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作家韩江,出生于1970年,代表作《素食者》、《白》、《植物妻子》、《少年来了》等,2024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图为2016年5月24日,韩江出席新闻发布会。(视觉中国 图)

 

2024年10月18日

作家韩江获得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创造了多项纪录:她不仅是韩国历史上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也是亚洲第一位获此殊荣的女性作家。

细数上百年的历届诺贝尔文学奖,121位获奖者的平均年龄是64.91岁,高龄的特点也让它一直被戏称“老年奖项”“终身成就奖”。54岁的韩江成为第一位获奖的70后作家,这是否意味着诺奖对新一代文学的关注?

“说不定明年的获奖者又让我们有机会授予一位非常年长的人一个‘终身成就奖’。你永远无法预料!”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主席安德斯·奥尔森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2024年10月10日,瑞典文学院拨通了韩江的电话。她刚在首尔家中与儿子共进完晚餐,“我很惊讶,也很荣幸”。之后,她会和儿子喝点茶,“默默地庆祝一下”。考虑到几乎每天都有人死于俄乌与巴以之间的持续战火,韩江拒绝为自己获奖举办新闻发布会。

对于中国读者来说,韩江的名字并不陌生。近年来,多位韩国女性作家的作品被引进,包括赵南柱的《82年生的金智英》、金爱烂的《你的夏天还好吗?》、崔恩荣的《明亮的夜晚》,以及韩江本人的《植物妻子》、《素食者》、《白》等多部作品。

韩江获奖后,网络上出现了两种声音。许多读者共同庆祝着这一时刻,与此同时,也传来“她还太年轻”“作品不够有文学价值”的质疑声。对于女性文学的某种苛待,或许反映了以韩江为代表的东亚女性写作者之所以被广泛阅读与讨论的社会现实。

事实上,韩江早已在国际文学奖项中获得广泛声誉。她凭借2007年发表、2015年被译成英文的小说《素食者》(The Vegetarian),获得2016年的布克国际文学奖,同年竞争的作品包含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新作《我脑袋里的怪东西》,以及意大利作家费兰特“那不勒斯四部曲”的最后一部《消失的孩子》。布克奖评价韩江的写作“充满张力、令人不安却又美丽,她的小说讲述了羞耻与欲望,以及我们试图理解他人生活时那种蹒跚而艰难的努力”。

回溯韩江的文学生涯,如何直面人类的暴力,如何重返历史现场、书写历史记忆中的伤痛,是她作品的母题。

1970年,韩江出生在韩国光州,父亲韩胜源是著名作家,兄弟也都从事文学创作。14岁时,韩江就确定自己要成为一名作家。从延世大学韩语文学系毕业后,她先后以诗歌和小说进入韩语文学界。1999年,她凭借中篇小说《童佛》(Baby Buddha)赢得“韩国小说文学奖”,此后的三十年里,她创作了二十多部文学作品,获得“李箱文学奖”等多项韩国文学大奖。

2000年发表《植物妻子》(Fruits of My Woman)后的几年里,她经历了人生最黑暗的艰难时期,“完全处在除了正视自己的痛苦之外,毫无办法的软弱无力的状态”。在她看来,从痛苦中恢复日常生活,不是单纯地希望回到过去,而是应该全面审视痛苦经历,“把痛苦当成生活的一部分来对待”。

2014年,韩江发表了另一部代表作《少年来了》(Human Acts)。这本书通过六位亲历者的视角,带领读者直面韩国1980年代的光州“5·18”政治运动。1980年5月,韩国政府军向支持民主的抗议者开枪,造成数以百计的人死亡。而四个月以前,韩江刚和父母搬离光州,迁去首尔。这件事如幽灵般一直缠扰着她日后的写作。在书中,15岁的少年东浩和朋友参与抗议,先后死亡,东浩的母亲为了给儿子讨回公道,不断参加抗争。逝者与生者的故事相互交错,韩江用个体的叙事再现了曾经的动荡,并探索着极端暴力下的人类尊严。

“在尊严与暴力共存的世界每个角落、每个世代,都很有可能出现下一个光州……”韩江写道。

2021年,韩江出版了长篇小说《不做告别》(We Do Not Part),其历史背景是1948年至1954年韩国军警在济州岛造成三万多名平民死亡的暴力镇压事件。这本书“花了很长时间,写得很辛苦”。书中的女性不断遭受着肉体和精神上的痛苦,胃痉挛、偏头痛、手指意外被切,而亲历了济州岛事件的仁善的母亲罹患了阿尔茨海默病。

安德斯·奥尔森评价说,韩江的作品中,精神痛苦和肉体折磨双重交织,二者之间的相互呼应与东方思想有着紧密的联系。

75岁的安德斯·奥尔森是瑞典诗人、作家、斯德哥尔摩大学文学教授,2008年当选瑞典学院院士,目前任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主席。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公布后,安德斯如期接到了南方周末记者的邮件。这也是安德斯接受南方周末独家专访的第五年。

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主席安德斯·奥尔森。(受访者供图)
五位候选人入围了短名单

南方周末: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到韩江的?是基于哪些原因或写作特质关注她?

安德斯·奥尔森:至少自2016年她的小说《素食者》在瑞典出版以来,我们就有机会阅读她的作品。

韩江对真相进行了富有同情心的探索,并且将其与精炼的、诗意的语言进行了富有独创性的融合,这对我们产生了很大的吸引力。

南方周末:选出韩江的过程容易吗?评委们的分歧大吗?有没有其他难以割舍的候选人?请你多介绍一些评奖的细节。

安德斯·奥尔森:出于保密原则,我在这里不能详细说明。但我可以告诉你:有五位候选人入围了短名单,他们都是值得获得该奖项的,因此总会有不同的看法。

南方周末:韩江是位非常多产的作家,这在韩国小说家中很不寻常。评奖主要基于韩江的哪些作品?评委会认为哪一部是她最重要的作品?

安德斯·奥尔森:《少年来了》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不做告别》可能更为打动人,因为在那部作品中,你会发现我刚才提到的真与美的精妙融合。

南方周末:从个人感受来说,韩江何时进入你的阅读视野?你最喜欢她的哪些作品?

安德斯·奥尔森:我读的第一本书是《素食者》,那是在2016年出版时,但它并没有让我特别印象深刻。《白》再次触动了我,当然还有《少年来了》。《不做告别》是我个人最喜欢的作品。

南方周末: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就曾预言,韩江极有可能成为韩国当代作家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重要人选。不过,也有人说,相比韩国其他作家,韩江似乎太年轻了些。

安德斯·奥尔森: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名单中,韩江是一位年轻的作家,但并不算特别。鲁德亚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190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获奖时才41岁。

“她对人类的失落和痛苦有着深刻的感知”

南方周末:诺贝尔文学奖给予韩江的颁奖词为:“用强烈的诗意的散文直面历史创伤,揭示人类生命的脆弱性。”你会如何解读颁奖词中的脆弱性(fragility)一词?

安德斯·奥尔森:韩江是一位富有同情心的作家,她对人类的失落和痛苦有着深刻的感知。我认为“脆弱性”这个词能够很好概括她写作的这一层面。这不仅仅是指她对大屠杀受害者的描写,还包括早夭的孩子之死,以及你如何认知自己与你如何被他人暴力地认知之间产生的情感深渊。我认为这个问题涉及存在主义式的痛苦。

南方周末:韩江的作品中,身体通常成为历史、政治、文化和精神的某种载体和隐喻,精神上的疼痛以一种具身性的方式呈现。你如何看待她的写作中这种身体与心灵之间的联系?

安德斯·奥尔森:这是她写作中的一个重要主题,我怀疑我们是否在西方文学中见过如此亲密的描述。或许在西方,我们仍然过于沉浸在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中。

南方周末:韩江作品的主题始终围绕着如何抵抗人类暴力与理解历史创伤。考虑到当下的国际局势,战争和冲突不断,评委会选择颁奖给韩江,是否也有现实意义的考虑?

安德斯·奥尔森:我们并不经常思考这个问题。诺贝尔奖总是带有实际的,甚至是政治上的影响。我们必须承认这个事实。

南方周末:相比李沧东、奉俊昊、黄皙暎等韩国创作者现实主义的创作路径,韩江的写作似乎带着更诗意的、更个人化的视角。有人说这是女性写作特有的属性,你会这么觉得吗?

安德斯·奥尔森:我不这么认为。但我知道韩江在这方面有一种独特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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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江的小说作品。瑞典文学院称,她“因其直面历史创伤、揭露人类生命脆弱性的强烈诗意散文”而获奖。(视觉中国 图)

“不注意到这种广泛的认可是不可能的”

南方周末:韩江不仅是韩国历史上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也是诺贝尔文学奖历史上第一位亚洲女性获奖者。在中国,韩国女性文学、女性影视剧近几年被广泛地引进与讨论。在西方,韩江的作品的接受程度如何?

安德斯·奥尔森:韩江的多部作品在西方有着多种语言的译本(注:目前出版有7部英译本、7部法语译本、6部德语译本、4部瑞典语译本等),可以列出很长的名单。这都显示了韩江在西方的显著人气。

南方周末:韩江在国际上变得知名,很大程度上是由于2016年获得国际布克奖的《素食者》英译本。然而,这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因其译者被认为在翻译时对原文进行了许多增改与“诗意化”的处理。你阅读的是哪个版本?

安德斯·奥尔森:这个问题很重要。实际上,我们不得不阅读《素食者》多种语言的版本,以便公正地评估它。

南方周末:这些不同的版本会影响到你的阅读体验吗?

安德斯·奥尔森: 我们发现各个译本之间存在着显著的质量差异,这些差异对我们的评估起到了决定性的影响。

南方周末:诺贝尔文学奖的历届得主中,韩江是第一位70后作家,有“次世代韩国文学旗手”之称。这是否意味着诺奖对新一代文学作品与作家产生了关注?

安德斯·奥尔森: 我们在这方面变化不大。说不定明年的获奖者又让我们有机会授予一位非常年长的人一个“终身成就奖”。你永远无法预料!

南方周末:外界喜欢从世界文学版图的角度预测诺奖的人选,你们在评选时会考虑作者的地域吗?是否有意地希望关注亚洲文学这类从前关注度不够的地区?

安德斯·奥尔森: 近年来,我们在全球范围内扩大了提名过程,阅读了比以往更多的非欧洲的作家作品。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最终评估标准有所改变,它依然是,也必须是文学价值。但当然,当我们能够关注到以前未曾受到重视的文学文化时,我们总会感到特别的喜悦。

南方周末:韩江凭借《素食者》获得了2016年的国际布克奖,《白》再次入围布克国际文学奖短名单。前两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约恩·福瑟(Jon Fosse)、安妮·埃尔诺(Annie Ernaux)也都曾出现在布克奖的短名单上。在考虑诺奖人选时,瑞典学院会参考作家在其他国际奖项上的得奖情况吗?

安德斯·奥尔森:不注意到这种广泛的认可是不可能的。另一方面,也有很多最近的获奖者没有获得这种认可,比如露易丝·格吕克(Louise Glück)或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Abdulrazak Gurnah),坦白说,我并不认为这是我们评估中的决定性因素。

责编 李慕琰

来源:南方周末

(文章转自独立中文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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