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若非春彤冬妮姊妹的这张新年贺卡,我几乎忘记了暧昧如晦的现代前夜,也包括蛮荒至今的中国,以及28年前我对群星灿烂之民初的涉猎,当我偶然遇到躺在普林斯顿大学档案中的王赓时(https://www.facebook.com/841628330/posts/10160049927428331/?),中国大陆的民国热尚未兴起,我之「温美如昨」,写了「民初清癯背影几人」,其实是王赓、陈寅恪、林徽因三人,张爱玲要算二战时期的了,还有两个外国人,一个赛珍珠,一个《日瓦格医生》的作者帕斯捷尔纳克,他们加起来是不是一道璀璨的余晖?后来就是地蛮天荒了。帕斯捷尔纳克晚年忧郁而死,于赫鲁晓夫时代的一九六零年,算起来林徽因还要早走十年。 (《一炷香的林徽因》

https://www.facebook.com/841628330/posts/10160956379523331/?)那次涉猎留下一本书《海恸》,此为序。 】

协和医院割错了一只肾而使梁启超死在五十五岁英年,这个细节难道是薇尔玛•费正清写的传记第一次提到的吗?当时协和医院还给隐瞒下来,错割乃因护士以碘酒标位标错,而手术医生没有double check,这么一丝疏忽便断送了中国呼唤现代的第一支如椽大笔,人生恰如饮冰室主人晚期眷慕佛教所言之无常,而最早进入传统中国的西医及其系统可以秘而不宣的行政技术,真是叫人惊叹!

西医也耽误了任公长子思成摔断的腿,令其一生跛足。任公爱惜教诲乃至操切安顿爱子一切的苦心,在中国暧昧如晦的现代前夜,是何等感人而又辛酸,从安排学业、留洋直至婚姻,他的择媳眼光之犀利亦可谓空前——原来思成醉心建筑学暨中国古建筑样式研究,到底还是受了才女徽因的影响,这也是薇尔玛第一手史料、首次透露?可见林徽因乃第一流人才,喜好艺术如诗歌、戏剧、美术,在宾大以美术学士毕业(虽然读的还是建筑),又去耶鲁读舞台布景,建筑学于她只是次等的兴趣;又可见她与徐志摩之间也是第一等人才的相慕,不必一定是男女之情,她以女流须得先屈服现实,认领梁家婚约,把志摩闪失得离婚后仓皇撵回中国、又跌进下一个“成熟女人”的泥淖中,以为替代,还不能屈服现实,须以“追求自由”之堂皇高调来掩饰,所以现代文学史早期最美的散文,是一个失恋的第一等人才的流涕,不过借了西化“自由”的桂冠而已,胡适等人对他的辩解自然苍白,而任公的道德责难亦流于自私。思成以西洋建筑理论解构中国古建筑样式之谜,完成一桩堪称旷古之业,荣获普林斯顿荣誉博士,又称“大师”于中国大陆,到底不过是匠术,而才女林徽因只留下了几首小诗,和这个世界对她的惊羡,如此而已。

徐志摩“没心没肺”,他想从王赓那里夺爱陆小曼,又怕“军阀”势力威逼,独自逃往欧洲避祸,却又去找张幼仪,还要前妻陪他去看被他抛弃而夭折的儿子彼得之骨骸,还写了一篇散文,父亲做到这一份儿,大概在传统和现代都不可思议。他与幼仪离婚,其实是爱慕林徽因,陆小曼不过他的一个‘红纷知己’,却被“五四”时代赞为追求爱情的传世佳话,真有些可笑。大量知名人士在此事上大事宣染,包括胡适在内,均因徐志摩的诗写得太好。而王赓黯然退出,不以其权势干预此“夺妻之恨”,实乃他是一个西方教育出来的人。王赓被淹没是很彻底的,至今不仅早已被中国人遗忘,想找一点有关他身世的资料也是大海捞针一般。价值破碎下的人格破碎,其所谓“暧昧如晦”,不只是“夹在中间”那么简单,风俗还是旧的,新潮诱人但是也杀人,因为人言可恤,张幼仪就处处忌惮人言,父母公婆甚至弟兄儿子;林徽因“一九三四年硖石车站”,她那篇散文的咏叹,谁又写得出来?她一生仿佛都处在这微妙却残酷的caught in the middle﹙夹在中间﹚,而凌叔华何尝不是?

林徽因此人,真是民初中国一位罕见才女,悲剧性的深刻也是群芳之冠,庶出于林长民之妾,一生为母拖累;爱幕神交于徐志摩,但不愿嫁给他;与思成的感情如何不得而知,但有建筑分心,可是她最杰出的设计“故都的项链”(北京城墙改公园)付之东流,而后她可能伤感而死。她的天赋在艺术的多方面,真正一个绝代佳人,要涵盖了四九后的命运之逆转,才更显悲剧性。

八十年代我接触梁思成题材,对他如此屈服于专制的颟顸很诧异,与他对中国古建筑的醉心不协调,一种性格上的软弱,只有对自己“洗脑”一个向度,丝毫没有反抗,还在反右中入了党,不可思议。从薇尔玛的书中可以看出,这是梁启超对这个儿子早期严厉的压迫式教育的后果,使思成没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和意识,二十年代在费城留学所受西方之教育对他影响不大。

我曾为梁思成写了一篇《最后的故都》,偶然看到一个资料,说四八年中共围困北平时,曾到清华园找梁思成询问攻城打炮需要避忌哪些古建筑,令梁林极为感动;但江山到手后,大肆毁灭古城,为建天安门广场先拆金水桥前三座门、正阳门牌楼,后为交通又拆东西四牌楼、北海“金鳌玉东”桥,急得梁林直哭。梁林曾饱受日本侵华战争之苦,颠沛流离大西南特别是李庄那九年,对他们是一个彻底的幻灭,所以抗战后对国民党打内战深恶痛绝,其实他们不知道是共产党非打不可;这个时期受过西方教育的知识分子对共产党的一边倒是普遍性的;后来在共产党极权下是更彻底的毁灭,可是没有资料显示他们有过再次的幻灭,梁思成从精神上被征服是明显的,那么林徽因呢?看不到资料。他们那个儿子梁从诫有篇回忆,竟刻意突出母亲“思想改造”的一些资料,尤其是林给梁的两封信说她如何被斯大林所感召,以及如何对自己“改造”, 读了令我有一夜竟不能成眠。只有第一次幻灭,此后在更剧烈的精神奴役下连第二次幻灭的能力都没有,这是非常悲剧性的,尤其在林徽因的个案上,她是一个具有叛逆性格而又不极端的极有教养学识的天才,竟也是这种结局,这是我难过的地方。也许她的早死才能解释。同情他们的费正清夫妇则要到八九年天安门屠杀后才有所醒悟,也是一个悲剧。从梁启超到其孙子,真是二十世纪中国的一个缩影。梁从诫对其母之墓碑文革中被毁毫无愤怒。

至于胡适,五四新文化之大纛,鼓吹“全盘西化”,却厌恶基督教之“传教”,难道不是一种“失根”的西化?如此说来,胡适反传统即挖“中国之根”,亦厌恶“西洋之根”,所以他一生盛名,乃是向中国输入了一个“无根的现代化”,难怪日后中国的堕落无底。 《胡适日记》中还有他对英美在华教会教育的看法,如1921年某次东兴楼饭局,他认为基督教不过是“迷信”而已,虽然他们很羡慕西方近世文明如医学、学校、贫民窟居留等等,这是民初基督教在华传教的宝贵资料。那时有所谓“非基化”运动,当今教会人士皆认为与“五四”思潮有关,看胡适日记果然不错。难道因此也使得中国现代前夜暧昧如晦?

王国维预知而自沉昆明湖、陈寅恪看尽兴亡目失明、张爱玲只身逃亡海外,果然中国后来「亡天下」,成了一个地蛮天荒世界,大知识分子一边倒的阿谀新政权,毛泽东肆无忌惮地侮辱文人、调教干部、戏弄民众,而无人敢出一声,出声的都割掉喉咙,枪毙的还要你付子弹费,由此任他闹饥荒闹文革,以致发生惨绝人寰之“七仙女”被剖腹;“红太阳”民族主义交替凌迟人性,人伦及生态一路崩解至尽头,连达赖喇嘛也逃离西藏高原,西方再此恐惧「黄祸」……。

于是回望民初,就像一个温美的昨夜。一九九七年春天,我沉浸在民初人物之中,写了一篇王赓,又读关于林徽因、徐志摩的两本英文书,如张邦梅的《小脚与西服》几乎一口气读完,第一次读英文如此畅快,陈淑平教我读英文书不理生词只管往下读,读几次就读通了,果然如此。一日又曾推着轮椅上的傅莉,随她去普大一个档案图书馆,查阅王赓档案,缘起乃徐志摩百年纪念,我们却去寻找失踪者王赓,问他母校西点是否与艾森豪同班。

其中写赛珍珠是最费劲的,读了她好几本传记和作品,陈淑平又帮我从大学和公共图书馆借了多次赛珍珠的书,又去费城宾大听赛传作者彼得.孔恩教授的演讲,她自己还打电话给赛珍珠的母校找资料,帮我真是不遗余力。有一晚余英时先生来电话,说你写了几篇徐志摩,可以顺着走下去,研究一下早年中国学人来西方学文学这件事,“五四新文学”是从这里开始的,他说还没有人研究过这个题目,可以先从一些留学生学报、杂志里找找线索、书目,就近利用普大图书馆的便利作起来。他说有许多事情从未引起人们的注意,比如凌叔华就曾结识沃尔夫。陈淑平也鼓励我朝这方面尝试一下,兴许能走出一条路来,她说西方这边的许多史料中国人不会使用,只在中文里面兜圈子,很多事情弄得面目全非。可惜我不是做学术的材料,辜负了他们夫妇的勉励,最后只落下了这本书。民初真是一个群星灿烂的时代:

1、诗人:有点李白古风,仙魔而赣大,
2、才媛:冰雪聪明,却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3、建筑师:天才而自卑,
4、哲学家:透彻而圆滑,
5、维新大蠹,却仍然“包办婚姻”,
6、新文化旗手,二重人格,
7、杂文鬼手,自卑而阴暗,

其他如林语堂、郁达夫、冰心、丁玲、沉从文、陈衡哲……。

我有时候会纳闷,这样的时代,为什么只会星光一闪就寂灭了?

 

(文章转自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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