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察被抓,网上似浪潮涌流,那是一个世代的愤怒、感怀和痛惜,我观察着,像一个旁观者,却不料昨天金钟从 messenger 上打过来聊天,正聊着,我忽然发现右侧好友群中竟有富察,而且我们也聊过两句:
富察:苏老师,读了您缅怀父母一文,心中感动。我是读您的《河殇》长大的一代,而现在心里已经没有黄河。我觉得您最后的处理是痛苦的,但也是正确的。您的公子已经是美国人,对这块土地不必再有感情。
很冒昧写这段话给您,是因为您的文章冲动了我自己。
苏:富察,谢谢分享你的感受与我,你说得很对,苏单已经彻底认同这边,那就是价值和精神层次的,那边无法让他再有任何怀旧,我更多的是替爷爷奶奶写一点他们对这个孙子的想念,我也想让他知道这一点。
富察:多谢苏老师回覆。之前读艾青的诗歌,「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块土地爱的深沉。」很感动。您一定也很难摆脱这种情况吧,但是我想「这块土地」如果指的是从小生活的家乡和父母的埋骨之地,那自然是爱的深沉。如果是抽象的国家,也就罢了。
苏:艾青那是「爱国主义」,抗战留下的意识形态,被老共充分利用统治愚民,艾青那一代超越不了。
短短数言,信息量极大,容我细细解析。
富察提及读到我的文章,似应《妈妈的墓冢》(也有换标题为《中国再也没有我的家》https://www.storm.mg/article/4205965),我说我回国奔丧并将父母骨灰撒入渤海湾,「对我而言,妈妈的那个墓冢一旦空了,我的牵挂也就消失了。中国再也没有我的家。」
我是一个去国已然三十年的流亡者,而且当年我也是作为国家通缉犯被追杀出祖国,我并非自愿,也没有选择;况且,这个政权在逼走我之后,又继续迫害我的妻子傅莉(我的新书《雨烟雪盐》描写了这些细节),以致我求救美国国会,施压中国政府放她出国,而傅莉也必须带走儿子苏单,譬如要摘走爷爷奶奶的心肝,我母亲不久就栽倒街头,傅莉送走了婆婆才出国,这些痛楚,也令我在十四年后回国奔丧,跪在妈妈墓冢面前愧疚万分,「祖国」的含义,也在私人情愫中稀释⋯⋯。
然而,国家与个人两种话语的博弈很暧昧,你放弃「国家」认同之后,寻求什么载体安放自己?
记得1993年秋我们在水牛城出了车祸,余先生余太太搭火车赶来,我把余先生从病房拉到外面,哭着说”我想带傅莉回国去”,他很诧异我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共产党会那么仁慈吗?” 整整二十后,2003年春我父亲癌症病危,中共就拒绝给我回国签证。这个时间长度,显示了一种洞穿力,只有余英时才具备,至今中国人中鲜少获得它。
“很多人问起你,你也要考虑做些什么,不能说人就这么废了吧?”
一九九四年夏季,有一天余英时先生叫我去他府上,他刚从台湾回来。我被崩溃感笼照,已有年余,前景一片空白,又求神求佛都不应。先生为我指点迷津:人的困境只能求援于人世的精神力量,那蕴藏在文化传统中的无数先人积累的巨大资源,唯此方能超越有限的此生,与绵长的人类活的生命接榫。这种活的生命,也只隐然昭示在极少数被现代人所不屑一顾的”文化遗民”的踪迹里。
后续几年,我直接就在余太太陈淑平的引领下,从普林斯顿”1915级的优秀生”王赓开始,一路写了张幼仪、徐志摩、陆小曼、林徽因、赛珍珠等一个”五四人物”系列。常常是在美国东岸被暴风雪袭击的那些苦寒日子里,用小纸条贴满书的精彩处,再去图书馆找其他参考书。我的英文也是那时候才读通的⋯⋯(参见《忽到庞公栖隐处》https://www.facebook.com/841628330/posts/10159508151998331/?)
然而,富察显然眷恋「土地」,虽然他已经超越「国家」,他说「从小生活的家乡和父母的埋骨之地」,并提到诗人艾青,以及「眼中常含泪水」,富察有一颗赤子心(监禁这样的人,那个「国家」要付代价」;但是这样的人,在今日「民族主义」热潮中如何安顿自己?其实还是一番「国家」与「个人」的价值博弈,你必须自己经历痛苦的蝉蜕过程,很多人责怪富察这个台湾女婿「幼稚回国」,我则觉得他坐牢并非坏事,就当一次「蝉蜕」吧。这个「蝉蜕」,也是《先消化「民族主义」,再说别的》https://www.facebook.com/841628330/posts/10160131270453331/?
(文章转自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