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在中共的制度下,没有人「不恐惧」,然而以「恐惧」为理由的西方避难、庇护原理,只是针对普通人的,尤其今日大量中国人已经将避难变成一种谋利行为,再回到西方原理上来,就变得荒诞起来,中国人,尤其是受了高等教育的「留洋阶层」,颠覆了西方「庇护法理」。 】

一、张爱玲、马思聪、达赖喇嘛皆逃离中国

我读张爱玲传记,印象最深的一个细节,是一九五五年底她甫抵纽约,一日胡适到她寄住的救世军女子宿舍来探访,张爱玲后来写成《忆胡适之》一文,内中写道:

「我送到大门外,在台阶上站着说话。天冷,风大,隔着条街从赫贞江上吹来。适之先生望着街口露出的一角空蒙的灰色河面,河上有雾,不知道怎么笑眯眯的老是望着,看怔住了。……我也跟着向河上望过去微笑着,可是仿佛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适之先生。」

我的惊讶,不止在写尽十里洋场脂粉气的这位「海派祖师奶奶」,笔下竟也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这样大气的文字,还在于当年她是以难民身份从香港申请来美国的,也就是说,一直被视为抗战十年躲在上海孤岛摹写痴男怨女、凄凉喧嚣的张爱玲,后来是一个躲避共产制度的政治难民,只是张传的作者们,仿佛有默契地不去声张这一点,好像它有损于张爱玲隆重的身后盛名。其实张爱玲的小说,和她的沦陷区经历,以四九后中共的逻辑来看,无疑是有政治嫌疑的。

实际上,上个世纪后半叶以来,从中共统治下逃逸到西方国家寻求政治庇护的人数,历来居世界第一。早在文革前后,就有上百万人冒死偷渡,到香港寻求英国人的庇护,是标准的政治难民,这些人后来成为香港社会的中坚,也不少人偷渡时就被边防军警射杀。音乐家马思聪的出逃,并在美国寻得庇护,也在这其间。五九年西藏事件爆发,达赖喇嘛率信徒逃至印度寻得庇护,则是举世震惊的大事件。

八九年「六四」逃亡大潮之后,美国移民局公布的统计资料显示,自一九九六至二○○二年的政治庇护案件,无论申请人数还是批准人数,中国都名列第一,而且从一九九九年起呈现显著上升趋势,其原因是众所周知的,即江泽民政权对法轮功的残酷迫害。这期间也有少量异议分子、西藏人士、基督教家庭教会成员等走上庇护道路。

不过,中国人在美国申请庇护的政治原因明显扩大,如计划生育政策、因强迫拆迁、圈地而逼向海外的申请者,不少人也获得了批准,甚至携款外逃的中共各层贪官,也以回国将被「迫害」(清查)而申请政治庇护。经由偷渡管道来海外的打工者,伪造被迫害材料申请政治庇护,一时成风。

记得二十年前我写《河殇》时,曾经受到社会上一种恐惧心理氛围的刺激,我称之为「逃离沉船」的集体潜意识——躁动的一九八八年是个「龙年」,人们抢购商店里的四种罐头:苹果、鹌鹑蛋、桃、梨(「平安逃离」),那大概就是中国逃亡潮和避难潮之滥觞,由后来的六四屠杀和法轮功迫害两大事件而演化成真,也对国际社会殃及鱼池,产生诸多中西理念冲突,涉及文化、社会、政治各领域,政治庇护也是其一。

无疑,中国是一个「高迫害类型」国家,六十年里「大饥荒」和文革两次灾难中死掉的人,粗略的估计就有三、四千万之巨,说它是「人间地狱」毫不过分。所以,中国人投奔怒海、背井离乡,以「恐惧」为理由「桴海避秦」于西方,是再自然不过的一种人性选择。但是别忘了,中国有十二亿人,这么一个人口大国兴起出国潮、流亡潮、避难潮,对于人稀而富庶的西方(欧美)来说,不能不是一个巨大的压力,但这还在其次,中国人往西方的逃亡,搅乱了他们那里的「庇护法理」,则是更要害的。

二、肉食者谋

美国新任驻华大使李洁明看邓小平一针见血:“他属于《旧约全书》那种人,一位不怕付出流血代价的革命家。”

但是他的老板布什总统,却给这位“六四屠夫”发去一封含情脉脉的长信。 6月3日晚,军队开始进攻北京,布什即去电邓,但没有找到人;也有一种说法,邓根本不理他。翌日(六四)上午,布什受到国会强烈声浪的冲击,要求总统立即同北京断交,召回驻华大使,并采取总统所能做到的最严厉制裁措施。前大使洛德夫人包柏漪也从北京发来电文:“共产党政权合法性已消失了”。可是6月23日,布什致长信给邓,信中充满了感情与恭敬措辞,表示他本人不愿介入中国内政,并尊重两个不同社会体制之间的差别。布什表示愿意作为朋友般展开谈判解决纷争。

随即布什秘密派遣斯科克罗夫特将军(Brent Scowcroft)和伊高贝格访问北京,并煞费苦心,为了瞒住媒体,对通信和专机作了严格保密措施,两人自带报务员,乘坐经过伪装的C-141,像一架商用运输机,空中加油,中途不停,二十二个小时直飞北京,7月1日到达。他们向邓小平解释布什所受到的压力,要求邓合作,并强调美国的制裁是为了政治需要而并非永久性的。邓小平的态度是我才不勒你们那一套呢,极其强硬地说:

“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打了二十二年仗,如果算上抗美援朝,就是打了二十五年仗,牺牲了两千多万人,才赢得胜利。中国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内政不容忍何人干涉。中国不会跟着人家的指挥棒走。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中国都能顶住。中国没有任何力量能取代中国共产党的领导。这不是空话。我们希望中美关系遵循“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继续发展。否则,关系变化到什么地步,责任不在中国。”

中国却别有深意地发表了邓小平与斯考克罗夫特举杯祝酒的照片,对美国舆论产生重大影响,比如1992年克林顿在竞选中,就说布什跟北京屠杀学生的人合作,令布什付出了代价。当年布什还批准出售四部波音757客机给中国。

然而肉食者之间也是要掐的。

舆论说布什有一招老谋深算,即送“六四绿卡”给中国留美学生,将中国近二十年来被训练成功的极少数人才大多留在美国——邓小平恢复高考,十二亿人里受过高等教育的充其量不过一千万,百分之一;这中间的百分之一即十万人,由西方正规训练出来的,其中十分之一即一万人,乃是中国精英里的精英,全数留在美国,这笔买卖邓小平是赔得精光,中国资源匮乏、人口膨胀,算下来只有人才是唯一剩下的资源,还让人才最丰富的美国掘走了。邓小平输在文明落差上,你可以蛮顸,但是美国也不能跟你玩这一套野蛮的。

三、中国没有「庇护所」概念

Asylum 这个英文字的原初意思,是庇护、避难所、精神病院,后来才转化出「政治避难」的意思。十八世纪的欧洲,一向指「疯癫」为兽性、残酷,到十九世纪中叶才出现「收容」精神病患者的法律安排,并作研究和治疗,最初称为「疯人院」(Bedlam)。世界上第一座精神病院,是伦敦南郊的贝休恩(中国也译作「白求恩」)皇家医院。所以,「疯癫庇护」扩展为「政治庇护」,照我的理解,依然具有人道收容的含义——没有一个正常人愿意假装疯子被送进「疯人院」。

庇护原理由「疯癫」领域延伸到「政治」领域,无疑是人道主义在西方的一种提升,但是,对于既无「庇护所」概念,也缺乏人道精神的现代中国人来说,这一切都变成一个有利可图的机会了,这或许也可算作文革之后中国人的「改革开放」思路之一。

但是,以「恐惧」为理由的图谋,就把问题变得很复杂:即使你提供的证据是假的,谁又能判断你的「恐惧」的真假呢?况且,在靠「恐怖平衡」所维持的一个专制国度里,谁又是不「恐惧」的呢?于是,「庇护」又从政治领域退回到「精神」领域、甚至道德领域——最后只剩下一个诚实的问题,而这是整个西方系统对任何一个中国人都失去判断的地方。相比之下,来自美国后院拉丁美洲的更为庞大的偷渡打工人潮,却鲜少有人使用这种手段,虽然拉美的黑暗和恐惧一点也不逊色于中国。

获得「庇护」乃是「占便宜」,同样也只有在「无庇护」文化中,才成为一种争议、攻讦,一个众所周知的例子,便是所谓「六四血卡」——九三、九四年间,有近十万之众中国大陆留美学生学者,以「恐惧」的名义向美国政府游说成功而获得长期合法居留,并衍生出一场争辩,其中最有趣的,是特别借用了鲁迅著名的「人血馒头」的象征符号,把一个纯粹西方的概念,浸泡到某种病态的中文语境里去,折腾得面目全非。

但是,这场争论也揭露了「六四绿卡」个案对西方「庇护法理」的亵渎,是荒诞的、双向的:在「庇护」层面上,许多人是由中国政府支付其留学费用、并继续领取国内工资;在「恐惧」层面上,他们后来又踏上「海归之路」,回流到据说「迫害」他们的国家去做贡献,此间最大的一个猫腻儿,据说「留学阶层」盗窃西方技术最成功,它甚至是「中国崛起」的诀窍,也成为川普政府驱逐中国留学生的重要理由。

再回到三十前邓小平与老布什的那场博弈,究竟谁赢了呢?

 

(文章仅代表作者的观点和立场,转自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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