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季季竟然开了脑颅手术,而她醒来后,神智清明,着手处理书籍和收藏,一板一眼,人到暮年即使不疾不患,也难有她这么条理明白的。她这遭鬼门关回来,倒是令我想起傅莉的那趟鬼门关,我写在那本《离魂历劫自序》中,初版还是由季季编辑出版的;十五年后,她又在印刻出了增订版,这次由陈健瑜编辑。 】
……七天七夜后我醒在一个灰蒙蒙的世界里﹐是儿时在杭州﹐高烧退烧后窗棂上那种灰蒙蒙的况味﹐还搅伴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眼前出现的人影面相﹐都是虚幻不真实的﹐他们说「你昏迷了三天﹐又梦呓了三天。」他们说话的声音如发自磬中般嗡嗡作响。右腿没有知觉﹐骶部生疼﹐一时我还走不了路。
世上发生了什么事﹖傅莉和苏单呢﹖有人来领我﹐给我一副拐杖﹐我就一瘸一拐跟那人走﹐走进一间屋里﹐只一张床﹐被五花八门的器械包围着﹐一个女人躺在那里﹐头发散乱摊在枕边﹐她却不是虚幻的﹐虽然她的脸被一个奇怪的呼吸罩挡着﹐我看不见﹐但她那覆盖在白布单下的躯体轮廓都是极清晰的﹐化成了灰我也熟悉的。依稀我还有门槛那边她紧绷姿势的残影﹐如今她躺在门槛这边﹐不止是彻底松了下来﹐也不知道魂儿还在不在……。
第一眼就明白﹐我的人儿出事了。人一生真的不敢有几次我这种「第一眼」﹐一眼就叫大脑被抽空﹐大脑是「呼吸」的﹐它也会窒息。
这个世界曾有三次坠我于此境﹐一次是十六岁﹐爸爸在他屋里背着窗户的光线﹐看不清他的脸﹐只听他的声音告诉我「你外祖父是被政府镇压的」﹐那意味着我是一个隔代的「狗崽子」而不是「红五类」﹔再一次是四十岁﹐在窗户蒙住的黑屋中﹐依稀读出一张纸条上潦草的铅笔字﹐我的名字被列在通缉名单的第五位﹔第三次已在海外﹐表妹在电话里一上来就哭道﹕「二姨死了……!」她的「二姨」是我妈。三次我都是先大脑一阵空白﹐接着立刻明白世界再也不一样了。可是﹐一九九三年七月十九日这一次不同﹐我很久都在那种空白中﹐世界不是变了而是塌了。
门槛那边我睡着了。梦里我跨越了一段永远不明真相的灾祸。这是一个没有记忆的梦﹐生命里最恐怖却洗刷得一干二净的一个空白。这个空白压得我在门槛这边喘不过气来﹕一瞬间腰斩了我四十几年的生命﹐制造出我的后半生来﹐我却只有听凭人家来解释这「一瞬间」﹐而且还有好几个「版本」。
苏单后来回忆:「车失控后我醒过两次。第一次醒来时车还在路上,左右乱摆,身体往右倾,我觉得你们俩都好好地坐在两边……,我以为在梦里……,我听见妈妈在叫:傅红,控制车把,雨刷在……,我还记得妈妈的手在我头旁边,我的耳朵碰到她的衣袖,后来我又睡着了……,第二次醒时车还在乱颤,我知道是车祸了。」
关于一九九三年七月十九日下午的那几个小时﹐我在急救室里想不起任何细节。我很无奈那种生命要由人来解释的境地﹐仿佛只有妈妈告诉我的出生日是唯一可信的。任凭人家解释你生命中的「意外」﹐其实是中国人人皆有份儿的﹐尤其我这一代﹐好像就是从几次巨大「意外」当中长起来的﹐辟如﹐一九七一年林彪「外逃」坠机外蒙古温都尔汉﹐全中国都在一场失去记忆的惊怵中﹐等待周恩来他们给出一个「版本」﹐心里也都知道不会是真的﹐于是会对后来出现的各种不同「版本」高度兴趣﹔又如﹐一九八九年那个天安门﹐又是一场「大车祸」﹐死了多少人﹖谁下令开枪的﹖全世界都不肯接受中南海给出的「版本」﹐可是又没有自己的「版本」;还有﹐学生为什么不肯撤出来﹖ 「天安门领袖们」给出多种「版本」﹐你信谁的﹖
对七月十九日﹐我只有接受两个事实﹕一是傅莉昏迷不醒﹔一是当地警察的车祸报告称﹐这个司机根本不会开车。对此﹐我从一开始几乎连愤怒的能力都丧失了。从这一天开始的天昏地暗将我彻底吞噬。
1993年8月12日。傅莉从这一天开始,整日睁着眼,脸似哀痛,但一句话都不说。
她从此不会说话了〔医学上称为「脑伤性失语」〕﹖她是一个植物人了﹖或者痴呆﹑瘫痪﹖她一睁开眼,就必须接受其中一种作为归宿。不死不生状态的幅度很宽很宽。
她不肖于理会我们——所有赶来探望她的人。只有我发现,儿子第一次被领来她病房的那个下午,人还在走廊上没进屋,只是那小子大嗓门儿的声音传了进来,她在床上浑身一抖,脸开始四周转动,寻觅那声音。待到儿子进屋伏身朝她叫声「妈」,她却呆呆地望着他,依然一句话没有……。
但是,我以此日定为她清醒之日,在日记里写下﹕「傅莉神智回来了。」
不知道她还认不认识我是谁﹖我所能得到的印证,是每天握着她那只颤抖而湿热的右手,感觉她的每一次捏手和每一次蹬腿。我确信这都是在回应我,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没有语言。我仿佛刚刚知道语言的意义。我试着换一种语言,趴在她耳边哼一个小调儿,我知道她唯一会哼的那曲童谣〈小燕子〉,她过去哄儿子睡觉用的,现在轮到我用来唤醒她。
你同她生活了十几年的一个女人,落到这般境地,这「生活」对她是值得的吗﹖而这种活法是我提供的。如今我已落到在护士来给她作清理时﹐看着她默然任人翻转只会嚎啕大哭的境地。我闪在一旁语无伦次对她说我无能,帮不了她。我第一次自认无能。
连执手相对而泣都不可能——她一脸漠然。她一向是表情极少的那种女人,平生不会作女人最自然的娇柔状。这次从昏迷中醒来,她一直处在一种凝视的状态,那一脸的淡泊﹑静穆一如既往。那是我最喜欢的她的原型。十八年前,在东方那个贫瘠的黄土带上﹐我第一次看到她这股神态时,心里便说﹐可能就是这个人了。我俩都属于领袖荒淫而年华豆蔻者皆禁欲的那一代中国人﹐这一代的生理荷尔蒙里都是先被搀进了廉价的理想主义﹐后又在「开放时代」被铜臭以及动物性欲念折磨着的﹐「情爱」永远是误会﹐除非你有神助﹐是遇不到纯情者的。
那是在她的家乡河南﹐我在省报当编辑。她则是医学专科学校的学生,仿佛决不肯同这世道妥协﹐二十六岁不谈恋爱﹐对周围任何一个跃跃欲试的男生或邻居的小子﹐都拒之千里之外﹐急死了她那当过省报总编辑的妈妈,有次偶然同一位熟人谈起这个闺女﹐那人恰好是我所在的工商部的主任。于是我们见面了。
至今我不知道﹐那天她为什么会来﹖她穿了一条浅蓝色的裙子,白皙而颀长。进得门来,不冷不热看我一眼,坐下就很少说话,听我上司和我闲聊,偶尔插一句,说得沉稳而收敛。她下颏正中所谓承浆穴稍偏右处﹐有一黑痣﹐虽不是长在上唇的那种美人痣﹐但叫我诧异的是﹐中国人都知道下颏有痣的另一个人是毛泽东﹐好像也在那个位置﹐并且一贯被解释为大福之相。后来我问她这个痣﹐她只笑笑说﹕痣是皮肤的瘢痕﹐不正常﹐要不是生在脸上﹐她就去掉它了。
我已届三十岁﹐也曾天昏地暗地恋爱过﹐像白白挥霍了宗教情结和廉价崇拜一样﹐耗掉了最初的幼稚纯情﹐挣扎出来之后也就心灰意冷,不指望今生还会有幸遇见谁。可是那天遇到她﹐如同走进一个沁人心脾的清晨。那种感觉﹐大概就是张爱玲所说的﹐「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 」就这样最不罗曼蒂克地嫁给我后她说,那天见面她就知道会嫁给我。
……终于,她的右眼角溢出一大滴泪,长长地拖到脸颊上。我用纸拭去那滴泪,不禁颤抖而哭,扭过脸去朝窗外……,忽觉左臂被她击打着,再转脸来看,她一脸愤怒和紧张,又拼命用右手打我,我忽然明白她是在说﹕
「别哭﹗别哭……。」
窗外是水牛城市中心的一片贫民窟。伊利湖区有个伊利县﹐县立医院是一座十几层大楼﹐孤零零矗立在这里。我常常推着她﹐躲到病房走廊的一个角落﹐从大窗户前呆看黄昏夏日跌进贫民窟里去的无言凄凉。人生就这样突然凝固在一种黄昏里﹐北美的丰厚也顿时变得凄凉起来。我俩如今在哪里﹖
忽有一个旋律﹐熟悉极了﹐听得教人寒颤。是傅莉床头一部录音机在汩汩的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位好姑娘……。」余晖悠悠地涂满被绑在轮椅上的傅莉﹐她的脑袋被夹在两片支撑物之间﹐否则那颗永远昂然的头颅就会低垂下来﹐我们这样相视而坐﹐可以很久﹐任录音机反反覆咏叹着。那是水牛城大学的一个大陆留学生送到医院来的﹐他叫康华﹐物理博士生﹐车祸前就是在他家「胡侃」到半夜的。
我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听得到那个熟悉的旋律﹐也不知道听见我哽咽着哼给她的〈小燕子〉没有﹐却发现我自己深深的沉浸在这个旋律里﹐听出某种亘古的﹑最原初的意味来﹐那意味总使我想到我和傅莉此刻的悲凉和生就在世的无奈。我对她说﹕上一次我们分手在1989年暮春﹐我逃走了﹐一别就是两年﹔这一次在1993年盛夏﹐只分手一个星期﹐而已判若两世。这心情便溶进那旋律中﹐使它成了我所独占的「在那遥远的地方」﹐日后总让我一听就泪流满面。
我不是在谈音乐。我只是在谈我的音乐﹐照说﹐〈在那遥远的地方〉〉是王洛宾整理的一支西北情歌﹐几乎是五十年代中国大陆的「国唱」﹐老幼咸知﹐成了一种「民族大团结」的政治象征﹐在后来越变越黑的政治秩序之下﹐人们已经无法真实地唱它听它了。我本来是讨厌这类「政治化情歌」的﹐其中最甚者﹐就是〈东方红〉﹐居然是从一首陕北情歌篡改而来﹐但是我们的耳朵早已被假情歌磨出了茧子﹐听不出它情歌的原初韵味。
然而﹐此刻我却径直听出了这情歌中的天籁。人最痛苦的时候﹐或许有缘同那天籁相遇﹐我不知不觉中可以真实地听它了﹐而它的真实是慑人心魄﹑回肠荡气的。仿佛﹐我和傅莉又回到庐山的云雾里﹐十四年前那次新婚出游﹐我们先从武汉坐船去九江﹐上山找了人去楼空的一个小招待所﹐云雾中只我俩。我俩在天籁中。接着去登泰山。我们顺津沪线北上﹐抵泰安正值中秋节黄昏﹐傅莉说﹕走﹐爬山去﹗于是深夜从山底岱岳庙北门爬起。从第一道大门岱宗坊至岱顶﹐号称七千级台阶。傅莉脑后垂着一根马尾辫﹐登梯敏捷﹐疯狂而不歇气﹐近拂晓过了对松亭﹐惹得天梯另一侧几位像是南美一带的外国青年跟她飙了起来﹐于是在险峻的十八盘上﹐他们撵一阵﹐我们又超一程﹐如此顺天梯两侧一直飙到南天门﹐期间有1594级台阶﹐所谓「紧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在最后一段「紧十八」上﹐一个留唇胡的小伙子累得竟伏地呕吐﹐我歇了口气﹐过去打个招呼﹐他微喘着对我指指傅莉﹐用生硬的汉语说﹕「……你的女朋友很美!」我楞了一下﹐转念就明白他是很欣赏傅莉那股子青春的朝气﹐虽然他不会知道她其实已经二十八岁了﹐返身回来﹐立刻就后悔没对他说﹐她已是我的妻子。黎明岱顶观日出﹐寒风中等来的虽是一个朝阳羞涩的半阴天﹐但我俩又一次在天籁中……。
(文章转自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