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星期天我在「六四纪念馆」开始第一讲,事后读到王丹的『「六四」纪念馆手记(1)』:今天是纪念馆下设「中国书院」系列课程的第一堂课,由苏晓康老师主讲, 来了二三十人,其中有来自UCLA的大学本科生,有参与过香港反送中运动的手足,有一家四口全员报到的,更令人惊喜和感动的是:方励之老师的长子及其夫人驱车六个小时,从别的州前来参观纪念馆并看望晓康老师,结束后他们还要再驱车六个小时开回家,二三十年未见的老友重逢,场面温馨。很高兴「六四」纪念馆不仅是一个展览,更成为凝聚海内外朋友的一个聚会地点。 』那天我刚一讲完,身材修长的方克夫妇,就来到讲台前,我们一道合影,大概一九九一或九二年,我常去华盛顿DC,到国会作证,在一个友人家中,曾与方克相遇,那时他还是一个腼腆的小伙子,孤身一人在美国读书,虽然父母被夹在中西大国的政治博弈之中,他仍是一个微弱而清醒的声音——『李淑娴开始也很坦然,对在美国读书的大儿子方克说「我们等他们来抓」,急得方克大叫:「妈妈!你们千万千万不要作这样的『英雄』!」。直到六四开枪,李淑娴才考虑「躲一躲」。他们不愿连累亲友,只能去外国使馆,六月五日下午第一次进美使馆,又离开;第二次被作为「总统的客人」请回去,林培瑞说:「方励之并不是很愿意回到美国大使馆,是方的妻子李淑娴和儿子都觉得最好去吧,因为中国官方发疯了,前一天在天安门广场杀了那么多人,即便不判你入狱坐牢几年,也可能找流氓杀你,李淑娴对此感到害怕,最终劝动方励之进入美国大使馆。」后来方励之又几度想走出大使馆,都被李淑娴劝止。 』(见《妇唱夫随》https://www.facebook.com/841628330/posts/10159894070403331/? 我随手送了一本《雨烟雪盐》给方克,他们拿著书转身就急着赶回家去,我望着他们的背影,后悔没告诉方克,这本书的封面上有一句他母亲李淑娴的话。】
『雨烟是热带燥热焦急的雨幕,雪盐是北美怎么也暖和不起来的漫长冬季,这本书记录了你穿梭在无数极端之间的摆荡,身心伤病、人际交往、气候地理与全球政局,悲欣交集。正在思考文案,看见您的讯息,涌出了这些话。』
上面这两句,恰是印刻编辑陈健瑜读了《雨烟雪盐》书稿最初的印象。
她这句「穿梭在无数极端之间的摆荡」,可谓此书的一句神概括!
此书封面设计,也不同往昔,封面设计师(也是陈建瑜的朋友)建议我写一句话在封面上,我选了李淑娴的一句话:『我们这些人必须让真相在身后不被歪曲』,恰是我和傅莉最痛苦之际她写过来的。
『健瑜,五个封面,相比之下,我觉得第四个,即有李淑娴之语的那个封面,涵义最丰富,也突出了我们这一代异议者流亡者的身份和使命』,
二○一二年初,我二十年后第一次重返台湾,重逢季季,又在她的温润提携下,启动了我流亡、车祸之后的新一波文学旅程。以回到美国东岸伏案疾书《寂寞的德拉瓦》起头,期间还花了个把星期修订《离魂》再版,读原书、二○○○年以前的日记,特别是九三、九四两年在水牛城三个月,以及回新泽西奔波医院的半年,那「雨烟雪盐」之痛,依旧历历在目,隔了二十年还可以感觉那崩溃的暗无天日,那时流血的滚烫文字,绝非事后再写得出来,我再引用它便一字不改。再版前言『精神瘫痪与书写休眠』,我写得很痛,反刍和咀嚼昔日苦痛,会令受苦者跌入深渊,还是忘却比较好,四五年后这篇东西又出现在微信上,标题『失语二十年』,被网上疯传,国内亲友,尤其傅莉的同学们读到很震惊;我的旧友们也互相传送此文;接着又贴出一篇『苏晓康今在何方』,是金钟采访我的那篇『告别中国二十年』,大家都不解其缘,这便是今天的网路文化,速来速去。
却不料,一个月后发生「八八灭顶」,傅莉突然摔倒楼梯上。
这便意味着,刚写完《寂寞的德拉瓦湾》,我们竟注定要离开德拉瓦了。
从车祸前1997年起笔《离魂》,至2012年写出《寂寞》,这十五年一直是「私人心境」,一种深陷暗黑的心境,直到《屠龙》才又转向公共领域、大骨架。
四月份杀青后回眸,八个月里一半心思在救她,另一半心思回溯八十年代的「屠龙年代」,对整个世界和中国皆失去兴趣;
当晚一夜春雨,第二天四月八日出门,见樱花缤纷,令我有唐诗意境:「梨花一枝春带雨」,现在这本《雨烟雪盐》的源头竟在这里。
「八八灭顶」这一天,消失在我的记忆里,再去把它找出来,牵连着无数痛点和泪水;
仿佛十九年前的那个黑洞,这一天突然又裂开在我脚下;
这一天,再次劈开我的人生,令我在六十三岁注定已经没有暮年;
二○一二年八月八日,这一天是个星期三⋯⋯
傅莉跌伤腰椎还是骶骨,不管哪里,是我们平静十年的一个句号,也是我努力营造一种北美冷寂小镇之隐居生涯的梦碎,但是这次我除了悲伤,没有惊慌、后悔、命运感、神秘主义,而重复九三年的,是可怜的傅莉,她竟还要受那么多罪。
追回正常生活的欲望,对我们而言真是太难了,但是只要这次能救回她大致的自理能力,只要在室内行走自如,能上厕所、自己洗澡等等,我还是可以带着她一道生活至终老,无非我放弃社交和外出,正好晚年闭门写作,把自己锁在家里。我们没有越来越好的可能,也许过了七十岁,两人一道进老人中心⋯⋯
这个月里,仅有另一件事情牵动我,李淑娴来电子邮件,问我编辑方励之文集目录的进展,我赶紧拟了一个文集目录分类发给她。我们往来邮件中,她曾写到她汇集方励之文字的意涵:
『没有文字,即便有人知道,很快就被遗忘或扭曲。我知道一些,但如没有文字,准确度和诚信度就会减低。我余生要做的,也是我感到生命意义的事,也就在此,否则如今活着对我太残酷。』
(文章转自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