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汉藏兄弟姐妹们：
我代表我的夫人李江琳，代表我自己，感谢大家来到这里。
首先，江琳和我要感谢达赖喇嘛尊者，尊者在2024年初第一时间得知江琳身患重病的诊断，立即为江琳祈福，传话鼓励江琳积极对待，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放弃。我们还要感谢萨迦法王萨迦贡玛仁波切，法王在年初得到江琳患病的消息，应江琳的请求，江琳以线上视频方式觐见了法王，法王为江琳诵经祈福。这些都给了江琳极大的鼓励、安慰和支持。
我和江琳还要感谢很多朋友在这一年里给与我们的帮助和精神上的支持。很多朋友为我们寻医问药，为我们买药、寄药、送药，很多朋友来电话、来邮件鼓励我们保持乐观，保持希望，保持积极的态度，提供我们有用的建议来应对各种症状。与疾病抗争，每一天都是一场战斗，在朋友们的鼓励和支持下，我们坚持战斗了三百多天。在此我无法一一列举这些朋友的姓名，但是我们从心底里感谢大家，我们永远记得用各种方式帮助过我们的每一位朋友。
我的夫人李江琳是一个有个性的人。在座不少朋友是江琳多年的老朋友，都了解江琳。此刻回忆江琳，我想说几句只有我知道的有关江琳的话。
江琳是一个极其爱干净的人。生活上她讲究干净，我们在一起生活，她要求一尘不染，一切井井有条，所有的器具物品都分门别类，放在应该放的地方。她用图书管理员的方式来对待生活中的小物件。她喜欢半宝石珠宝，自己设计、自己动手做珠宝首饰。每次去印度，返程之前都会拜访固定的首饰店，买几样不贵但是很难得的珍珠或半宝石。她和那些卖珠宝的都成了朋友。达兰萨拉有一位来自拉达克的珠宝商，在自己儿子接班的时候，特地关照儿子，以后要给江琳特殊的照顾。
江琳虽然生活清贫淡泊，但是做事认真，重视细节和形式。语言谈吐，行为举止，她对自己有要求，不肯马马虎虎。她说过，仪表和言论举止反映了生活态度、价值观和人品。认真一点是对他人的尊重。她讲究衣服鞋帽的搭配，颜色要协调。不追求品牌，不追求富贵，却有自己的审美要求。有一次，我和她一起参加有关西藏问题的讨论会，她要我一定得穿黑色皮鞋，配黑色袜子。我嫌皮鞋走路磨脚，而且平时我都穿白袜子，表示不愿意那个麻烦。就在我们上台就座前两分钟，她把我的皮鞋和黑袜子塞到我手上，原来她这一路一直把皮鞋袜子背在她的提包里。
待人接物，交际来往，她也讲究细节。有一次，她去伦敦做一个演讲，我陪她去英国，顺便去爱丁堡拜访一位二十多年没见面的老友，那是一位女士。我俩受邀去他们家晚餐。在去的路上，江琳拐进商店买了一束花，一路小心拿着。在朋友开门的一瞬间，江琳把花束塞到了我手上。我们和朋友一家相谈甚欢，告别时，江琳早有准备，从提包里取出一条从印度带来的羊毛披肩，送给我的老友做礼物。江琳说过，给男人送礼物，要送给他妻子，给女人送礼物，要送给她孩子，这样大家都高兴。
生活中讲究干净，社会活动和交友往来也讲究干净，她有她的清高。她从不对人恶语相向，从不出口伤人。即使受了误解委屈，即使自己感觉非常受伤害，非常生气，她最多也只是沉默不语，最多是从此不来往而已。她受过别人的无端攻击，纠缠不休，她却从来没有公开还击。她不喜欢絮叨解释，她更不喜欢把自己的人际交往关系弄成公开的话题，她觉得那种纠缠不干净，她最忌讳别人随随便便地公开议论她。 2024年生病期间，她想过很多。她几次要我以后转告大家，请大家原谅她，她自己已经从心底里原谅了此生交往过的所有人。
内心里，她是一个非常善良且很有气度的人。 2009年她辞去工作，专注于当代西藏历史研究。这是很不容易的决定，一旦辞职，就没有了生活来源。她说，她节约一点用自己的积蓄，也许能维持两年。她之所以辞职，因为那段历史的亲历者，老一代西藏流亡难民都已垂垂老矣，搜集亲历者口述历史的时间窗口正在关闭。她在没有任何学术机构支持，没有任何基金会赞助的情况下，每年都自费前往印度和尼泊尔独立研究，其艰辛难以描述。她在达兰萨拉格尔登寺的客房里住了几个月，每天花一百卢比买青菜做饭，晚餐花七十卢比吃一碗面片，那是最省钱的生活。格尔登仁波切支持她，她完成了仁波切的回忆录《一生三世》。她之所以下得了辞职走独立研究之路这个决心，因为内心善良而保持着对流亡藏人苦难遭遇的深切同情。
我陪同江琳在印度和尼泊尔寻找采访流亡藏人，亲眼看到她柔弱身躯中的坚韧。她在记录采访对象的叙述时从不流泪，控制情绪专注于提问细节，录音录像和笔记。她说，历史学家的专业要求研究者要中立，研究的方法和结论要客观，我做不到绝对中立，但是我要尽量做到客观，达到专业水准，拿出来的东西才站得住，经受得了历史的验证。只有在夜间整理资料的时候，她才会痛痛快快地流下眼泪。
2012年，我陪她秘密地去四川、青海和甘肃藏区，亲历当年藏人遭到镇压的现场。在黄河边，我们到了几个藏人部落逃亡中遭遇残酷杀戮的草原。她和我曾经根据藏人的叙述、Google卫星地图和当代印刷的地图册，反复对照，确定就是这个地方。如今那是一片大草原。那天下着雨，天高云低，阴冷彻骨。附近有一个佛塔，几位老年妇人在转塔。也许，她们就是那几个部落的幸存者。江琳望着远处的黄河，突然跪在地上，大雨中失声大哭，她对着天空喊： I will tell the world your suffering. I promise, I will tell the world!
这就是她，这个外柔内刚的女人，十几年来专注于西藏历史研究的动力。
最后我想解释一下很多人注意了她受洗成为基督徒的事情。这只有我知道，只有我能解释。
朋友们都了解，江琳是一个佛教徒。江琳是在拉达克采访的时候，跪在达赖喇嘛尊者面前，接受了尊者授予的在家修行的戒律，正式成为佛教徒的。江琳非常认真，在我们家，无论是在宾州还是在Georgia，她总是在最好的房间布置一个佛堂，供奉着尊者赐予的佛像和尊者签名的唐卡，她每天供水，供花，焚香，打坐。佛教徒讲究的是一个“修”字，那就是对行为的自我要求和约束。江琳是认真修佛的。
江琳是1988年来美国主修犹太学的，在她学过的课程中，有很多神学方面的课程，涵盖了世界各大宗教和原始信仰。她学过基督教的圣经课程。在宗教的知识层面，她是有过正规学习的。
在她诊断为患了无法治愈的绝症，生命只剩下几个月的时候， 她变得很安静，一定是想了很多。朋友们有很多是基督徒，他们为江琳祷告，江琳听说后总是非常感激。邻居和友人听说后问能为你做点什么，她的回答总是，请为我祈祷。在这一年的治疗期间，她还做了双眼的白内障手术。眼科医生听说她身患重病来治眼睛，每次都和她一起祷告，这让她非常感动。
在她身体越来越虚弱的时候，她看不动书了，就听音乐。她听佛教的药师佛吟唱，听大悲咒，也听基督教尤其是天主教和东正教修道院的吟唱。
我和她讨论过这个问题。她说，佛教讲“修”，基督教讲“信”，这两者并不冲突，其实是互补的。前者是个人行为层面的约束和提升，后者是终极价值的寻找和追求。就像达赖喇嘛尊者说过的，修佛教只会让你成为一个更好的基督徒。受洗成为基督徒并没有违背达赖喇嘛尊者授予的修行戒律。
我们还讨论过佛教和基督教其他层面的议题，如捐献和供奉，如社区服务，如普世价值和普世责任。在她患病的一年中，她要我每月给附近的基督教慈善机构捐款，以她的名义。而我们每月给藏人公益机构的捐款，多年来没有中断，在我有生之年都不会停止。
在她身体越来越虚弱的时候，我发现她每天只听基督教的歌咏吟唱了，从早到晚地听。我俩都明白这是在走向生命终点的最后阶段。在她精力尚可的时候我问她，要不要让我来安排，我们正式地受洗，完成被上帝拣选的重要一步。如果她同意，我就去安排，我和她一起领洗。如果她不想这样做，那么我眼下也没多余时间精力做这件事。
她在我耳边说了下面这句话：
Actually, I have been thinking about it for a long time.
我说，那么让我们do it, 我来安排。她点点头。
于是，我请牧师来家里，我跪在江琳旁边，和江琳一起受洗。领洗后，以江琳的名义，我们做了奉献。
我想告诉朋友们，江琳是认真的。
我和江琳一起生活的十几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岁月。江琳也说过多次，这十几年是命运给她的最好的十几年。这十几年，我们朝夕相伴，从来没有分开过。我开车出门，身边永远有她。每天每日，我们永远是一起出现的。十年里我们做了三次从东到西、从北到南的环美旅行。我们一起去欧洲开会，一起去印度采访，分吃一块饼，分喝一瓶水。我们一起欣赏印度次大陆的风景，一起仰望喜马拉雅山的星空。我们互相赞美，彼此欣赏。我们还有过很多很多计划，梦想，和野心，没想到生命会嘎然而止。
2024年这整整一年，我们一起抗争疾病，我们始终盼望奇迹，没有失去希望。江琳以最为积极的态度对待这一切，医生护士和邻居友人都说，江琳有最好的态度来对待这不治之症，他们都喜欢她。这一年，是我一生中最艰辛的一年，彻底改变了我，却也是把江琳和我的生命刻骨铭心地结合在一起的一年。
现在，我没有江琳了，我的生命中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无法填补的虚空。江琳，我亲爱的夫人，我的挚爱，你是我的全部生命，你是我的整个世界。江琳，你在那儿等着我，我很快就会来的，我会找到你，和你在一起，再也不会离开你，再也不会让你孤独。
谢谢大家。
2025年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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