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劫后余生,永不放弃」这八个字,是「七胡子」的整体形象,无论「里面外面」,他们有的已经长眠地下,有的仍在抗争,总之,他们一生都没有辱没那「胡子」。 】

关于八九学生领袖,王军涛跟我说过一个典故:柴玲在一九八九、一九九○两度获诺贝尔和平奖提名,挪威也邀请她到访奥斯陆讲话,廖大文为她写好一个发言稿,她上去却弃之不用,自己随口念了一首北岛的小诗,结果一九九○年挪威公布的得主是戈巴契夫。

恰在此时,有三件事发生,都跟八九年被中共通缉的七个知识分子有关:陈一咨在加州去世、陈子明在波士顿治癌、万润南离美返法。 「黑手」这个俗称,在中共的话语中叫「长胡子」,典出何处,不得而知,但是据说此名单在中共政治局常委会上产生。

二○一四年春陈一咨走了,七十三岁,我写了一文纪念他:

「陈一咨洞悉这个前现代中国的癌症,也是这个党的死穴:农村破败、农民活得猪狗不如。邓小平要搞改革,建立他自己的权威,陈一咨的机会来了,他告诉他们一个秘密:你们把土地还给农民自己去耕种,农村就救活了,中国才有了发展的最低起点,此举将中共的死穴化为转机,一举解决基础性的一个困境,有四两拨千斤之效,也是﹁邓改革﹂唯一成功的一环,并为六四后中国的经济起飞作了奠基,陈一咨也借用共产党的执政合法性危机,达到他的理想。」

 

其实陈一咨是「七胡子」中走的第二人,走得最早的是包遵信,他也没有出国。大屠杀后「七胡子」中四人逃出,三人被捕坐牢,其中包遵信出狱后「无公职、无收入、无医保」,贫病交加,二○○七年十月二十八日下午六时在北京病逝,他六四后两次中风,这是第三次,脑干大面积出血,终于走了,他是「七胡子」中第一个走的,享年七十。

王军涛从监狱中被中共送来美国,以流亡换取坐牢,陈子明则始终不肯出国。 「六四」二十五周年之际,王丹搞了一场「幸存者」重聚活动,那次在国会前倒影池旁有一个祭奠仪式,我代表「七胡子」发言,我说二十五年过去,七人中两位已经离世(包遵信、陈一咨)、两位身患绝症(陈子明、万润南)⋯⋯会后王丹又去波士顿探视陈子明。

我才知道陈子明因癌症来美治疗,跟已经去世的王若水一样,到了波士顿。一日晚在宾馆里听王丹、王军涛、李进进交谈,说陈子明化疗已停,打算回家了,欠下三万医疗费尚无着落,我说我去请李晓蓉设法。

下午从D.C. 返回德拉瓦途中,我的手机响了,是王之虹从波士顿打来,她说子明化疗做不下了,腹水严重,准备回国找中医,已订了回程机票,她不知道李晓蓉是谁,只委托我表示感谢。回家后我即联络晓蓉,她跟国务院先谈,对方不积极;她再找国家民主基金会(NED),这边一口允诺,事情落实了。

 

「七胡子」里的万润南,据说城府最深,当然他是清华出身,又曾娶了落难公主刘涛,自是懂得政治这回事,加上开放年代他办「四通」,是中国最早的民营企业家,倘若不是六四,他可傲视马云、马化腾,而成中国第一富豪,所以流亡海外之后,他主持中国民主阵线,陈一咨跟他较劲,其实不过是他以公司方式办民运,而陈则是以智库方式,两者均难成功,后来王军涛以组党方式继之,万润南办民运,可说一败涂地,「巴黎民阵」后来消失了,我却在车祸前也看到它的最后身影⋯⋯。

「你驼背呀!」严家祺在布鲁克林五十三街地铁口接到我时说,他说驼背是因为内脏偏挂前,越挂越偏,上年纪就直不起腰了,「那可严重啊」。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要我挺起胸膛来面对命运,那也是他对自己的要求。我们都被压得喘不过气。 〇二年底我曾抽身跑了一趟纽约,只想去看一眼八十七岁高龄的戈扬,以及司马璐先生,觉得再晚也许就见不到了。也只有这老太太还让我有这样的牵挂,尤其他俩不久前结了婚,忽然非常想念他们。我先找到严家祺,让他领我去看戈扬。他们两家都住在布鲁克林,经常走动的。

高皋一头麻白,她考上美国护士执照,每天从下午两点做到夜里十一点,她一个人的薪水,只够他们在这布鲁克林五百月租住个半地下室,简陋狭窄到只能在厨房里的一个小条桌待客,大概贫民窟即如此。

他们领我到八大道中国城找了一家小餐馆,点了皖鱼、肉排、豆角三个菜,都是三块五一个,边吃边聊,高皋极言美国医疗质量以钱为标准,「回国傅莉一定能得到更好的治疗」,她是护士,看惯了此地医界的冷暖、门槛,不会虚言,但傅莉车祸后接受的治疗质量究竟如何,不能一概而论,紧急抢救,无疑美国高出中国许多,中后期的复建,就难说了,治疗思想和方法都不同,当然服务费用也相差很大,国内无疑是可以低价买到比美国好得多的服务。

饭后高皋直接上班去了,家祺则领我一路走回家去,谈起误了妻儿的痛楚,也是几近抽噎,流亡遭致的家室窘困,他是别样辛酸,最惨一桩,是两度丢下儿子,头一次扔在八九逃亡,他们在巴黎安顿下来,才去把儿子严严救出中国;一九九四年他们到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访问,移居美国后,严严留在巴黎,自食其力、打工谋生,然后他们竟十九次申请儿子赴美签证被拒,家祺说:

高皋七、八年没有一个笑容,日子怎么过啊?

直到高皋入了美国籍,二○○一年才办成儿子的移民签证,严严却已在巴黎结婚生子;家祺则跟我感慨高皋,「她一辈子没戴过任何一件首饰,也不能为母亲养老送终」;而最近他自己的父亲过世,他也没有要求回国奔丧,这都是他们的代价。但是他并不像我深陷忧郁,依然勉强做着公众人物,不肯避世;他也在赤贫中维持尊严,不肯接受任何施舍,颇有君子风度。

走笔至此,前面写的「七胡子」里,还有一个王军涛,我要迁到华盛顿D.C.再遇到他。顺便交代一下,「七胡子」是这七个人:严家祺、陈一咨、包遵信、万润南、苏晓康、王军涛、陈子明。

史学大师余英时生前率先肯定「辛亥」、否定「晚清变革」、极言「满洲党」不肯改制才诱发革命,进而肯定革命并非「暴力」,甚至「军阀割据」才有多元空间而生出「五四」,是对九十年代曾经有过的一次保守主义回潮的反拨。中国人当然可以将革命、改革、体制内外、换人换制那些问题继续争论下去,但是革命一天不来,中国一点希望都没有。

说到辛亥,必然要提孙中山,当下中国有没有一个孙中山?

被称为「海外民运第一人」王炳章,就是一个学习、践行孙中山最彻底的人——中国改革开放后首位医学博士留学生,1982年他在美国宣布「弃医从运」,声称要推动大陆民主运动,从事中国海外民主运动,如同晚清孙中山在香港学医、也在檀香山鼓动革命、成立兴中会。但是王炳章「回国发动革命」,被中共判处无期徒刑,至今深陷牢狱。

因为今天需要一个「孙中山」,王军涛也模仿他,将自己锁在一个大铁笼里,摆在纽约时代广场二十八天,实乃他走向体制外的宣示,悲剧意味也愈加浓郁。

虽然王军涛必须在海外「组党」、「举牌抗议」,把他诠释为「最接地气」的步骤一步步都走完,但是他私底下也跟我说,凡是做真事实事的人都不肯出来流亡,民间并无所谓「英雄」(陈胜吴广),现代政治也不玩这一套,就是体制内的「藏龙卧虎」还不现身,看不见他们。我最喜欢他常常引用晚唐章碣的一句诗来形容中国未明局势:「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Search
光传媒 Youtube
  • 光传媒顾问团 >>>
    鲍彤  蔡霞  陈光诚  陈奎德  程凯  慈诚嘉措  冯崇义  傅希秋  胡平  金钟  李进进   鲁难  罗胜春 茅于轼  潘永忠  宋永毅  苏晓康  王丹  王军涛  王志勇  席海明  张伯笠  张伟国(按姓氏笔画排列)
    光传媒专栏作家 >>>
    鲍彤 北明 蔡霞 蔡慎坤 程凯  陈奎德 陈光诚 陈建刚 茨仁卓嘎 丁一夫 傅希秋 冯崇义 高瑜 高胜寒 郭于华 古风 胡平 金钟 李江琳 林保华 潘永忠 苏晓康 宋永毅 田牧 王志勇 王安娜 严家其 郑义 张杰(按姓氏笔划排列)
    最新汇总 >>>
  • notfree
  • 新英雄传·1949年以来民主义士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