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华、大起并转渊泓(侯之):

昨日感恩节,今日想起给你们写几个字。一是祝节日快乐、平安,二是说几句读后感。

欧洲不兴感恩节,此美国所独有。但感恩节写这封信,还是有意义。渊泓这本书我非常喜欢,不似通常“知青文学”,如怨妇,说不完道不清的苦情。山民们千百年都过苦日子,一代又一代,我们不过是几年,过于自怜自恋。我喜欢《椿树峁》,首先是感恩之心、赤子之心。老谢笔下的椿树峁,纯是一番情。苦是受了些,但更多的是自然淳朴的温情。我跟你们一样,有个“出生问题”的紧箍咒,只是到了村里,方才得到一块歧视凌辱之外的天地,得到几年喘息。因此之故,我对太行山及山民,始终有不忘不灭的感恩之心。我注意到老谢对椿树峁的一片深情,其用情之深之纯,迥异于以往的“知青文学”。我们各自都有苦难,但不是来自那片土地。相反,我们这些贱民、天生罪人在那里得到接纳。多年后从圣经中知道了“逃城”,接纳罪人,仇家不可进城追杀,几年后可赦免。你们的椿树峁,我的大坪,就是逃城。冥冥中神用他的慈爱庇护了我们。

椿树峁格外亲切。因那是我插队的故乡——大坪的一个镜像。也是半山腰一溜土窑,也是九户人家来了九个知青,也是担水要到山脚,也是一眼小泉,也是用土石坝围起,也是要浇全村的自留菜地……其他莫不一一对应:半年糠菜半年粮,队长是受苦人,我和他是全村最高工分……读书、串村、议论天下事……只是没有你们读数学、物理的狂热。另是一种狂热,战天斗地,建设新农村。真是累坏了!大坪,70来口人,200余亩地,年产粮5、6、7万斤,日子似比椿树峁稍好,但“苦重”,十冬腊月一天不歇,除了过大年,挖山打坝修梯田不止,沾了大寨的光。我看椿树峁,不免念及大坪,那也是“我的”,“我的黄土高原”。至今常在梦中回村,往往泪流而醒。我敢说,在这个星球上,再没有任何一块土地可与椿树峁、大坪相比。那是我们青春的故乡。

我由衷喜欢《椿树峁》,它写出了我没来得及认真写的心思。

老谢文字好,如砚华大起所言,很美、淡淡的墨色又浓浓的诗意。方言土语处理得也好,扑鼻而来泥土野草苦艾的芬芳。《乡学》、《野草》是佳作中的佳作。那些猴鬼,半大的妮子我见得也多,至今难忘。“那些娃现在在哪里呢?”

文字生动、准确、活泼、新鲜。以《乡学》为例:讲桌“桌腿细瘦,像在摇晃。伸手摸它一下,它立刻倒了下去。我慌忙把它扶好,退了出来。”——“像”、“退”都用得好。写学生娃,“只看见昏暗中都是眼睛,散落在各处,眨得一片晶亮。……那昏暗的羊圈里,羊的眼睛便是这样晶亮,也散落在各处。”“都是”、“散落”、“眨得”都写得好。宣布下课:“娃们齐声呐喊,从座上跳起来,冲锋到场院,土匪般打闹成一片。”真绘声绘色也。“就看见烂石头上蹲着个队长”——这个“烂”字好哇,我写不出来。老谢这一写,我才记起太行山也是讲“好石头”、“烂石头”的。但凡垒坝堰,立柱础,都是要用“好石头”的。那种不成形,层层剥落、犬牙差互的“烂石头”派不上啥用场。“烂石头上蹲着个队长”,我是看真切了的。确是块烂石头。注意到后面《一万米高空》里还有“烂石头”:“烂窑静立在路边,闭了嘴给我讲故事,这故事被这堆烂石头写进了这片荒野。”——写得好。烂窑、烂石头、荒野,就是我们的故事。

《椿树峁》是一曲大山圪梁上的山歌,悠远又令人断肠。史铁生是和你们一起陕北插队的,甘铁生是跟我一村太行山的,两个歌唱高原的清华附中作家都死了,还有善良美丽的姚建……不能细想,心里有钝痛。全世界近80亿人,有我们这种经历的有千多万。千多万知青中,至今尚心存感恩的有几多?凤毛麟角罢?如此,《椿树峁》这支酸曲便猛然间拉近了我们彼此的距离。请相信,我是你忠实的读者与知音。

关于青春的故乡,还想多说几句。强制驱离下乡务农,与强制遣返地富回原籍监督劳改近似,是那个专政时代的罪恶与苦难。诚然苦难,不尽然苦难。与控诉批判相平行并“纠缠”的,还有斩不断的怀念。《椿树峁》无疑是后者,认同前者并高于前者,是一种超越了政治正确的“人性论”。生命、人性、情感是一匹挣脱缰绳的野马,不可约束,无须议论。再苦难的时代,记忆中的童年总是美好的。因为那是小苗破土抽芽时辰,是人生的黎明。青春亦如此:理想、希望、爱情、友谊、力量与美丽永远值得回忆。《椿树峁》不仅是美好的,而且是正当的。无论怎样的青春,好也罢,歹也罢,皆生命上升时期,皆上帝之馈赠。

离题了。等大疫过去,到华盛顿DC来喝酒。人生几何,对酒当歌。

老谢考证椿树峁无香椿有道理。庄子说臭椿是庸材、废材,则有商量,他没当过乡村木匠。臭椿引种到美国叫天堂树(tree of heaven)因其树形叶状优美,但疯长,剿灭本地树种,又改称为地狱树(tree of hell)。我在大坪当木匠,知道这两种树木。香椿木自然极佳,木质均匀、较硬,呈好看的肉红色。因为春时嫩叶好吃,极少有长成材的。臭椿有髓,树心是空的,故难解出大板。但木质亦极佳,银白色,不仅比香椿硬,尤其滑润耐磨。太行山村,至少有两样耐磨的家什要用到臭椿。一是婆姨妮子们在石碾边筛面的箩架。一是犁过地后压碎土坷垃的耙,人站其上,一头牲口前面拖。耙齿是铸铁的,栽耙齿的木框是臭椿木做的。那臭椿木真是越磨越顺,越晶亮。至今可醒悟,当初去(臭)椿树峁插队,是早有的前定:经得起命运搓磨,越磨越顺,越晶亮。

美好祝愿!

郑义25日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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