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最近四十年中国社会思潮》之我想   

2015年东方出版社出版的《最近四十年中国社会思潮》，虽然又过去了五年，但该书勾勒出的八种中国社会思潮，至今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当今语境更加肃杀。凡不符当今肃杀的左倾语境的，其言语空间更加逼仄，即使四十年来一直占主导地位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即邓小平思想，似也有摇摇欲坠之感觉。

该书大量例举了各种思潮的历史事件。这四十年正是我思想已经成熟的时期（当然，还在不断变化，继续深化，思路越来越清晰，思维越来越深刻），许多事情亲身经历，历历在目。此地不再重复。

八种思潮：老左派、新左派、新儒家、邓小平思想、民主社会主义、自由主义、民族主义、民粹主义。

这八种思潮只是当前语境中能够公开表达的，并非全部，譬如基督教思潮就没包括在内。

左右划分还是自由保守划分

一百多年来，中国的社会主义很是时行。繁衍至今大约有四种，一老左派思潮即为毛泽东模式社会主义的遗存；二是邓小平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三是民主社会主义；四是新左派的社会主义思潮。其它四种社会思潮中也含有一定的原始的一般的社会主义元素。

中国近代喜欢以左右分，积习至今（其实我本人很不喜欢以左右划分思潮划分人）。中国左右之分，与国际上左右划分标准不一样，在很多问题上甚至完全相反。比如在欧美，左和右在政治上都支持代议制民主政治。中国不是这样。中国的右支持宪政民主，而左不赞成宪政民主。另外，中国的右也赞成完善社会保障，保护人权，这等于是干了欧美左派的事情。

中国帝制专制社会遗留下来的众多消极因素成为滋生左的思潮的肥沃土壤。大量自然经济基础上产生的平均主义、君主专制主义、个人集权制、领导职务终身制、等级制、家长制、个人崇拜、官僚主义等，都使左的东西更加根深蒂固，更具群众基础，并成为左的历史根源。一句话，中国的左就是压迫自由和民主权利的东西。

以自由主义通常对应的保守主义来看，顾名思义保守就是守旧的东西。然这似乎仍有中西不同标准。西方恪守古典自由主义原则的称保守主义，其实就是当今中国的自由主义。若按字面意义来说，新儒家乃至毛左等都可以算作中国的保守主义了。

精于计算还是为转型稳妥

所谓新左派，多半引用的是当今西方新左派的理论。有人说，中国（包括海外华裔）新左派其实是明白人，只是精于计算，不断迎合当局的变化，因此不断改变说法。也有因为自己处境不同，譬如在西方就会迎合西方人的口味。比较典型的，上有混到常委的“三姓家奴”王某宁，下有“反美是工作，赴美是生活”的司马南。

说两面话的“明白人”在中国各派思潮的知识分子中都甚多。经过七十年的严酷思想统治，尤其是思想支配者几乎掌握了全社会的所有资源，它可以支配思想者的生死存亡、可以支配思想者的个人及家庭的肚皮和前程，中国的思想者——知识分子还能有几个能坚持“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

民主社会主义与自由主义的区别在于，自由主义侧重个人权利，民主社会主义侧重群体福利。社会党人认为，在反专制斗争中逐渐发展起来的自由主义运动，使一部分人受惠于自由平等博爱。但是，没有财产的多数人，却仍然处于不平等的境地，社会党的任务是使所有人享受共同权利。

这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本人也曾经十分信服民主社会主义。不过，民主社会主义让所有人享受共同权利，极易混淆为享受共同权利的结果。而这样的结果直接显示的是，社会的低效率；更可怕的是在“所有人”的名义下太容易出现没有制约的少数特权，或者赤裸裸的个人专制。

中国民主社会主义中的大多数人，都是清楚自由主义的好处的。他们之所以主张民主社会主义，基本上是为了中国的转型来得阻力小些，平稳些，容易与现状衔结。当然，党内民主派也有因为自身个人历史的原因。

同样，新儒家中的许多人也有为转型平稳些的因素。

甚至，如今大力坚持邓小平思想的，大多数人也是为了能够转型平稳，而不是转型倒退。

上述一切，若是为了转型实践的平稳，减少阻力减少动荡，那无异是明智的可取的。然而思想上如果不明确不彻底，则不可取。

缺乏了人身基本自由才需要保守自由主义

自由主义的核心就是对个人价值和尊严的肯定，对个人权利和利益的尊重和保护。自由主义主张私人产权和自由竞争，要求建立法治社会，大幅减少政府审批。一句话，强调的是人权，而不是要发展。发展，或者其它的一切都是在保障人权的基础上才会有。

西方的保守主义，就是保守自由。

一些中国学者热心引进新自由主义，有意无意忽视了古典自由主义。他们对公正问题的偏爱，超过了对个人自由的重视；对社会不公的批评，超过了对宪政制度建设的兴趣。他们想把自由主义和民主社会主义嫁接起来，寻找一条避开左右的“第三条道路”，以减少对立面，躲避攻击。可他们忘了，中国的现实是，缺乏个人的基本自由，缺乏捍卫个人基本自由的基本宪政制度安排。所以，当今中国的自由主义应该就是古典自由主义，把其称谓保守自由主义也可以。

当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大量西方现代思想传入中国时，保守主义并没有被先进的中国人过多的关注。

因为二千年来只要没有战乱，中国虽然没有现代意义上的人权，但生活的基本自由一直有的，通过科举考试和土地自由买卖，社会阶层的改变还是有通道的。特别是辛亥以后，没有了文字狱，连皇帝老儿都没有了。民国国民觉得大家人格上都是平等的。可以说，民国时期是中国历史上人权自由最好的年代。当然，关于上等人下等人的概念依然在中国人的深层次心里。毛蒋都有这种下意识的想法。

当时，外国人在上中国人在下的现象却是比比皆是。因而追求现代化打倒帝国主义才会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主流，因此非但有上百万知识分子追随左倾革命，就是最睿智的胡适陈寅恪辈也没有扯起保守主义大旗。那时自认或被认作保守主义的都是些抱残守缺的老古董。

在这样的背景下，西方传入的自由主义很快走向激进，而丧失了自由主义的本性。

今天，已经经历了极权主义巅峰阶段的中国人，深知守住曾经有过的起码的人权自由的重要，知道要争取过去从未有过的现代人权的自由权利。

今天的中国社会需要保守主义，需要保守自由主义。千万不能重滔覆辙，忽略保守古典自由原则的自由主义。

国家–民族主义不足道

所谓民族主义思潮在中国其实不足道。

现代民族主义是1840年以后在中国开始的，可是它很难冲破中国传统的自然经济社会，尤其难以在中国基础人口的农村人口中扎根。相反，现代民族主义在外来侵略和农民传统思想的两面冲击下，很快形成激进思潮，而且越来越激进。

抗日战争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现代意义上的民族抵抗战争，可是真正的现代民族意识也仅仅存在于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政府中的中高级官员，它的社会基础是知识分子和部分城市从业人员。农民依旧对现代民族意识陌生。

这不代表中国的农民不抗日。中国农民在抗日战争的抵抗，基本上与历史上抗辽抗金抗元抗满鞑子一样，侵略者杀人放火就拼命抵抗，侵略者消停了，讲治理安抚了，农民也就渐渐的当起良民来了。

真正能够形成现代民族主义的是在二十世纪中叶，大陆基本统一，不打仗了，有了初步的现代工商业，可是此时中共掌权。中共一直强调，国家–民族是阶级压迫阶级镇压的工具。七十年来中国的现实政治也是这样无情的教育、告诉和强加于每一个大陆中国人。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大陆似再兴起民族主义，其活跃者还是三四十年代的老知识分子。只是这一次，他们自身经历使他们能够散发的能量大为减弱，而随着年龄的继续增长，其影响很快消失。

现代民族主义天然含有国家主义因素。中共自掌权以来，一直在提倡国家主义，只是其调门时高时低。现在好像是高调时期。

现在由投机知识分子迎合当局所掀起的民族–国家主义，看起来，既无知识分子的社会基础，也无农民工基础。

民粹主义是阻挡转型的唯一劲敌

民粹主义是当今自由主义思想的唯一劲敌。

草根性、非理性和抗争性，是民粹主义三大特征。仇官、仇警、仇富，是民粹主义的三个火山口。民粹主义是针对社会不公以及腐败的抗争手段。它的积极效应是平民参与，监督权威和精英。但是它解决社会问题的办法带有很大的破坏性，多数人暴政的结果是把社会拉向后退，给民众造成更大的伤害。

当今中国民粹主义大致有六点：一、极端平民主义，反对精英主义，以穷人的是非为是非。二、反对间接民主基础上的代议制民主，要求“大民主”。三、均贫富，要求结果均等。四、道德至上，鼓吹道德高于法律高于程序。五、崇拜卡里斯马型领袖。六、不耐烦渐进改良，热衷于暴力和推倒重来。

因为当今中国，贪污腐败、贫富分化、司法不公、暴力拆迁、官黑勾结等问题，许多底层民众非但倾向民粹主义，甚至倾向老左派即毛左。不是民众不知道毛左的种种害处，有点年龄的都知道那个时代的严酷和困苦。但是，中国统治阶级从来没有让步思想，红色统治阶级的传统更是蔑视知识蔑视知识分子，只懂得“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改革改良之路越走越窄，已无腾挪空间。中国转型前途似只有革命。而自发的革命必定是民粹。

民众自发革命是找不到新的思想资源的，他们只能回过头去寻找传统的思想。汉娜*阿伦特说过，所有革命的开始都是复辟。于是，那些对现实不满的受苦民众，竟然倾向了曾经让他们吃苦受难的毛左，就不是什么奇怪事了。

因此我很悲观。

民众其实并非天生就是倾向毛左的。

1976年，天下苦“毛”久矣。毛一死，粉碎四人帮，恢复生产，重提物质刺激，平反“天安门事件”，痛批两个凡是，海量平反之前被整的成百上千万的各种“运动”对象，邓小平改革开放的理论正是建筑于此的。这一连串非毛的结果必然会提出第五个现代化——政治现代化——民主政治。偏偏在此时，邓小平刹车了。抓魏京生，撤“西单墙”……。原来，邓小平或者说中国红色统治阶层的非毛，只是经济上的非毛，政治制度上的一切还是毛派。

邓小平思想，充其量只能算是中国转型过程中的过渡。而邓肯定毛比否定毛多得多（也就是邓说的“三七开”），当邓思想不能再推进到自由主义宪政民主时，它便会方便的退回到毛左去了。

当今的政治现实不是在阐明这个道理吗？

中国的传统思想固然是儒家为主，可经过中共七十年在掌握全部社会资源的情况下，从不间断的教育灌输改造下，今天中国的各种政治思想社会思潮的背景、底色都是老左派即毛泽东思想，无论是赞成还是反对的，一概如此。

毛思想的实质是什么？归根到底一句话：毛思想=现代极权主义+帝制专制的传统权术。

当然，真正的诠释恐怕需几代人的努力。思想研究、历史研究毕竟是少数人的事，尤其是中国近代史研究之难。因为有的要紧事，当年就不曾留任何字面资料，有的在动乱年代销毁了，更有的是有意销毁的，剩下不多的哪怕过了一百年，依然严密封锁。可近代史关乎人人攸关的政治。何况，政治本来也是少数专业人士才能整明白的。

那么，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怎么去简单理解中国近代史包括当代史，也即政治呢？我以为，以毛思想为标杆。凡否定或对着干的，都是促进中国从帝制专制转型的，都是好的；凡拥护或顺着来的，都是逆时代潮流的，都是坏的。以此来衡量、评价当今中国的政治制度、社会行为和一切社会思潮，能够一目了然。

因为中国的转型，说到底还是要去掉帝制专制和现代极权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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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