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祚来 中央广播电台 20250602 转自 新世纪
『八九六四』,面对真相思考真问题—评析戴晴的相关言论(上)
前八九学运领袖柴玲。 (64memo)
戴晴女士在接受知名媒体人杨锦麟访谈时,又一次谈到了柴玲当年有关『期待广场血流成河』的话题,她由此论定,当年的『柴玲是毛主席的好学生』,谈到广场边上成立的知识分子联络站,里面居然开始分配副总理由谁担任,由此认定,支持广场的知识精英们与柴玲等学生领袖一样,在闹革命,推翻共产党政权,是为了自己上台,戴晴女士说,这是『形右实左』。
显然,在戴晴眼中,民主运动应该单纯为国为民呼喊自由民主,而不应该是为了自己夺权上台。本文认为,戴晴只根据某一时刻一个人的只言片语,对个人甚至对运动中形成的领导者进行否定,有失偏颇,我作为全程参与八九民运的学生,长期以来也进行一些相关研究与思考,有责任对戴晴的评判性言论进行分析与反批判,同时我要强调的是,我对戴晴女士当年许多的作为、以及八九之后仍然致力于公民社会建设仍然深怀敬意。
一、我们要透过真相,发现背后的真问题
一万个人当年在广场,就有一万个『真相』,有人看到了广场上的伤亡,有人一直在纪念碑边上静坐,直到撤离也没有看到别人看到的惨烈场景,只有当每一个人都能公开表达、记录,当年的『真相』才能被后人全景式认知。
通过获得更多人提供的『真相』,而非某一时间点某人的只言片语来思考真问题,这才是我们今天应该做的事情。
柴玲引发争议的言论源于1989年5月28日,她接受美国记者菲利浦·康宁汉(Philip Cunningham)采访。柴玲说:「现在广场是我们唯一阵地」,「有人一再主张撤」,「我是总指挥」,「要抵抗这种妥协,这种投降派」。
「其实,我所期待的就是流血,只有广场血流成河的时候,才能真正团结起来。」当记者问:「你自己会继续在广场上坚持吗?」柴玲答:「我想,我不会」,「不甘心,我要求生」。
在香港出版的《李鹏六四日记》里,我却看了更多的相关内容,柴玲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还说:『广场上的同学,我想只能是坚持到底,等待政府狗急跳墙的时候血洗。不过我相信一场大革命很快就会到来——要是它采取下策的话。即使不采取下策,保存一些火种和力量,在下一次运动中我们一定会站出来』。
显然,纪录片节选的语言严重有损柴玲表述的完整性,2009年,封从德、方政、熊焱、王丹、严家祺、郑义、盛雪等人签署《致〈天安门〉制片人的公开信》,认为《天安门》纪录片有选择地引用语句、遗漏史实,让观众得出对柴玲的误导印象。指责称「期待流血」、「我愿意求生」等言论争议都为断章取义。封从德及刘晓波称,当夜天安门开始清场时,柴玲也在广场上。另据王丹、周锋锁证实,柴玲是最后离开广场的人士之一。
二、柴玲的言行矛盾性─她并没有影响广场局势
我是最后一批撤离,在广场东南角遇到的女生,现在想起来,就是柴玲,我是通过电视上的形象,她的语言,作出此判断,证明她与其他同学一起和平撤离,显然,她是希望自己活着,同时,她是坚守到最后时刻,当时她比更多的人冒着被当局抓捕的风险。
当时是清晨五点多,柴玲与一众同学撤离广场,她看到我仍然滞留在原地,对我说,走吧,我们要保留火种,我们还会回来的(大意),这句话显然与她在5月底接受媒体采访时观点也是一致。
评论一个人,要听其言观其行,柴玲的一些言语激烈,但她能做到让广场血流成河吗?在现场,她有没有鼓励别人去流血牺牲?显然没有,她只是一位和平的坚守者,有观点认为,广场学生不在某一时间段撤离广场,导致当局镇压,作为广场学生群体与学生领袖,要做的只有合法、正当的和平坚守。
柴玲接受美国记者采访,内容更会被中共高层知晓,我们广场学生们,反而一无所知。事后许多广场学生领袖都为柴玲辩护,说明她的激烈观点,仅限于被采访时情感激动时的表达,并没有影响到任何人。
史实上,广场学生群体最终实现了和平撤离,长安街上或广场周边,以及六四之后学生、市民与军方的冲突,都不是学生领袖鼓动出来的,完全是普通人基于个人义愤的行为,以我个人与我的一些同学为例,半夜听到枪声,立即骑着自行车奔向广场,造成流血牺牲的,不是柴玲的话语或观念,而是军队非法进入北京,无数人用血肉之躯阻挡,才导致的。而这种和平的阻挡军车,从当局戒严之后,一直非常和平而有效,也就在六月三日傍晚,我与同学离开广场时,在西单附近还参与阻止了一辆载满军人的军车进入广场,军车被关进民房大院中,并无冲突。
我们反向思考:柴玲的激烈言辞被李鹏甚至被邓小平、杨尚昆听到,他们会因此坚定血洗天安门广场的意志,还是有所顾忌,如果真的血流成河,不仅可能引发更大的抗争,也会使自己成为历史的罪人。
军队更重视在指定时间到达指定地点,并不是所有的军人都失去理智或将学生视为敌人,以『消灭敌人』为目的,也许是因为我十一点多到达长安街的南长街时,军队快要抵达广场,目的快要达到,所以枪口抬高了一点,许多学生市民在南长街口阻挡时,子弹掠过长安街的天空与地面,但没有朝我们扫射,我们不仅幸存,还在坦克与冲锋枪停息待命的时间段,步行到了广场,随之广场被封锁,从广场无法返回到长安街北边。
柴玲不是毛主席的好学生,但受革命理想主义教育者,一半是理想主义的火焰,一半是对现实的愤懑,同时又有利己现实主义一面(求生),她只是一个会演讲的小女生,站在学潮的风口上,成了广场领袖,不必放大她的言论,以此对她进行政治定性,并由此扩大化为对学生领袖群体的政治定性,戴晴女士没有意识到,她自己也染上了文革上纲上线的红色病毒,用褪色的红色棍子,扫荡一船人。
我再举个当时发生在身边的例子:六四早上我们从广场撤离后,一行人中一位同学突然感叹:人还是牺牲少了,更多的人牺牲才能唤醒民众。我当时震惊得止住脚步,怼他:应该牺牲更多的人,我们回去?他没有回答。我们说话的地点就在中南海西北角,距离长安街也就800米左右吧,当时一位居民从家里出来,问我们,他们真的开枪了吗?长安街附近的北京市民只要没有亲眼看见,都无法知道真相,何况『全国人民』?所以牺牲多少人,都不一定能唤醒人民起来推翻暴政。
也正是这位同学,半个小时前,在六部口十字路口,一位青年学生拿着石头愤怒地冲向坦克,我们三个人一起上去把他拉回来了。也就是说,他的言与行并不一致,他说出残忍、冷血的话,是基于某种错误的认知,而在现实中,他不会促成身边的人去牺牲,只会出手援救,阻止他人付出生命的代价。
回到柴玲关于天安门流血的话题,我们不能根据她某一时刻的情绪性语言或错误认知,就判断她在极力促成某种冲突与流血,以达到她想要的目的,在广场被冲锋枪与坦克暴力占领时,她也没有自己悄悄溜走,而是一直坚守到最后时刻。
柴玲的言行有矛盾性,她并没有影响广场局势,所以,应该忽略她情绪性的表述,不能放大她的语言,更不能由此对她与学生领袖们进行『政治定性』。
三、广场和平撤离,更多问题需要思考
既然戴晴女士将学生领袖或运动领袖们当成一个整体进行批评,她应该看到,广场最后几个小时那种恐惧气氛中,更多的人都是坦然面对,甚至不失豪迈与悲壮。
当时广场学生要不要撤离,广场指挥部也进行了一次民主投票(通过喊出声音),尽管这是幼稚的行为,但他们仍然在践行民主的方式,正如戴晴女士所言,许多人并不知道什么是民主,民主也是一门技术,一套严密的政治程序,广场上如此严峻时刻,应该启动的是避险,使危害生命的可能概率降到最小的指数,广场指挥部应该让更多的同学撤离,留下坚守到最后的应该是极少数人(古希腊是民主政治发源地,但在温泉关战役时,只留下少数勇士阻挡入侵者,更多的人退回城邦,并没有在战时通过投票决定共进共退)。幸运的是,侯德健、周舵、刘晓波、高新等4人接受现场红十字会医生建议,派代表前往天安门附近与军方指挥官谈判,成功实现了和平撤离,应该指出的是,此时高自联或柴玲不积极参与谈判,让更多的学生撤离广场,并不明智。
广场最终达成了和平撤离,更多问题需要思考,我们不仅要更多的还原现场与真相,更要通过真相与细节,思考真正的问题,对运动过程中的人物事件做出公允的评判。
『八九六四』,面对真相思考真问题(下)——『中间力量』缺失与民运失败
1989年6月4日北京六部口,被坦克镇压后的残酷场面。 (六四档案)
八九年坚守在天安门广场的学生,在广场上和平抗议是合法的,他们要求当局改变学潮是『动乱』的定性,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最终,当局非法动用军队,用国家暴力机器来解决面临的政治难题。
是广场学生应该无条件地退让,还是当局应该通过诚恳的对话、通过妥协来化解危机?当广场学生与政府当局互不退让,中间社会的智慧与能量,将起决定性作用,本文认为,八九民运过程中,知识分子与社会各界:包括体制内改革派、同情与支持学生的政治元老、将军,没有形成有绩效的游说力量,也是民运最失败的重要原因。
广场学生和平抗争,并无过激行为发生,突破法律与人道底线的是当局中的极左势力,社会精英或中间力量不应该将劝说的对象锁定在广场学生,而应该全力游说邓小平,只有使中共核心人物被理性与和平的力量触动,只有使他放弃暴力镇压的执念,才能防止悲剧性的冲突出现。
一、从『知识分子联络站』说起
戴晴女士在访谈影片中谈到劳动人民文化宫里设有『知识分子联络站』,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机构,通过网络检索,相关资料鲜见,只有北明女士的一本书中有一些记录,因为她与先生郑义参与其中,通过电邮询问,郑义先生给我的回覆是:
「我们成立了一个『首都知识界联络站』,金水桥头,一顶帐篷,是知识界人士落脚处、资讯交换处、讨论处。后来宣布戒严后,才成立了『首都知识界联合会』和『首都各界联席会议』。前者没有具体活动,后者起到了实际的协调、领导作用。」
据北明的回忆录里介绍说,它位于广场东北角的「劳动人民文化宫」门前,公开悬挂着「知识分子联络站」横幅:
「那条横幅像黏合剂一样,聚拢起首都新闻界、文学界、学术界的知识分子们。无论白昼黑夜,熟识或陌生的人们,以此地为中心,散兵游勇般来去。白天赤日炎炎,带水来;夜晚凉风习习,带大衣来。夜深了,大衣连铺成片,东倒西歪打个盹。挺不住了,回家蒙头睡一大觉又转来。戒严以前,人们在这里陪学生熬,观察事态发展,分析时局变化;戒严以后,人们仍在这里陪着学生,等待大兵进城。」
这条横幅被决定撤下,是因为「听说即将戒严的消息」。 (北明:《告别阳光——八九囚禁纪实》1993 香港田园书屋)
这篇回忆文字使我们通过真相,发现了真问题,其一是,当戒严与赵紫阳下台的消息传出,作家郑义第一反应是离开,因为面临危险,担心知识界与学生合作会给当局以口实(许多知识分子不积极参与的原因,多因如此);其二是郑义并没有退场,而是起草了『告市民书』,呼吁市民阻挡军车,不退场的原因是:许多市民已成功使戒严部队无法前进,他看到了人民的力量,这显然是一次和平的博弈;其三是当时参与其中的作家张承志介绍了参加『四五运动』时的经历(午夜广场上突然黑灯,是镇压的信号),尽管也是暴力镇压,但并没有用坦克与冲锋枪杀出一条血路,也就是说,即便当局镇压,风险也是在可控范围内。
二、知识分子、社会各界没有形成组织性的合力
有经历的知识分子参与到学潮中,增加了运动过程中的经验与理性,但他们的整体影响力却非常有限,特别是,许多人都故意『避嫌』,害怕当局把他们当成学潮的幕后指使人(『幕后黑手』),后来的事实也确是如此,许多知识界人士被当局指控为幕后黑手。
知识分子普遍存在受伤害记忆,基于中共反右、天安门四五镇压与『清除精神污染』对知识界的迫害与打压,所以大量的人并没有加入到像学生那样『有组织』的运动抗争中。如果知识分子公开成立组织,既实质性地影响学生,又能有效影响高层,那么,整个运动既增加了经验理性,又有可能成功影响到高层决策。知识分子与社会各界帮助当局与学生达成和解,成功化解危机,那就不是黑手,而是和解之手了。显然,中间力量在当时的政治场域中,是最没有组织与行动力的环节,直到现在,当年的中间力量现在反思的对象仍然锁定在学生应该何时退出广场,甚至认为学生运动激进,而没有深刻反思,在超大规模的政治运动中,中间力量如何有组织性地介入,特别是如何用知识与智慧,人脉与关系,说服当局守住底线,达成和解,进而使政治文明有所进步。
像戴晴女士这样有特殊身份(能见到中央高层、与红色家族有一定的联系),如果将游说的对象或对话的对象锁定在邓小平,也许后果迥然不同。因为突破底线、造成灾难性事件(『让广场上血流成河』)的决定力量是邓小平,而邓小平极可能被情绪、被执念、被一些极端力量提供的资讯所左右,对情势造成误判,因而做出错误的决策。
广场学生在资讯茧房里,对中共的残暴缺乏深刻的认知,邓小平在另一个资讯茧房里,哪一个资讯茧房会突破底线,制造灾难的悲剧恶果?当然是邓小平,知识精英们当然应该将游说邓小平当成第一要务去努力,可惜,以知识精英为代表的中间力量没有去完成最重要的事情,这无疑是重大缺憾。
三、两极对抗,中间力量决定妥协与和解
八九民运,形成两极力量,一极是占领广场的学生,他们代表全国民意,另一极是邓小平与极左利益集团,两极力量均认为退无可退时,必然会发生悲剧性的冲突,而中间力量的游说或使双方势力平衡,则能避免悲剧,实现妥协与和解。
广场学生代表与李鹏的对话其实是没有意义的,他们都不能真正代表其背后的力量,当时的民运已然是全民抗争,整个社会被当局的冷漠与无理所激怒,广场学生背后,是强大的对抗政府的主流民意,某种意义上,绝食、绝水确实唤醒了民众的抗争情感与行动,而李鹏强势不妥协的背后,则有邓小平直接操控的国家军队。
广场学生的抗争实质上是民主对暴政的抗争,是合法的人民力量与非法的邓小平政权的较量。
正如李鹏不能劝阻邓小平放弃镇压思维与方式,并在人民日报上用社论的方式,否定对学生示威抗议的动乱定性,学生代表亦无法说服绝食抗议的学生退出广场,显然,主动权在政府当局,中间力量应该游说当局妥协,而不应该一味劝说学生们退让。
我强调中间力量的决定性意义,是因为超大规模的学生运动或社会抗争运动一旦发生,不可能形成共进共退的组织性协调,广场领袖的号召力也会非常有限,中间力量更应该致力于通过国际社会施加压力,通过游说使当局不突破法律与人道底线,知识分子或社会各界,特别是能够游走于高层的社会精英,应该成为独立的协调力量,通过妥协使双方和解。八九民运之时,知识界或社会各界的精英们,要么支持学生,要么劝学生退让,现在我们看到的结果是徒劳无功而无效的。
如果反思,最应该反思的是如何组成强大的中间力量,阻止悲剧性的结果发生。
在美国的知识精英或有影响力的社会各界人士,应该致力于通过议员与白宫,对中共当局施加影响,迫使其放弃暴力镇压,这个时间点,美国议员观察团进入中国,促成广场学生与当局和解。邓小平极其看重美国对改革开放的价值,如果暴力镇压,美国将联合西方强力制裁,既不利于中国政治与经济,也不利于美国与西方在华的市场利益;
而中国知识界与社会各界应该联合邓家以及众元老家人、同情学生的七将军等,直接与邓小平面谈。据多位当事人回忆,邓家人确实主动联系过广场学生领袖,但徒劳无功,这说明什么呢?
知识分子最应该做的是两面劝解,使双方提升认知力,使双方充分意识到,不妥协而出现悲剧性的后果是两败俱伤,对国家民族与个人都会造成无法估量的伤害。
结语:认知与反思
中间力量严重缺失,是八九民运变成六四悲剧的重要原因。
如果有罪,罪在一人或者一个集团,如果有错,错在社会各界知识精英没有形成有影响力的中间力量,通过美国或通过游说遏制邓小平非法暴力冲动,而广场学生为代表的和平抗议者既无罪,亦无过错(一些个人言论或言行有错,但对整个局势并无重大影响)。
而作为当时的社会精英或知识分子,更应该反思自己的角色定位,在将来再次发生民主运动中,成为积极的、有组织的中间力量,在激烈的两极冲突中,中间力量是化解冲突避免悲剧事态发生的重要介质。譬如英国大宪章签署,教会力量成为重要的中间力量,使国王与贵族达成了妥协,而蒙古人征服中原过程中,儒释道精英人士成为游说力量,使征服者不再通过杀戮或屠城的绝对征服方式,转型到相对和平的可持续统治。我们也看到,八九之后,邓小平自己也有重大变化,尽管没有为八九正名,九二南巡之后,继续扩大了经济开放,而对香港一国两制、五十年政策不变,对英国也是一种妥协。
作者》吴祚来 独立学者、专栏作家,1989年全程参与北京民运,最后一批撤离广场,有多篇回忆文字与反思性专栏文章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