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陈诗宁说读了《海恸》深受启发,随后她引了《河殇》的最后一句:「千年孤独之后的黄河,终于看到了蔚蓝色的大海」,回头再解读今日中国:「从黄土地上看过了海洋又回到黄土地,只剩下大国崛起的愿望和对周围海洋国家的竞争野心」,于是,她把我这两本书勾连起来,做了一个通释,好厉害! 】

『“千年孤独之后的黄河,终于看到了蔚蓝色的大海。”这是《河殇》解说词的最后一句,我至今可以感觉到它的滚烫。然而大海并没有邀请黄河。 “黄河来到了伟大而痛苦的入海口”……八十年代只有少数知识精英“崇洋媚外”,大部分成年人还在黄土地上睡眼惺忪,邓小平、赵紫阳、胡耀邦都绝对没有关于航空母舰、南沙筑岛和“九段线”的想象力。那时中国只有“西洋幻想”而尚无海洋欲望,民间只涌动着一股挣脱封闭、无知、内陆的激情。 』

华夏对海洋的陌生,究竟是内陆文明的特质,还是近代百年的「海患」所致,至今纠缠不清,但是八十年代确有一股克服「海洋恐惧」的思潮:

『从两年前的一个夏夜开始,钱钢鬼使神差地追寻起李鸿章的踪迹来:“我在写《海葬》。我在写100年前的变革。”他告诉我,有一回他去煤渣胡同寻找当年李鸿章的总理海军事务衙门,杳无踪影,“100年了。什么东西都会面目全非。”但他却意外地发现了李中堂的故居贤良寺。就在这座古寺的东面,正兴建一座大饭店,那地皮就是当年海军衙门的旧址。 “说不清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我们仰望着海军衙门——百年后的‘王府饭店’,只见这座即将竣工的摩天大楼,在探照灯的照射下,通体闪着银光,巍然耸入夜空。桔黄色的巨大起重机上,写着三个大大的日文字:熊谷组”。

1988年。不吉祥的龙年。中国人浮躁、嚎叫和惴惴不安的一年。大伙儿都在骂物价、骂官倒、骂腐败。上校钱钢却把目光投向整整100年前——“1888年。中国第一盏电灯在紫禁城里被点亮了。1888年。光绪皇帝即将‘大婚’,‘亲政’。1888年。康有为呈‘上清帝第一书’,未达光绪。1888年。颐和园正加紧施工。1888年。北洋海军正式成军——距离它的悲剧性的大覆灭还有6年;整整100年后,我为它写《海葬》。”(《世纪末回眸》)』

《海葬》可谓《河殇》的姐妹篇。 1988年我制作《河殇》续集《五四》,勉为其难,而钱钢则在描摹一百年前的悲剧,我去邀他一块来写《五四》时,他正在为《海葬》作最后的修订。我们皆未逆料晚清「海葬」的悲剧,一百三十年后或可在中国重演。这一次中国虽然「大国崛起」,也能造航母,却依旧是一个满清的老制度。

三十年前美国驻华大使李洁明看邓小平一针见血:“他属于《旧约全书》那种人,一位不怕付出流血代价的革命家。”但是他的老板布什总统,却想跟这位“六四屠夫”做生意,派了两个特使去北京,而邓小平正不紧不慢却掷地有声地撂出的一句话就叫西方和环太平洋地区胆寒:「如果中国共产党失去对中国的控制,将会有一亿以上中国人流亡到印度尼西亚,一千万到泰国,五十万到香港。」这是香港《文汇报》援引的邓的原话。不知道为什么偏要给印尼分配一个亿,而对香港似乎很留情,但五十万已经足够让这弹丸之地从天堂跌进地狱了,老邓又仿佛对台湾未置一词。四周都是温柔富贵乡,那个聚集着贫困和破坏力的大陆稍一喷涌,便会使整个东亚和东南亚糜烂。有过“六四”那一幕,谁也不会怀疑这一点了。所以,北京的镇压者们责无旁代地成为远东局势安定的捍卫者。华盛顿、东京、台北都松了一口气。

中国又一次在这个世界的常识之外,成了很难捉摸的国家,该来的厄运都没出现,也有点像鲁迅当年写的,“革命党”闹过以后,大家又都把辫子放了下来;林语堂也曾描绘过一张老妇人的脸:“厕身于叛乱战祸之间,围绕着贫苦的儿孙,愉快而老态龙钟的中国,闲逸地吮啜着清茶,狡黠地微笑着……”,谁能看得穿这张脸呢?

实际上,邓小平只有一个谋略:经济救党。他在后毛时代,救毛的合法性丧失,才搞“改革开放”、“白猫黑猫”那一套;“六四”屠杀后,他要再救一次合法性,还是经济这一套,他哪里知道老布什克林顿会迎奉他,拉他进世贸,他就知道有救了,什么也不需要改,所以他才敢对李光耀说“杀二十万稳定二十年”。

然而,陈云比邓小平看得更深,依然忧虑“合法性”,才有“子弟接班”的战略出笼,说明他并不觉得“经济可以救党”,这是今天习近平的合法性来源,吊诡地反映了“太子党”恰恰没有“合法性”安全感,这又是习近平色厉内荏的根源。

这些都是西方和国际上看不懂的。中国人看得懂吗?比如,邓小平对西方祭出的那个“韬光养晦”谋略,曾经也是林彪当年对付毛泽东的谋略,所以,中共将东方谋略玩到国际上,才是它这三十年的成功诀窍,那便是《庄子•秋水》的新篇章,秋水唬住了北海若。

东方阴谋得以成功,其实也是借助了美国对华政策的误区,那是尼克松的一句话:取消对中国最惠国待遇,最大的受害者并非中国,而是“仰息自由市场的人们”。这句话要翻译才能懂,即西方”自由市场“离不开中国廉价劳动力,这几乎如同资本离不开利润一样。这也可以做一个比拟: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罗斯福令美国的制造业,充当“全球民主兵工厂”,这种规模,不到一个世纪后,尽数被东方的一个共产党政权拿走。

更深一层是「洋为中用」,共产党也终于读懂了西典,这回不是严复翻译的《天演论》,而是麦金德的《陆权论》和马汉的《海权论》,陆权与海权的对峙,令这个从黄土高原走出来的「小米加步枪」政权要造航空母舰了。一九九五年台海危机时美国派两个航母打击群来巡弋,中共还应急地研发东风-21 D型陆基飞弹「航母杀手」,并引进俄制「基洛级」攻击潜舰,此后经过二十年疯狂海军扩张,截至2022年共装备各类舰艇837艘,总排水量约265.36万吨,成为世界第二大海军,其中战斗舰艇493艘、航空母舰2艘(不含尚未服役的福建舰)、驱逐舰43艘、护卫舰93艘、导弹艇81艘、两栖舰艇169艘、常规动力潜艇61艘、核潜艇18艘,大量水面舰艇如同“下饺子”一般驶入太平洋。

有人综述中共海军扩张六十年,经历了三个阶段的战略:近岸防御、近海防御、近海防御与远海护卫结合。背后支撑的,是国家利益的拓展、成为海洋强国、突破岛链封锁,以及走向远海、建设以航母为中心的远海战力,逻辑地由「沿岸海军」(Brown Navy)、「近海海军」(Green Navy),朝向「蓝水海军」(Blue Navy)提升。

其间为保护来自中东的石油供应,不受美国阻挠,从中东海域到南海,建立一系列的港口,被称为「珍珠链战略」,也有效因应了麻六甲海峡困境(Malacca Dilemma)、抗衡印度洋的美印势力、进入印度后院、建立远洋海军前进基地,激出了「南海冲突」。

现在我们再去回眸「甲午海战」,当年钱钢写的那个《海葬》,才显示出「历史感」:中共八十年代的「雪耻思想史」,经过三十年终于道成肉身:习近平从买航母招摇太平洋,到海军扩张,东亚的日本、韩国、台湾,以及南洋的菲利宾、印尼,都慌了神,「亚洲四小龙」安在?从海葬到海恸,梳理这个「大国崛起」从思想洗脑到制度建制、军舰铸锻的脉络,为时已晚吗?

海之恸,也是海哭,哭那个悲惨亚洲大陆,可不光是中国,往后一直延伸到俄罗斯。

中国在经济、国际上的耀眼,与其国内、民生、精神上的悲惨相称吗?

国家崛起,以剥夺个人而成功,不仅破解了西方「经济出民主」的预言,也是中共的一种制度创新?

这种保守、顽固价值的维系,跟传统、反西化、另一种「西化」马列的拿来主义、移植沙俄制度等等,是何种脉络?

到底我们要破解的迷思是,一个前现代大国,可以靠经济崛起,又获得升级版集权模式,然后威胁周围先进合理的制度,乃是二十世纪都未曾出现过的「奇观」,而且在亚洲大陆出现两个文化迥异、却经由暴政、改革、复辟,步步雷同的大国?

当然,症状是为什么「普习同构」?后极权的民族主义究竟是什么?中苏两党两国,制度同构,虽然文化迥异,更奇异的是,两者「改革」后产生的新寡头,从愿景到意识形态,依然同构:以民族主义、大一统为合法性及个人政绩,一个图乌克兰,一个图台湾,何其相似乃尔!华邮重构普京入侵乌克兰的缜密计划,甚至令拜登政府吃惊,并抓住了普京野心的要害:「他步入俄罗斯伟大领导人之列的遗产——即成为恢覆俄罗斯在欧亚大陆的优势地位的领导人」,这跟习近平的野心也正好同构:毛泽东一生没有「统一」中国,此所以邓小平高度重视「回收香港」,并视其为一生最大满足,但他还是饮恨台湾,这渐渐惯出中共的一种「领袖情结」,自然而然地成为习近平的终生夙愿,由此可以预设,他一定会攻打台湾!当然,这需要从封闭到开放梳理起来。

直到今天,我还会想起《天仙配》和严凤英,以及我采访那个惨绝人寰事件后所提出的问题:1、一个女演员被开膛破腹标志中国是一个什么性质的社会? 2、军代表的权力来源是什么? 3、亿万文革参与者有没有与毛泽东共谋?这个三个问题回答不了,就无法回答共产党是个什么东西?自然,今天中国又被习近平领回文革去了,这三个问题便不会有答案,那便是蛮荒,中国有过文明吗? 「五四」一大「进步」是废除缠脚,但是中国五亿女性仍然是生育工具,加上溺女婴高达数亿,中国自「五四」以来,有丝毫「社会进步」可言吗?

那么从严凤英到刘少奇,又是一个什么逻辑?在中南海里,毛泽东可以就进欣赏他的「第二把手」被折磨,这跟斯大林的「大清洗」也逻辑同构吗?斯大林在延安豢养的一个边区政权,铸锻了一种「知识分子要脱裤子」的意识形态之后,中国读书人依然协助这个政权夺取整个中国,这究竟跟儒家文明有关系吗?抑或是它的崩解所致?然而俄罗斯恰是借助了、或者为了东正教传统,才复辟了集权;邓小平的「韬光养晦」,不是一种传统中最坏的一种智慧吗?

中国共产党的历史欠账,是旧账未还,又欠新账,新旧叠加,积重难返。邓小平只敢在毛泽东咽气之后搞改革,刚刚还了一点农民的账,他又杀了学生,只好靠「韬光养晦」忽悠洋人,搞「新洋务运动」弄银子,不料腐败了全党,也赔上了环境,抓贪腐的话,中共干部隔一个枪毙一个都会漏网,所以习近平即使整了134万官员、抓了超过党史整肃总和人数的中央委员,大家还是要贪。

习近平曾经是一个文革受害者,登上最高权力照样要搞文革,因为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往右走向宪政,要么往左回到毛泽东,他想当个「用猫抓老鼠」的邓小平都不可能。

习近平与毛泽东没有血缘关系,其嗜血的遗传清晰可辩,那上承两千年前的商鞅秦制,从古至今的历史脉络从未断过,而至今中国也不是一个现代国家,统治者不选择宪政道路的话,冥冥中的秦制就会上身来缠住你、缚住你,叫你再传一代酷政……。

然而,底层已在流传一句谶语:「你献了吗?」,这个「献」背后涵盖的历史、话语,乃是明朝末年的大起义、屠川、人血喂马,一直到改朝换代(满清入主中原),然而「献」在今天却是「五失」「四无」人员火拼「吃瓜大众」,行为模式称之为「报复社会」,并不是打击政权,如此用汽车冲撞人群下去,会把社会搞得「人人自危」吗?不知道;习近平的残暴低能统治,并未令中共早一天崩溃,却引发了民间互害模式,这倒是一个集权制度的新问题。

廉价劳动力、贫二代、农民工成为「现代奴隶」,因为他们受到一个东西方结盟的「全球化」剥削,华尔街和国际大资本,索取利润于一个集权体制中,推翻它谈何容易?以亿为计的奴隶们,锁在大中城市周边,以「云集权」高科技控制,他们报复的对象,只剩下城市里面的商人、知识分子、市民、公务员等,这种「互害模式」才是今天「献忠」话语的本质,它更基本更普遍,比陈宁描写的苏州模式可怕未知多少倍。

难道那就是中国下一次的革命?

 

(文章转自作者脸书)

附:

陈诗宁: 素颜中国为何变脸? ──从中国商业模式变迁看苏州校车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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