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我昨天看了柴静这期,几度落泪,起初当然是因为这位山东汉子的「妈妈话语」,不断敲击我的心扉,我流亡后最痛的,就是「妈妈情节」,直到骨灰洒进渤海湾,「妈妈的墓冢」(https://chinadigitaltimes.net/chinese/568079.html)消失了,我还会「深夜痛哭」,而高秉涵却走向超越,最后达至「无仇」、和解境界,可惜国共甚至民进党,都没有此共识,令人遗憾。在我一向游走的「时代国家大叙述」与「私人心境」两种话语之间,今天才悟到,私人之痛才是永恒,那痛,没有消失过,只在于你感觉不感觉它,你若唤醒它,它不一定蜡炬成灰,点燃无穷积极能量,也说不定;然而你也可以不碰它、遗忘它,这都是个人选择,无人可以逼迫你,强权和国家到此消失了。 】

弄堂再进去一点,是省儿童保健院,全省独一家“儿保”,偏偏我从小羸弱,记不得多少次由爸爸背到那里,醒在退烧之后,于是爸妈极温柔的声调里总是饱含苏打水气味。人到故乡,无非拉进了跟童年的距离才伤感,而任何人的童年主角都是父母。爸爸在九九年夏来信中接着写道:
“你两岁进幼儿园时,当时还是供给制,我们的钱很少,你妈妈却在杭州打听到一个手工极好的裁缝,花大笔的钱,一口气给你做了二十多件花花绿绿的小衣服,买了一双新皮鞋,送你上幼儿园。走时,在众安桥报社门前,你又笑又跳,你妈妈也又笑又跳。一片灿烂。但是,这种灿烂只显示在对你的爱上,并且很快就消失了。1952年,你的外公被镇压,你妈妈立即沉沦、沉默,坠入苦海,从此长期失眠,天天吃安眠药,脾气也怪僻、暴躁了。”
妈妈是那种人,不笑则罢,一笑就是灿笑。她送我进的那个幼儿园,在南山路的西湖之畔,记忆里我和小朋友们晨夕两头都和湖上的朝雾晚霞相遇,仿佛有某种说不清的东西雾化到了心里,叫你年年月月梦醒若失。成年后读到徐志摩,才知道原来我从小看惯了的西湖,跟他们那样“站在白堤上看月望湖”,在地理位置上恰成犄角之势。我也乐意跟他一样,情愿“在三个印月潭和一座雷峰塔的媚影中,做一个永远不上岸的小鬼”。人们只记得徐志摩的康桥(“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其实徐志摩的西湖更绝,是中文里后继无人的。唯有读他的《西湖记》我才找得回一丝感觉,诸如“瞑色里的山形,黑鳞云里隐现的初星,西天边火饰似的红霞”,宛如我的一幅幅童年幻灯。
后来爸爸写信告诉我,当年他们住的不是新竹女中,而是新竹商专,但是那间小屋也许早就拆除了。无论怎样,我只能找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这心情对谁去说﹖妈妈如果活着等我回去告诉她﹐我去新竹找了她住过的那间小屋﹐她一定会难得灿笑﹐然后说﹕我不信﹐你会这么孝顺﹗我的“西湖童年”,或许也是随着妈妈的“灿笑”,一道跌入记忆库里不易提取的角落,似乎只跟杭州才藕断丝连,比如这一晚蒙蒙细雨的竹竿巷。
(一九九一年五月,即我逃离中国两年后,妈妈猝死。从此,爸爸开始跟我通信,一直写到他自己病故,信中首尾贯穿的一个话题,是妈妈。)
你信上有一句话:“如今,对这个世界上最怀念的人,就是妈妈”。事实上,这个世界上最怀念你的人,不是我,不是别人,恰恰是你妈妈(当然,傅莉除外)。你于八九年出走后,家里最痛苦、最提心吊胆的,就是你妈妈。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她经常坐在自己屋里的沙发上,偷偷哭泣。我问她哭什么,她说耽心晓康,我说哭有什么用,她说她止不住。她陆陆续续哭了一年,人更加消瘦……后来她又天天跑到小学门口等苏单放学。有一次,竟然在小学校内拉着苏单的手大哭起来,引起周围人的惊讶。我问她为什么这样,她说,看着苏单就想起晓康,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想念你,怕你受苦,这种感情又不能对任何人说,所以只剩下哭这一条路了。(父信,99.7.28)
(1991年)5月18日早上她还去北海蹓跶。下午五时,她下楼去奶站取奶,下楼前坐在客厅读《沈从文选集》,并吃花生(事后判断);取奶时与两位邻居的老伴同行(每天如此),走到一半路,她突然说颈椎处剧烈疼痛,并说从来没有这样痛过,当即坐在路边的矮栅栏上。此时约为五时二十分,上述两句话也是她最后说的话。一个邻居赶快回去叫人来,他们问她,是不是背她回家,她摇头;问她是否去医院,她点头了。送到附近医院急症室还不到六时,抢救开始她还有知觉,很快人就昏迷了。她有知觉的时侯并没有看到一个亲人。六时以前家人一个都没赶到医院。八时十分或十五分,医生宣布她死亡。事后听人说,你妈妈死的这样快,是由于她脑内出血创口很大,出血量很多,并迅速侵入脑干,心脏功能随之失效。她的死,表面上看很突然,实际上长期失眠、高血压,使脑血管早已硬化、脆弱,如一束薄纸,随时可能破裂。这是因为她年轻时因你外公被枪毙,精神上受压抑、政治上受歧视,长期失眠,从二十多岁就吃安眠药,还有高血压。你的事,对她也有一定影响,你出事后,光明日报有个别副总编辑,指责她养出了一个反革命儿子;又说她父亲是反革命,儿子也是反革命。这些话对她刺激很大,又重新失眠、头疼。(父信,91.6.13)
你妈妈死前对死亡似乎有预感。她在日记中多次写到自己死亡的问题,期望死时速战速决,不给家人带来麻烦。她准备好了几百片安眠药,准备如不能速决时备用,并且说,就怕那时连拿安眠药的力气也没有了,而别人又不会替她拿。她至少写了三份遗嘱,要求不用贵重药、不开追悼会之类。她似乎知道,死会很快来到,考虑的重点是不给别人增加负担。(父信,99.8.20)
你妈妈一辈子心情忧郁(岂知忧郁,应为悲苦),种因于解放初期,是当时阶级斗争扩大化的直接后果,不止她一人,受此害者极多。1952年她的父亲庞光烈(映华)被当地(四川达县)政府所镇压,原因是他在二十年代曾经担任过达县国民党的县党部书记。当时四川有一条政策规定,凡是当过国民党县党部书记的人,皆杀。所以,他在劫难逃,而实际上,二十年代是国共合作时期。(外公庞光烈,同盟会会员,辛亥革命后回家乡办学一生,二十年代是国民党因他清廉,而请他出来做了一任县党部书记;四九年共产党来了,也视他为“社会贤达”,请出来当县人大代表,却不久就杀了他。文革后庞家寄来族谱,所谓“名人”中亦列入了妈妈与姨妈。我姨妈、舅舅和表妹,九三年去过一次达县,找到外公的坟,并刻了一块墓碑。)他死后,你母亲对党和政府并未表示丝毫不满,但组织上定她为“世仇分子”,在任用、升级、工资待遇等方面一概歧视(对所有“世仇分子”都如此)。你妈妈是一个极好胜上进的人,遭此沉重打击,一下子就垮了。她原是一个健康活泼的人,从五二年开始就变得沉默了,并且开始每天服用安眠药,否则不能入睡,身体一下子瘦下来,好像换了一个人。你出生后她身体还好,五二年下半年她日子最难过时又怀孕了,我劝她不要生了,去流产。她说,我今后靠谁?谁也靠不住,只有靠自己生的儿子。万一大儿子死了,我怎么办呢?我必须再生一个。所以,她又在身体极坏的情况下生了晓离。(我弟弟苏晓离小我四岁,结婚后拒绝生养至今,我想是因为妈妈对他讲了这个故事。)还好,我当年的境遇比较顺,所以,你妈妈还能在我腾出的空隙里喘一口气,艰难地活下来了。(父信,02.7.22)
文革中我被人诬陷为军统特务,军代表要她揭发我,她坚决拒绝,未说过一句迷心话。我被关起来以后,托人带话要她送香烟,当时好烟很难买到,她跑遍全北京城收罗高级香烟,每周给我送来一条。她把她对我的感情记在一本小册子上,很感人。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互相依赖的感情逐渐浓厚,几乎没有什么芥蒂了。她的坏脾气不怪她,是压抑把她变得有点怪僻、暴躁了。
在另一端,你们母亲最大的特点是正直,她在光明日报,以敢于直言闻名,往往一针见血地揭穿某些人的虚伪,因此,有人说她:“一句话就把人逼到墙脚,无处转身”,但事后还是佩服她。有一件小事。报社食堂里每天好菜有限,先到者先抢光,编辑部的人总是提早去食堂排队买饭,可是报社有一批年青工人横蛮(略显“文革”遗风),每天买饭时强行插队,抢走好菜。编辑部的人无可奈何。你妈妈很久看在眼里,也不吭声,忽然有一天,她站到前面去大呼:“谁敢插队,我今天就和他拼了!”小青年被她的气势镇住了,纷纷后撤。以后一看见她就说:“那个瘦老太太又来了,赶快躲开!”她死后,开追悼会时,有大批素不相识的光明日报青年工人来追念她。你们其实有一个好母亲,你们并未真正认识。(父信,99.7.28)
(外公的命运成为“阶级斗争”的一个惨烈注脚。他的阴影覆盖着他所有的后裔。“世仇分子”的罩门,高悬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头上。我们都不能入党、参军。父亲使用的“扩大化”一词,是中共术语,亦即“阶级斗争”并未全错。父亲的描述仍无法摆脱“革命话语”的魔障。妈妈只活了六十七岁。她作为一个四十年的专职医疗卫生编辑,甚至留下遗言,死后遗体交医院作解剖。但是爸爸来信说:“我们全家一致决定,她的遗体不送医院解剖,骨灰盒不存放八宝山,就放在家中客厅的书柜上,待我死后一并撒入江河。”最后这句话,对日后至关重要。)
一九九一年五月二十日,我站在金门大桥上,朝方东痛哭不止。从那时起,我一有机会劝人,第一条就是,若父母尚健在,尽孝要趁早,千万莫如我,日日被悔恨折磨,后半辈子都不得安生。我甚至连一碗豆浆、一个蛋糕、一件衣裳,都没来得及给妈妈买过。
妈妈栽倒北京街头的那个地方,多少次地进入我的梦境。我太熟悉那个市井了。北京西单往南一点的西四,路东那一片叫西皇城根。那地界最知名者有二:毛家湾,林彪旧居;北京男四中,数一数二的名校。林彪旧居后被中央文献办公室占据,八十年代初,院内东头临街处盖了一栋宿舍,爸爸也分配到一个单元,携妈妈、姐姐住进那里。我们后来也把儿子送去。苏单就跟奶奶住一个屋,每天听着“做人道理”入睡。妈妈退休后,天天下午取奶,下楼走到西皇城根北街,朝南走去取奶,朝北走去苏单的小学。若不是“六四”,常常走在这条清静街路上的,应该是奶奶和孙子二人。
后来爸爸在京郊长辛店太子峪陵园,买了一方墓冢,葬下妈妈的骨灰。我在海外飘荡,从此心里生出一个牵挂来,被那万里之遥的什么揪着,很久我才悟到,那是妈妈的墓冢,是一个要我去还愿的所在,可是我去不了。直到两千年岁尾,我催促儿子踏上返乡的路,我要他给奶奶去上坟,叮嘱他我把当年站在金门大桥手臂上戴的黑纱,亲手摆在奶奶的墓前。在北京,等到大雪初霁,爷爷便领着孙子去陵园祭扫,交通依旧艰难。儿子一丝不苟地照着我的要求做了,替我给他奶奶磕了头,还拍了照片带回来给我看。儿子替我去完成了我无力履行的一桩仪式,我是永远感谢他的。
——摘自《寂寞的德拉瓦湾》

柴静对话国共内战逃亡者“忘记苦难历史的人,必将成为下一次苦难的受害者”

Search
光传媒 Youtube
  • 光传媒顾问团 >>>
    鲍彤  蔡霞  陈光诚  陈奎德  程凯  慈诚嘉措  冯崇义  傅希秋  胡平  金钟  李进进   鲁难  罗胜春 茅于轼  潘永忠  宋永毅  苏晓康  王丹  王军涛  王志勇  席海明  张伯笠  张伟国(按姓氏笔画排列)
    光传媒专栏作家 >>>
    鲍彤 北明 蔡霞 蔡慎坤 程凯  陈奎德 陈光诚 陈建刚 茨仁卓嘎 丁一夫 傅希秋 冯崇义 高瑜 高胜寒 郭于华 古风 胡平 金钟 李江琳 林保华 潘永忠 苏晓康 宋永毅 田牧 王志勇 王安娜 严家其 郑义 张杰(按姓氏笔划排列)
    最新汇总 >>>
  • notfree
  • 新英雄传·1949年以来民主义士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