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我在美国发生车祸之前,曾在年初去过一趟巴黎,因为那时我的唯一合法身份,是一个法国难民,而我的难民护照需要回巴黎去延续,由此而见到许多中法老朋友,也包括万润南,他住在巴黎东北角出城的一座小山上,一栋十几层的巨厦,他住顶层,可一览巴黎市区,傍晚落日时景观极佳,他跟我说,这房子是一个美国朋友在巴黎买的,借给他住,那次也见到他现在的太太李玉,其父就是被称为「党内觉醒者」的中国科学院第一把手李昌。
万润南后来一直在美国西岸,做什么不清楚,我只听到一个传闻说他经营股票,在某次金融海啸中赔得精光,只好去开计程车,却又一次在高速上被大卡车挤兑得心脏病发作……。
二〇一四年冬春之交,我带着傅莉刚从亚洲返回北美,就有一场风雪袭来,费城一线降雪七到十吋,只听窗外刷刷的雪声,那几天基辅也是烽火连天,恰在这时,严家祺从布鲁克林来电话说,万润南忽然离开定居了十几年的旧金山,回巴黎落脚,以度余生,有人说他没有拿到美国公民。
由于数码的介入,个人(individual)与国家的博弈,溢出政治学范畴,已经不单单是权力的概念(“专制”“集权”),民主制度也不能担保了,脸书创办人祖克柏(Mark Zuckerberg)坦承:“许多人进入科技业,是因为相信科技可以带来分权化的力量,赋予人民更多权力。但随着少数的大型科技公司崛起,以及政府使用科技监控他们的人民,许多人现在相信科技只会加强集权,并非分权化。”(《鬼推磨》)
「四通」就是中国最早的数字巨头,而万润南就是那时的「数码王」。他回巴黎后在网上颇活跃,讲清华、四通两个故事,并总结自己的人生:「少年得志、中年折翅,临老入花丛」——回归到巴黎远郊的一栋花园洋房里,终日以养花怡情,他也回顾自己的「数码历史」,并以老数码王的姿态,解读今天的数码巨头华为,保持他一贯的透测和幽默:
『华为目前遇到的问题,与其说是美国对他的围堵,不如说是因为在中国这种环境下——我可以很明确地说——他不可能不和安全部门合作。尤其是在2017年6月《国家情报法》通过之后更是如此。华为作为领军通信企业,中共不可能不对它有所企图,虽然任正非在公开讲话中不断否认这一点。
如果说这还只是一种推测的话,我还可以透露一个信息:当年四通已经被安全部门找过。我记得很清楚,平时都是我们请(海淀)区政府的人吃饭,但那一次是区政府的人请我们吃饭,实际上背后是安全部门的人让区政府出面来找我们,说得也很明确:安全部门要往四通公司派人,你们要配合。理由是:因为四通公司有许多「涉外业务」,所以要帮忙「把好关」,让你们「少犯错误」。至于像今天的华为,在全世界布局,这是情报工作非常好的机会,他们不可能放弃。
当年四通已经被安全部门找过,说得也很明确:安全部门要往四通公司派人,你们要配合。
另一方面,中国目前的“门阀政治”也决定了,没有哪个行业能独立于权力之外来发展。电信、石油、电力等行业、以及后来的海航和安邦,背后都有权力的影子。在这种环境中,有可能「在商言商」吗? 』
万润南在美国,跟我素无往来,但是他的儿子万方,曾经跑来普林斯顿找苏单,从那个孩子的长相上,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外公刘少奇的影子,我曾问他:你还回国去看你妈妈?他很倔的说:等我挣了钱,就接我妈来美国!后来我听说,万方还是回国找他妈妈去了,自然他有刘源这么一个有势力的舅舅,进入「红二代」圈子里赚大钱,不费吹灰之力。
严家祺数学系出身,是高智商,富有创造性思维,在一个集权制度中,做西方政治理念的启蒙,并引诱独裁中共废除终身制,而自己却终于葬身于他参与启动的社会转型之中,这一点他跟我很相似。不过,我们曾在国内搞的那点所谓「启蒙」,到了海外被斥为「幼稚激进」,也不入学术之流,我的自信被颠覆,不再染指所谓「文化」,他却不以为然,悄悄告诉我他余生三本书计划:一本国际关系的书、一本宗教比较研究,以及《首脑论》的修订,严家祺晚年遨游在网路知识海洋之中,痴迷于他专业之外的领域,如遗传学、宗教学、金融学等,后来还看到他的新著《全球财富论》,我却无法跟他交谈这些陌生领域,然而,我们通电话非常频繁,他写道:
『我与晓康常常在电话里讨论各种问题。我们谈话没有功利、没有保留、谈话内容涉及文学、人性、心灵,我们喜欢谈带有「永恒」的问题,而不是转瞬即逝的政治。 』
有一次我们议论刘晓波之精英型衰落,而艾未未之草根型崛起,民间以「行为艺术」反体制风靡,一句「草泥马」的国骂,却被知识分子鄙视,当作何解?家祺释道:胡锦涛执政蛮不讲理,令「说理」成粪土而民间应之喜笑怒骂,乃顺理成章,此其一;网路媒介亦令文字理论交流方式衰落,而图像、视觉、行为方式大兴,此乃「行为艺术」的背景。
我则提到有本关于网际网路的书,称新交流方式乃印刷术诞生以来的另一次革命,并颠覆工业革命孕育的「从肤浅到深刻」的思维,而再次返回「肤浅」——此在、当下、即时的价值,是比所谓深刻更本质的意义,网际网路的即时、多元、杂烩,非「肤浅」不可,受众因「分心」而无法再深刻。
二○○九年底,严家祺高皋开着一辆车,上面装着电脑和他们的全部家私,还有一只猫,从布鲁克林迁居佛罗里达。我对金钟说,当年巴黎民阵的四首领严陈万苏,皆到凄凉晚景,严家祺离开居住了十五年的纽约赴佛州度晚年,万润南从股市惨跌后隐居旧金山,陈一咨则在一场内斗之后,理事会解散、资金断流,他们三个都是朝七十走的人了,我则早在十六年前就几乎家毁人亡⋯⋯。
转眼到了来年夏季,东岸气温逼近华氏九十度,蒸烤难当,我和傅莉躲在地下室不敢出来,严家祺从佛州来电话,说他们那里室外快一百度了,但是他在室内冷气只敢开到八十六度,否则电费不得了,我说我这儿室内不开冷气也是八十六度,而我们躲在地下室只有七十六度;他又提到电脑坏了,也只有打电话向布鲁克林的修理店咨询,两件事加在一起,他们等于生活在一个热带的孤岛上。
那时节,恰是「种黄瓜是晚春以来傅莉一直忙乎的一件事」之际,二○一○年初夏,我在「寂寞的德拉瓦」的一条春谷里,偶然醒来环顾周围的人,都是七老八十了,余英时八十,郭罗基七十九,苏绍智已八十七了,严家祺说他六十七,康正果也六十五了,这么一算,才发现人之寿命比半个世纪前至少延长了一、二十岁,那时七十岁已是迟暮之年,而在杜甫的时代则是「人生七十古来稀」,今天已很平常,凡人只要躲过意外(车祸、谋杀)和疾病(心脏病和癌症),皆能轻松活到七十,活过八十岁也不会叫人惊讶。但是这里面的定数,来自命运(基因)还是医疗照顾,则仍然是个谜。现代医学渐渐征服各种疾病,是否寿命延长的主因,也还难说;但自二战以后世界平顺了六十年,肯定是一个基本条件。寿命延长的前提下,高龄人群的生活质量如何,便凸显出来,成为一个社会(国家)发达、现代、人性优劣的考验,中国有漫长的延寿文化、成仙文化,如今则人口老龄化严重,网上说:国内「啃老族」不流行了,一种新型「啃小」正产生,比「啃老」危害更大——「一胎化」呈现倒金字塔底端的独生子女,要养上面六个老人。
走笔至此,前面写的「七胡子」里,还有一个王军涛,我要迁到华盛顿D.C. 之后,才比较频繁地跟他来往;而在那边,我又遇到严家祺⋯⋯。
——摘自《雨烟雪盐●七胡子》
(文章转自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