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马航失踪于南太平洋,无影无踪,悲剧性地象征着「八九抗争」,消失于中国与世界的视野中,无声无息,好似天安门广场的血迹彻底洗刷干净,难道其涵义即:六四屠杀只是一个孤立事件、我们输掉了就永无翻身之日吗?逼问民间惨败,当然要逼问「菁英惨败」,包括体制当局与知识份子,广场学生是第二位的,以及惨败之后的大逃亡、以及流亡三十年的种种无奈无力幼稚幻觉,或与二战后犹太人流亡业绩、后极权南美建构,甚至中东茉莉花抗争等等横向比较,中国怎就那么不济事? 】

 

 

二〇一四年春,东岸春雨潇潇,又大风不止,屋前那株樱花却一夜之间怒放起来,霎时成了美人 ,早上我推傅莉出去看她的美人,绕屋一周,割草的墨西哥小伙子们也刚刚做了草坪、灌木的修剪整理,整个住宅依然簇新完美,被婆娑树花包围着,草坪也开始泛绿了。

二十五年前胡耀邦去世,学运爆发,从此中国再未逆转圜, 这命运就好像台北太阳花学运宣言里说的是我们——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役,一旦我们输掉了这场战争,我们的下一代、世世代代都不会有翻身的余地……。 』

我则对美国之音、法广、香港公共电视三家媒体说,这二十五年中国有两个丧失:掠夺型发展摧毁了环境使生存家园丧失、道德滑坡使心灵家园丧失。习近平反腐夺权,与上海帮和团派内斗不止,六四屠杀仿佛只是一个孤立事件,没人再问因果链条,好似社会运转难免的偶然摩擦,collateral damage,无辜牺牲者也是「合理成本」,真是悲凉!

傅莉说2014年是个凶年,马来西亚航班失踪成网上最大的凶讯;又传中国经济正面临崩溃,其三大引擎内需、外贸、外资皆突然熄火;俄乌之克里米亚争端引发欧洲恐惧,欧美与俄国退至冷战局面,但是「凶年」之于个人命运的涵义并不清晰,我因两年前傅莉跌倒的阴霾尚在,对未来惴惴不安。

不久从洛杉矶传来陈一咨走了,得年仅七十三岁,七个黑手里第二个走的,第一个是包遵信;王丹说他去波士顿看陈子明,「人瘦得都认不出来了」,他也是一个黑手,七黑手我称之为「七胡子」,后文专辟一章《垦荒列传》,专讲这七人;陈子明还向王丹和王军涛交代,「一定要澄清封从德的说法」,并称这是他的遗言,封的什么说法?转天金钟传来封文《八九学运的组织与黑手》,结论指陈子明王军涛的社经所,在戒严后指挥广场却并未组织撤退,难怪陈耿耿于怀。我跟金钟讲,封从德所有的「八九总结」文字,皆有一个前提:替柴玲辩护,所以他要找一个「黑手」来减轻责任;世面上有一个更耸听的说法一直在流传,「社经所绑架广场绝食学生跟中南海讨价还价」,这些说法皆非中性政治学研究,而代入情绪太多。

此前二月里,东岸还在飘雪的时候,也从西岸传来,万润南忽然离开居住了十几年的旧金山,回巴黎以渡余生,他也是一个黑手,我什至听说,四通老板当年从巴黎来此炒股,赔光后以开计程车谋生,有一次在高速上被大货车挤压得犯了心脏病。

2018年10月,林培瑞应邀哈德孙智库来DC讲中共干扰美国学界,他又邀李晓蓉、萧强和我去一泰国餐馆一聚,他要写「零八宪章」的文章,问我看法,我说三十年中共因经济强大而成邪恶,民间惨败,今天总该有点隔开距离的清醒看法了,比如须问精英惨败这个问题,「六四」镇压后不久民主党的组党行为是否太激进?以致他们都入狱多年而民间毫无感知,太脱离民众觉悟的精英行为怎么评价?

「零八宪政」也如此,我当时就觉得太危险,当中共成功控制社会发育,大众一派「岁月静好」,中产阶级富裕而不愿(不敢)要求政治权利的大环境下,几个知识分子要求「修宪」,是不是一种幼稚幻觉?刘晓波为此付出了生命,代价太大,而他的「非暴力抗争」理念,与民间抗争已经直接呼喊革命的距离之大,是否另一种「温和激进」?

我也谈了另一个向度的例子:方励之在民众都走向街头的八九前夜躲进美国大使馆,刘晓波就指责他导致「道德资源流失」,方不当谭嗣同有正当性吗?在社会革命高潮之际强调精英个人权利的合理性,是不是一种媚俗?价值观念的脱序造成某种半熟、尴尬理论,也是有欺骗性的。

刘晓波去世后,纽约时报在准备讣文时,要李晓蓉写一篇,她推给我,我写了一篇《刘晓波是一个民族英雄》,交给林培瑞去英译。然而我知道,当中国在政治发育很低下之际进入现代,是更精致成熟的专制,知识精英再也不可能扮演传统的「英雄」角色以号召大众,八九中的方励之很聪明的认知这一点,但是他却尴尬地选择了另一条路:躲进外国大使馆,而我们一众精英(比如严家祺和我)则落荒而逃。李恒青说,方励之当初应该走出大使馆,邀请西方记者跟随他摄影现场转播,顺长安街走去,一路宣布「我要去秦城监狱」,并对邓小平呼吁:拿我交换所有被捕学生市民!他可能在长安街上就被伏击手打死,但他就成了民族英雄!我很诧异李恒青会有这种想法,然而这位清华大学的六四学生领袖就被投入过秦城监狱,因此他获得某种话语权,也是无可奈何的。

这种尴尬,是在「大革命」之后嘲笑牺牲献身,瓦解崇高;解构激进主义也解构了谭嗣同;批判「法国大革命」如泼脏水泼掉孩子,也否定了英雄主义、杀身成仁,一切都是为了市场、娱乐和西化吗?

记得车祸后,大概九三年九月间的一个傍晚,我在水牛城一家医院里的走廊上,拨通了纽约布鲁克林戈扬老太太的电话。当时我们一家人遭遇车祸,傅莉还昏迷在特护病房里,哭天抢地之际,我想到了戈扬,我所认识的最坚强的人。老太太在电话那一端说:「晓康,别害怕,你把一切都放下,无所谓了,你就不害怕了。」接下来,老太太对我提起后来极流行的唐德刚先生的一个说法,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的,大意是中国的现代化转型期,大约需要二百年,犹如长江过三峡,惊涛骇浪,无数人沉尸江底……老太太说,你我还算幸运的嘛!

二〇一七年春,囹圄中的刘晓波查出肝癌晚期,一个香港医生凭经验说,他最多还有三个月到半年的活命,因此他无论出国还是留在中国,结局都一样。

在国内外一派悲情汹涌之中,傅莉忽然跟我讨论一个问题:假如当初你没逃出来而去坐牢,结果会怎么样?

我不假思索便答:那也比今天会好!我试分析给她听:坐牢可比王军涛嘛,顶多三、五年,会挨一顿打,然后让你出狱流放西方,那时就会来美国,但是逃过普林斯顿一劫 ,无论去哪个大学都行,可能性最多的是哈佛,要不哥伦比亚,那么就是波士顿或纽约市,估计我不会读学位,

你的归宿就像高皋去当护士,当初你不也是拼命考护士吗?不是车祸你就考上了,苏单则能读一所好中学,因此不会比今天差,这番计较中,只有我的处境殊难逆料,没有车祸这场劫难,以及后来的复建经历,我不会有「病痛书写」,料想返回往昔杂文写作,因为海外无法重复我在国内那种「宏观、综合、学术性」的报告文学,也不易遇到精彩的故事和人物,而流亡加异议,使得文人很难不沉迷于政论写作,写一堆不伦不类的杂文,出三两本书是不难的,却终究是虚掷光阴……。

傅莉一声不啃地听着,然后只吐出一句话:

不行,他们会打死你!

 

(文章转自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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