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写了王军涛,不写陈子明,那就是半本《中国异议史》,因为他们俩,无论「六四」前后,还是国内海外,都是连体不可分割的,或许陈子明没有出国,今也谢世,留下的史料有限,他的面目比较模糊,虽然重要,却不好写,我给他戴的这顶帽子,也不知道准不准确。 】

我从来没有见过陈子明。但是在中国的异议光谱中,他跟前面说的那位陈一咨,恰好成犄角之势:一个是从民间进入体制并试图影响决策层,另一个则是坚守民间、以社会压力影响高层。一九八八年底我被告知,公安部给中央书记处的一个报告,说导致中国社会「不安定因素」,有七种人:

1、台湾特务,
2、「四人帮」余孽,
3、社会犯罪分子,
4、以方励之为代表的持不同政见分子,
5、以刘晓波为代表的全盘西化的自由化分子,
6、以王军涛、陈子明为代表的有危险政治倾向的青年知识分子,
7、以苏晓康及「《河殇》派」为代表的文化政治势力。

若论「黑手」的资格,大概没有人比得过陈子明,有人称他是中国异议阵营的「三朝元老」;还有一个说法,一九七六年四五运动中那个闻名全国的「小平头」有好几个,陈子明也是其中之一。所以当年「四人帮」封的「小平头」这个绰号,将来会写进中国当代政治史,成为「民间政治家」的一个符号。

共产党在中国执政六十年,其间中国人有过机会改变这种厄运吗?那就要计算一下中国民间做过多少政治参与、有过多少「长胡子的,」以我们的年龄,够不着文革前的政治参与,是毛泽东搞到「崩溃边缘」之后,我们才开始折腾。整个八十年代,我们卯足了劲跟这个体制较量,无论在体制内还是体制外,也无论是引进西学、思想启蒙、观念革新,还是以报刊、杂志、电视左右舆论,影响民众观念,而且涌现出富有使命感和自主意识的一个世代的知识分子。但是具有政治参与自觉的人,仍然凤毛麟角,陈子明可谓其中的佼佼者。

记得也是八八年底,我接到一个电话,说中直(中央直属机关)招待所有个会议,值得去听听。那个时候,我虽然在所谓「文化热」当中非常活跃,知名度也很大,但在政治参与上还是一个「后知后觉」。

我到会议上一看,是一群年轻的「民间政改派」在那里「侃大山」,陈子明是其中的核心人物,可惜我只认得王军涛。那个场合的言说,在当时是惊世骇俗的,他们直言不讳,执政党正面临严重危机,搞不好会发生社会动荡,出现大家都不愿看到的「军管」后果;然而,他们手中已经为执政党备好几套应急方案,只要中南海肯采纳。我当时都听呆了,看来八十年代并非只有「文化热」,也并非几个文人在那里耍嘴皮子,民间有心的「政治人」已经应运而生,他们的「胡子」长得很像样了。

不到半年,果然「天安门运动」爆发。然而,整个知识界对学生抗命的街头运动,竟然完全陌生、疑虑重重,北京大部分知识界名流,只愿意在学生和政府之间做调停的角色,这说明中国还没有一个民间社会。当时陈子明、王军涛却与众不同,他们立即具体地参与广场的实际运作,不仅竭力影响学运领导层作出正确决策,也试图建立学运与人大功能的协调管道,甚至还安排了学生领袖的安全撤离、疏散等等。接下来就是大屠杀,陈子明、王军涛入狱。再接下来,就是二十五年的政治高压、官场腐败、社会糜烂、生态摧残。

今天回头去看,当年邓小平和中共「八大佬」们的老朽蛮顸,跟「民间政治家」陈子明、王军涛等的清澈睿智,怎能相比?两者处理政治危机的智慧和能力,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上。然而命运的悲剧选择,却是要让中国人付出昂贵的代价。

可以说,中国在制度选择上走不出来之前,陈子明的意义就不会消失,并且将非常沉重,陈子明的故事告诉后人,曾经有过一个「小平头」那样的传奇人物,中国曾有过一个民间政治家。

前贴《七胡子》中提过:『王军涛从监狱中被中共送来美国,以流亡换取坐牢,陈子明则始终不肯出国。 「六四」二十五周年之际,王丹搞了一场「幸存者」重聚活动,那次在国会前倒影池旁有一个祭奠仪式,我代表「七胡子」发言,我说二十五年过去,七人中两位已经离世(包遵信、陈一咨)、两位身患绝症(陈子明、万润南)⋯⋯会后王丹又去波士顿探视陈子明。

我才知道陈子明因癌症来美治疗,跟已经去世的王若水一样,到了波士顿。一日晚在宾馆里听王丹、王军涛、李进进交谈,说陈子明化疗已停,打算回家了,欠下三万医疗费尚无着落,我说我去请李晓蓉设法。

下午从D.C. 返回德拉瓦途中,我的手机响了,是王之虹从波士顿打来,她说子明化疗做不下了,腹水严重,准备回国找中医,已订了回程机票,她不知道李晓蓉是谁,只委托我表示感谢。回家后我即联络晓蓉,她跟国务院先谈,对方不积极;她再找国家民主基金会(NED),这边一口允诺,事情落实了。 』

陈子明回国四个月后去世。他身后留下许多思考、争议,其中有个更深的东西,不易厘清,比如二〇〇七年他与王之虹二十五年银婚纪念有一个派对,金雁讲了俄罗斯十二月党人妻子的故事、毕谊民朗诵普希金诗〈致恰哈达耶夫〉——他们革命情怀的源头,还是俄罗斯,跟他们反对的这个政权,如出一辙,也就是说,西欧的自由主义,尚未成为这个异议世代的支援意识。

十二月党人乃贵族造反,多少还是皇位继承引起的上层权力斗争,也是受法国大革命的影响,他们厌恶农奴制而向往共和,而不唤醒底层民众,只会导致皇权更迭而非共和,这很像中国晚清的戊戌维新,谭嗣同也是贵族子弟,想靠无实权的光绪皇帝变法,失败被砍头,当代中国的异议者鲜有以他为榜样和先驱者,这或许是一个文化断裂?可是俄罗斯一旦等到底层觉醒,搞革命专政,出了列宁(也曾流放西伯利亚)这样的恶魔,就是无底线的大灾难,俄国人拥有悲怆的东正教信仰,却产生大到可怕的暴行和罪恶,此特点一如小乘佛教在东南亚国家的历史,曾被共产革命摧毁而成人间地狱。

王军涛喜引晚唐章碣的那句「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或许他的弦外之音恰恰在此?

 

(文章转自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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