈一生坎坷中最令我动容的事,至今没有一件比得上妈妈当年只身飘洋过海的勇气。妈妈叫庞佑中,四川达县人,瘦小而纤弱,脾气却出奇的刚烈。读武汉大学时,她爱上了从成都来的政治学系男生苏沛,校刊《武大新闻》的总编辑,全校时事座谈会的主持人,在政治系读了多年不毕业。一九四六年,武汉大学好像闹了一场学潮,军警冲进校园打死了学生(蛮像半个世纪后的“六四”),当局通缉七个学潮的主事者,名单上有苏沛。他逃走了,辗转广东﹑香港,最后去了台湾。读中文系的妈妈挨到毕业就对她父亲说,我要找他去。妈妈不像当年的热血青年,或奔南京或投延安,她出川直奔上海,买了去台湾的船票。四七年底妈妈在荒凉小城台东跟爸爸会合,不久便在永无宁息的太平洋涛声中生下长我不到两岁的姐姐。爸爸后来对我回忆,他们在台湾一年半,为了隐蔽身分先后换过四所学校教书,而那时国民党对他的通缉令已经到了台湾警备司令部。
我随季季和席慕蓉到新竹,找到那间女中,如今一片砖瓦水泥建筑,没有什么能让我引起联想的景致。爸妈他们曾经住在一间什么样的房子里呢﹖我四处寻找,忽见一排并不葱翠的竹子,掩映着几幢旧平房,像是有些年月的。我便驻足在这里,让自己去想像半个世纪前一对年轻四川夫妇在闽南话氛围中的孤寂和陌生。
“如果不及时离开台湾,我们一家四人都会惨死在那里,或者瘐死火烧岛——当时你尚在母腹中。”爸爸暮年给我写信说。 “四八年十一月底,我们就经基隆回到上海了。长江已封锁,不可能北上。在复旦大学住了一阵子,来年三月初,我们乘沪杭晚车至杭州,第二日晨在杭州南星桥登上木船,当天下午黄昏在浙江诸暨县一个内河码头进入浙东游击区。”此即爸妈落脚浙江的缘由。可是四九年政权上台后不久,妈妈的父亲——一个四川老同盟会员,就被枪毙了。妈妈受此刺激,一生郁郁寡欢,脾气暴躁,常常为此而哭。
(文章转自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