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书生》的背后故事
韩三洲
周一良先生（1913—2001），字太初，是近代著名的实业家和收藏家周叔弢之长子。在纪念这位历史学家诞辰110年之际，承蒙他的哲嗣周启锐先生赠送自印本《太初先生印存》一册，里面收入周一良生前所用的数十方钤印印文，其中“毕竟是书生”一方印存，赫然在目，这也是太初先生所出版的自传体回忆录《毕竟是书生》所用的书名。
自从汉高祖刘邦拿着儒冠当做溺器，泛指读书人的“书生”一词，就好像成了迂腐僵化、纸上谈兵、误国误民的代名词，正如清代诗人黄仲则所道出的“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而周一良对“毕竟是书生”一语的醍醐灌顶与感同身受，则是在他的好友、语言文字学家魏建功先生的追悼会上。1980年2月，人称“新华字典之父”的魏建功逝世，与逝者同为“梁效四皓”并受到审查的周一良前去送行，看到魏老的挚友王西徵（曲律研究家，词曲大家吴梅的弟子）的一副挽联，内心大为震动：“大千界桃李芬芳，讲坛由来多花雨；五十年风雨变幻，老友毕竟是书生。”由此想到自己虽说早年拜读于史学大师陈寅恪门下，亦曾服膺独立精神与自由思想，可几十年来却是一片真心跟着政治潮流走，上边叫干啥就干啥，完全沦为一个驯服工具，但结果却事与愿违，屡遭劫难，大起大落，反受其辱。魏建功生前曾痛定思痛，说自己真没想到，老了老了还当了回老奴才。这与民间相传的冯友兰的老妻任载坤说丈夫“天都快亮了，你还在炕上尿了一泡”一样，都有着不自觉地上了贼船书生自误的锥心之痛。魏建功是在精神极度压抑中突发疾病去世的，而他的夫人，则是在首都体育场开大会批斗包括魏建功在内的“梁效”成员时，也被当地居委会强迫叫去参加的，于是精神受到刺激，回家就不会说话了，后来半身不遂，于魏老生前就故去了。所以，这挽联上“毕竟是书生”五个字，抓住了周老先生的心，觉得这五个字的总结贴切到位，寓意深长，涵盖了多少书生的痛悔无奈与难以预料的人生毁誉。于是，周一良请父亲弢翁在天津找到治印名家高洵治此五字印，倍是珍爱，常将印文拓于家中藏书扉页之上，以此委婉道出胸中的沉郁不平之气。后来先生又请人镌刻一方钤印“毕竟是书生所读书”，也常常将此闲章钤盖在家中书籍内中。在晚年，“毕竟是书生”一语，几等于先生的人生代名词，目的就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心中块垒！到了1998年，先生特将自己的回忆录书名定为《毕竟是书生》，内中多有忏悔反思的沉郁之语。书一出版，很快在坊间引起轰动，一时洛阳纸贵，数月内曾几次印刷。
有史料说当年的梁效成员共计39人，实则38人，而为《太初先生印存》题签的吴小如先生，由于家学渊源，博闻强记，早年在中文系脱颖而出，不过吴先生性格刚烈，恃才傲物，以“学术警察”知名学界，当年北大中文系负责人嫌他政治表现不过关，还不够进入“梁效”的资格。后来，由他起草注释的庾信《枯树赋》却受到上边的首肯，成为“梁效”急需的注释人才，只好内定他为非正式人员。虽是半途调入，但也作为正式成员，稀里糊涂地进了被审查之列，挨批受整了两年多。书中提到周一良1979年接受审查时，曾收到过一封来信，上款称“周一良道兄”，下署“一个老朋友”，打开后只有四个毛笔大字“无耻之尤”。但周一良并未如家人所想像的那样接受不了，而是淡然处之。付诸一笑，认为这都是群众的义愤情绪，可以理解，他还曾把这四个大字压在书桌的玻璃板下，以资警怵。周一良书外另有回忆，魏建功去世后，他儿子告诉周一良，说父亲生前也曾收到署名相同的信件，内中毛笔五个大字“迷信武则天”。他们父子还做了一番调查研究，对比了笔体，推断出这是启功先生改变笔体所为。魏老火气很大，一怒之下，连同启功给他作的画都一撕了之。为此事，周一良的四弟、启功先生的好朋友周绍良曾询问过此事，启功说这些信不是他写的，而且认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说：“那时上边让你去梁效，谁敢不去？如果搁在我身上，我也会去的！”后来，启功再次表达过对这些人与事的谅解，说这是在当时政治情势下没有办法的事。他还进一步说，如果说这些信是他写的话，对这种无耻之人怎么还会以道兄相称呢？此话合情合理，让周一良释然，误会全消。
2000年，已是九十高龄、也是研究魏晋南北朝史的北师大历史学教授何兹全先生曾为周一良题诗，也是借用令人感兴趣的“毕竟是书生”这个话由：“书生不问政，被动入陷坑；陷坑自磊落，毕竟是书生。同是读书人，书生惜书生；携手回书斋，书斋乐融融。”
还有一件与书生相关的琐事，不妨说说。作为周一良的三公子周启锐先生，因屡受家事和政治运动牵累，颠沛流离，命运多舛，在那斯文扫地的岁月，不要说承继父业了，连一张平静的书桌都无从寻找。多年之前，周启锐曾代父亲前去北大西语系严宝瑜教授家中赠送新出版的《毕竟是书生》一书，严先生询问周启锐在何处供职？干什么专业，周启锐如实回答，如今为生存所选择的稻粱谋，早已远离了书本、与文字无缘了。严先生听后，禁不住喟叹：“唉！你已不是书生！”古人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之语，从“毕竟是书生”到“已不是书生”，一脉下来，只不过白驹过隙的几十年光阴；而遍视当下的读书种子，又几稀也！
（原载《温州读书报》2023年第4期，一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