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南昌中山路聚集了何止千人?大概南昌市要万人空巷,从高空才拍得出这幅壮景——元旦前夜的「自嗨」,刹那间,万人释放气球升空,一个大众雀跃人气升腾的大动作,其模式最初应来自四九后北京天安门广场上的万众欢腾,那种中国人的「扬眉吐气」,早已被打碎了几十年,怎么它会在今天又窜回来了?
中国不是整个2024年挣扎着经济寒冬吗?外资企业撤离了百分之九十几?珠三角经济圈的「深莞惠」一片萧瑟,港台商人开的加工厂统统关门,川黔农民工们不都打道回府了吗?寒冬也在屏幕上,据说电视台倒闭了上千家,那是近二十年中国人「自嗨」的主要平台,而「自嗨」方式则是「抗日神剧」,平均每年几百部,到习近平则改为「抗美神剧」了,吴京成为「自嗨男神」。
大环境坏到这般地步,依旧压抑不了万众欢腾,这就叫「自嗨」。
不知道阳历除夕夜,中国的其他城市也都出现了这样的「自嗨」盛况?南昌今天算不算大城市?我的记忆里,在八十年代它只是一个中等城市。
一、最早一次「自嗨」
「十二年前,陨石坠落,北方塌陷,天崩地裂,苍龙死去,中国人仿佛恰恰在这大灾大难中熬满劫数,获得了解脱。」
当年我写过一篇《龙年的悲怆》,发表在上海《文汇》月刊上,1978年是个龙年,我在文中回忆12年前的那个龙年。
12年前的龙年是1976年,那年“粉碎四人帮”——我是用朦胧的中国语言“熬满劫数”来描述它,假如今天换一种更清晰的语言再来看它,就会发现许多倒错与巫魅:
第一,这是中国的第一次“等死”记录。若非毛泽东驾崩,不要说华国锋压根儿不敢逮捕“四人帮”,传说中的叶剑英、李先念、王震等,也压根儿不会有那个胆儿,去策反华国锋。所以,“粉碎四人帮”并非什么“丰功伟绩”,其间也没有一个真的神勇之徒;或者说,全党惧怕毛泽东,到了只敢面对他的僵尸的程度;也因此有人说,其实应该是“五人帮”的。中共的制度,唯有随着独裁者的生命结束,而产生变异的可能和机制,此即“人治”,人亡而政废。 “等死”等来的,是一个派系博弈的新局面,但也不过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而已;
第二,有时候“等死”也无用,比如1997年邓小平死后,他的制度并未发生任何变异,而是被忠实地执行至今,六四流亡者无一人可以回家,如陈一咨已病逝洛杉矶,至死未返乡;
第三,毛与邓,哪个是更彻底的人治?谁比谁更厉害?邓没有毛的“奇理斯玛”魅力,所以他必须修毛堂;毛比邓杀人杀得多,邓比毛摧毁中国更彻底;毛叫穷人怀念他,邓叫富人感恩他;毛洞悉人的恐惧之心,邓利用人的贪婪之心;前三十年是抢劫,后三十年是持枪抢劫,六十年当然是一个整体(凡左派皆持如是观)。肉食者玩弄民意的技巧,大概是中共唯一称得上“政治学”的东西;
第四,1976年秋的“大快人心”,鞭炮响彻北京市井,老百姓吆喝螃蟹“三公一母”来下酒,而今回眸这些历史画面,只剩凄凉——中国政治没老百姓啥事儿,大伙儿只有事后乐呵乐呵的份儿。
二、半吊子市民
九十年代有句顺口溜,像一幅素描,简洁极了:
五十年代人帮人,
六十年代人整人,
七十年代人哄人,
八十年代个人顾个人,
九十年代见人就「宰」人。
大陆的八十年代,可以有各种解读,官方称为「改革开放时代」,知识分子称为「启蒙时代」,西方称为「中国崛起的时代」,中国老百姓则一针见血:各顾各。
——这难道不是对中共抛弃「社会主义」最透彻的定义吗?
所以,八十年代把伤痕、改革、寻根、意识流等等样式都「玩」了一遍之后,摇滚和「痞子」就崛起了,当时学界说中国出现的「市民社会」,是一个半吊子的市民社会,有点像当时黑豹摇滚乐队唱的那样:
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
想一想是互相捉摸
人潮人海中是你是我
装着正派面带笑容
不必过分多说你自己清楚
你我到底想要做什么
不必在乎许多更不必难过
终究有一天你会明白我
不再相信
相信什么道理
人们已经如此冷漠
不再回忆
回忆什么过去
现在已不是从前的我
大伙儿跟着邓小平狂奔,奔到天安门翻了船,这一翻船倒好,把先前羞羞答答的东西都翻掉了,干脆脱了裤子干资本主义。
一场嘉年华会式的革命倒在血泊里,便需要某种低俗、轻薄的过度,来降温和冷却,这个当口,一切都是娱乐,而且全中国的小说,有一阵子好像都叫痞子王朔给写了,刘晓波夸他:「你的语言中有大量的政治辞汇,也有时髦的外来辞汇,你把文革式的革命辞汇和新时期的尼采们放进油滑的北京痞子腔的口语中,于是你的语言颠覆的毁灭性剩下的只是价值废墟」。
三、肥皂剧与天安门
大众的幻灭和失语,唯有借着王朔「千万别把我当人」的自嘲而获得慰藉,这不仅是「去政治化」,也是「去理想主义」、「去五四精神」、「去反体制」,痞子也未预期地与思想家的「告别革命」,在思想史的高度上合流。当中国人终于厌倦革命,好不容易去拥抱世俗的时候,正巧在这个节骨眼上,苏俄和东欧埋葬了共产党体制。
「非政治化」其实不过是异化为另一种政治,而那又跟电视剧的一个黄金时代结伴而来。先前党文化的那点料儿,实在糟蹋了这个立体化的传媒利器,虽然电视剧在全世界都是低俗的。
「六四」后的意识形态总管是个木匠,他要低俗,外加一个政治头箍——李瑞环 喜欢「消费文化」,他保证不干涉思想无害、群众喜闻乐见的玩意儿。第一个这种玩意儿是《渴望》,化文革为恩怨故事的一出肥皂剧,五十集把全北京城看得敛声屏息、哭哭啼啼,有人感慨:「《渴望》早点问世,兴许天安门不闹腾了!」它替李瑞环「艺术地」说了一句话:好好过自个的日子比什么都强。但是老百姓哪里知道,那厢朱镕基 已经准备好把大伙儿全都「送回旧社会」去过日子。
酒色财气、笑贫不笑娼,都是先从电视萤屏上开始的,犹如「水中月,镜中花」,大家过干瘾。忽然从萤屏上跑出来一群「哥哥妹妹」,国内的揶揄也颇辛辣:「四个不道德的女人共同使用了一个不道德的男人及其财产的『共产共夫』,叫做『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平常人的动人的故事』(《来来往往》);徐志摩的风流旧事,显得比琼瑶编造的「才子佳人」更真实,问题是如何再将其中的三角关系炒作得更玄乎(《人间四月天》);黑社会头子专横残忍,却戴上了『慈爱』的光环(《像雨、像雾、又像风》);而《橘子红了》分明是买一个小妾传种接代,却要说『在你没有说喜欢我之前,我是不会碰你的! 』」。我的观感比较简单:社会主义崩解后,价值体系只会退回先前的旧礼教,毫无一丝「现代性」。
充斥萤屏的满清宫廷戏及其格格们的娇嗔,很容易被误解成对「鞑虏风俗」的艳羡,其实不妨解读成对十七年「毛泽东时代」的一种怀旧,后来果然有一所谓「血色系列」出现。 「血色」一词,系老鬼(《血色黄昏》)所创,背景是「红卫兵暴力」,文革灾难都成了「浪漫」,此基调反覆被多部电视剧轮番演绎,填补了「知青文学」所忽略的城市干部子弟阶层和「大院文化」,正是现体制离弃「工农兵大众」、转而「只信任自己子弟」和权贵崛起的一个文化、美学折射。
娱乐了三十年中国人并不糊涂,他们总结「近代中国最悲催的事」:
1、好不容易建立新中国,结果饿死的比抗日战争牺牲的还多;
2、内战死了几百万同胞,结果发现其实国民党不比共产党差;
3、发现当初所谓四大家族其实还没有现在党国的处级干部有钱;
4、带领我们反美反西方的人的后代都移民美国了。
四、「你献了吗?」
《义勇军进行曲》唱道:
起来!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然而,那抗日的民众,于今庞大到十四亿之巨,却仍然是一群奴隶;而抗日战争,也一向被解释成中共坐大的关键因素,于是当代中国人,不是像极了歌词里那「血肉」二字?
不过,诠释「血肉」,其实需要三部曲:
1、蝼蚁
中国农民工大约有两亿三千万,正是「全球化」获取丰厚利润之最低端的廉价劳动力,他们的血汗结晶,便是「中国起飞」之大规模基础建设、城镇化和「世界工厂」 。
全球经济萎缩,处于产业链下端的中国,大批劳动密集型中小企业关闭、破产或停产情况,万千农民工失去工作,工资拖欠,踏上返乡之路。
中国膨胀成「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外汇存底第一、富豪多得叫外面咋舌,但是国人高中毕业的比率,低于巴西、阿根廷、墨西哥、南非,农村孩子只有百分之三十七走进过高中校门。
美国史丹福大学发展经济学家罗斯高(Scott Rozelle),穷三十三年之精力,做中国农村田野调查,他的结论是,中国农村儿童智力低下,有三大杀手:
一、他们至今只吃得上米饭、面条、馒头,肉类、水果、新鲜蔬菜稀缺,他建议中国政府给农村儿童提供维生素,那是最快最安全的铁元素和矿物质提供之途;
二、农村儿童百分之二十七贫血,体质虚弱而导致认知能力下降,不能集中精力,还有百分之二十五近视眼,看不见黑板;百分之三十三肚里有蛔虫,妨碍发育;
三、农村文化贫乏,没有足够刺激婴幼儿的事物,这使得他们跟城市儿童相比,不仅从娘胎里就吃亏,出生之后直到四岁,智商都低于城市,输在起起跑线上。
2、穷老
「血肉」骤然干瘪穷老。
未来中国人口每过一代(约30年)减少百分之四十五,三代(约90年)减少百分之八十三,五代(约150年)减少百分之九十五,十代(约300年)减少百分之九十九点七五,也就是说,一两百年内,中国新生儿数量退回到五千年的水平;三百年后中国剩下不到400万人。
中华民族衰退为一个又老又小的濒危弱小民族。
首先是中国劳动力从2013年开始加速萎缩,2028至2038年将减少1200多万,再伴随产能过剩危机,经济将面临长期的低迷,中国将未富先老;对绝大多数农民和占城市人口多数的中低居民来说,未来他们将又穷又老,缺少儿女,生活在一个又老又穷的可悲社会。
长期超低生育率、「只生一个孩子」所衍生的「四二一」家庭,即四个老人、一对夫妻、一个孩子的「倒金字塔」结构,将给未来中国带来沉重的养老压力,政府对医疗、养老等民生支出必定增长缓慢或下滑,让老人生活更加凄凉。
另有一份 「大数据」显示这些人口的财产分配,令人触目惊心的:据央行公布,截至2018年7月全国住户存款余额只有68万亿。 50多万亿掌握在1千万人手里,余下10万亿,掌握在3亿人手里,剩下8万亿,掌握在10亿人手里。大约区间是,有1千万人,存款500万以上;有3亿人,存款3万多;剩余10亿人,人均存款8000。
3、丑陋
鲁迅和柏杨的「民族性」话语,可以归纳为「丑陋」说,然而有些老旧了,因为连鲁迅都对「权利义务」那一套不甚了了。
近代百年的外祸从「甲午」耻辱算起,大凡也是读书人叫得凶点,寻常百姓还得讨生活,繁衍后代,只求逃过乱世便罢,哪里顾得许多,也只有硬起心肠而已,所以林语堂有个形容极深刻,他说中国就是一张不动声色的「老婆婆脸」,不过在四九后的七十年里,中国又出了一个新词:「吃瓜大众」。
2015年美国前国务卿喜莱莉,在哈佛大学的演讲中,预测「20年后中国将成为全球最穷国家」;后来又更正,此说乃是兰德公司的一个报告,基本上是从西方价值观剖析中国的「民族性」,据此判断中国的失败,有七个依据:
1、中国人不懂对自己的国家和社会应承担的责任和义务;
2、中国人是世界上少数没有信仰的可怕国家之一;
3、中国人所说的政治就是欺骗和背叛;
4、大多数中国人从来就没有学到过什么是体面和尊敬的生活意义;
5、中国人的价值观建立在私欲中,因为劳动力和商品都廉价,以及恶性竞争;
6、中国人还停留在动物本能上,追求食性两端;
7、中国式教育是失败的。
前不久,又出现一句「你献了吗?」,已经不再是「顺口溜」
(见旧帖《顺口溜的古今奇观》https://www.facebook.com/841628330/posts/10160443056698331/?)
是不是意味着「吃瓜大众」真的要造反了?因为这个「献」背后涵盖的历史、话语,乃是明朝末年的大起义、屠川、人血喂马,一直到改朝换代(满清入主中原),然而「献」在今天却是「五失」「四无」人员火拼「吃瓜大众」,行为模式称之为「报复社会」,并不是打击政权;
如此用汽车冲撞人群下去,会把社会搞得「人人自危」吗?不知道;习近平的残暴低能统治,并未令中共早一天崩溃,却引发了民间互害模式,这倒是一个集权制度的新问题。
五、大家都巨婴一场
一幅新旧杂驳、层次错乱的社会图景。
三十年经济起飞,国家(政权)空前富裕而骄横,上层贪腐奢靡,挥霍无度,但是民间也“岁月静好”了几十年,农民已经不靠土地生活,农村破败但也造反几率极低,几千万年轻的农民工都苟活在大城市边缘,是最有革命冲动的一个社会阶层,但是他们的领袖在哪里?官方和民间反体制力量都对他们陌生;
中产阶级这三十年,也是一个利益集团了,甚至可说是体制的合谋者,然而他们改变制度的意向暧昧,恐怕是因为也怕失去利益,这个阶层令西方政治学的“经济发展引导民主”论说破产,毋宁他们也是下一场革命的对象;
城市市民被股市房产牢牢捆绑在体制的战车上成为市场奴隶,只有年轻的九〇后〇〇后成为P2P受害者而满怀怨恨,但是如何塑造他们成为新的“八九一代”?国内的陈胜吴广还在搵食,然而海外有孙中山吗?
至于知识界,乱哄哄的,思潮就十种之多,从最左的“回到文革”可以到最右的“回到民国”,也可以从主张复辟斯大林直到主张复辟儒家;官方与民间也共同怀旧“改革”,令一种“伪改革”还冠冕堂皇地活在主流话语中,“邓改革”的欲盖弥彰和邪恶虚伪,依然是精英拯救社会大众的法宝,而被“经济奇迹”断送了所有前景以后,仿佛回到“邓时代”是一种“中兴”……
事实上,“奇迹”的发生不在经济,而在中国不仅是一“巨婴国”,还从传统人格又一次跌破底线,贪婪物欲膨胀而毫无权利意识,皇权观念肆意回潮,传统沉渣泛起,看客文化盛行,精英堕落无碍,由此而令美国贸易战的效应,是在中国被逼回闭关集权之际,只会加剧民众民族主义的升高而拥戴集权,是自由进一步沦丧。
哪里只有百姓们在「自嗨」,中共不自嗨都没有下一步。近几年政变、软禁等传言充斥网络,其实不过是早前「换习」、「换人换制」等预期的再度延烧,可见中国人恨透了这个小学生,但是中共并未再次发生「林彪事件」,自有其原因,但习已焦头烂额,而中共内外交困,仍不换人,乃是无人可换,让习继续顶缸,是最省事的做法,因为瘟疫传播全球、防疫禁锢全国也拖垮经济、一带一路熄火、台海僵持、全球敌对等等,换了习就要有人出来应对处理,中共这个边缘人集团,今天还有这样一个人吗?而且「换习」意味着清算其路线,如今的常委们哪个脱得了干系?
习近平继续顶缸,就得自嗨,其元旦谈话称,应对国内外环境变化带来的影响,出台一系列政策「组合拳」,「扎实推动高质量发展,中国经济回暖向好」,国内生产总值预计超过130万亿元。这已经不是什么计划指令性经济,干脆叫「自嗨经济」更恰当,如同夜里走路吆喝着自己壮胆。 https://youtu.be/6snQius6rW8?si=cnBulu9USKif7kkg
日本人认为,中国现代文学始自于鲁迅的《狂人日记》,它也是第一本白话文小说。照此说来,现代中国人从狂人、阿Q(「造反了」也是自嗨)、坐稳的奴隶(民国)、饿魂(大跃进)、社员(公社化)、造反派(文革)、下岗工人(改革)、廉价劳力(全球化),直到吃瓜大众,横竖大家都做了一场巨婴。
(文章转自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