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中国| 2025-07-17 01:06:52 | 姜福祯
再后来,因为山东民运人士王金波入狱后长期绝食,我们常向外部发送消息,博国涌十分关切,为此,我和他有过几次电邮往来。他和樊百华常写信询问王金波的近况,他虽沒有写文呼号,但其涓滴之水,润物无声。
他的文章我读得不多,但每一篇都给人留下印象。他常说,写作者的最大力量,不在音量,而在真诚与持久。他确实做到了。他写中国近代人物,写知识分子的沉浮史,写那些被湮没的民国真实。他以历史为底色,以事实为武器,不高声喧哗,却锋利如针。他的温和从不是妥协,而是带着节制的坚定。
让我惊讶的是,有一天在我书店里,一位读者正翻阅《金庸传》,我随手一看,居然是他写的。我有些愣住。傅国涌?我一直以为他只属于史论的殿堂、只会在旧档案中沉思,没想到他也走入金庸的江湖,讲侠,写义。这一刻,我才明白他不仅是“正襟危坐的学者”,而是一个眼中有火,心中有情的写者。他的笔可以穿透谎言,也可以点燃少年之俠气。
二.锦上添花与雪中送炭
2013年,许良英先生去世。他的家人和学生希望整理《年谱》和《纪念文集》。北京某研究所科技史工作室承担了这个任务。研究所三位合伙人中有两位是许先生的忘年挚友,他们一致主张由傅国涌主编。他的确最适合:曾写过许老,也与许老私交甚厚。他本人也写信表示愿意承担。
但这份任务,最终却落在了我身上。
因为王所长——那时是研究所的董事长,是我好友。他知道我书店关门,无以为生,便对其他人说:这事于“傅国涌是锦上添花,而于姜福祯兄弟则是雪中送炭。”这句话,决定了项目的方向,也决定了傅国涌的退让。
他理解一个写作者的处境,也理解一位同行在生活低谷时所需的托举。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不悦,我自觉惭愧,是我使他的写作生涯少添了一枝花,我却在雪地中得以踉跄前行。
他的文章我陆续读到,不是尖锐,却自有锋芒。他不是那种四处放火的人,却在每一页中都留下了穿透黑暗的烛光。他说:“如果我们今天不说出真相,明天我们就再没有说真话的自由。”这是他对那些企图淡化“六四”记忆名人的表态——平静、坚定、不容模糊。
在那个动辄自我阉割,暗中向“坚持四项基本原则‘靠拢’的年代,他没有高举旗帜,却始终站在事实和公义一边。他不煽情,却也不回避。他像一位在废墟中低头整理真相的抄经人,不求听众,只求诚实。
我知道,他理解一个写作者的处境,也理解一位同行在生活低谷时所需的托举。他以沉静的方式缺席而成就了我一次转折。我自觉羞惭,却又感激不已。他少添了一枝花,我却从雪地里踉跄前行。
我曾想当面向他致谢,并请他喝一杯咖啡,促膝长谈一次。2015年夏天,他到青岛大学研究生院做讲座,我去听讲,也想顺道邀他坐坐。可校方安排紧凑,他的周游讲座计划也排得满滿的,他实在脱不开身,我们只在讲座后匆匆聊了一小会,就此分别,总觉得来日方长。熟料这一别,竟成永诀。
苏小和说:“傅国涌是一个温暖的灵魂,他有真诚,有悲悯。他的基督信仰早已深入写作与为人。他曾说:“基督徒要作光作盐,不能变得无味。”在他那里,信仰不是标识,而是一种写作伦理。他不是把福音写在墙上的人,而是写在细节与让步之中。
有志不在年高,有人说他走得太早,我却更觉得他活得通透。他一生写作、讲道理、守真相,犹如《金庸传》中一位文侠,退场时倏然而去,却让人久久难忘。
三、他是光,是盐,是史的温柔守夜人
他是一位博学之士,著述颇丰,《百年中国风云人物》《中国知识分子群体的最后一次集体亮相》《金庸传》……他的写作跨越文史哲,笔下不见愤怒,却有道义。他信奉“历史为底色,理性为路径”,但更珍贵的是:他把真理写进了人的生命史里。
傅国涌不是改革者,也不是批判家,他是那个在废墟上捡拾记忆、擦拭真实的人。他用一种近乎缓慢的方式,抵抗着这个急于遗忘的时代。他一生未入主流,但却赢得了历史的尊重。他不是吼叫者,却让人肃然。他走得急促,却留下许多未竟的书稿与念头。这些文字,如种子,终将在某个温暖的日子里重新发芽。
如今,我已不再活在“人本主义”的旧梦中。但我们仍在尘世奔跑,神的国度已近,末世已经来临。你若在神面前得享安息,我愿在这尘世继续作见证的人,替你续写未竟的叙述,替你守望那微弱但永不熄灭的光。
傅国涌,我欠你一杯咖啡!
如今,我已走出旧梦。末世已至,主再临近。你已远逝,我仍在尘世奔跑,在你走过的道路上谨慎拾步。愿我也能如你所言:“在黑夜中做光,在腐败中作盐。”
博国涌,我欠你一杯咖啡!
你并不是抗争型的人物,你甚至少有激烈语言。但你一直站在时代边上,用历史刺破遗忘。你像一粒盐,在潮水中保住人类的底味;像一束光,努力在雾霾中照见一线真相。
再见了,傅国涌。
你不会真正离开。
2025.7.10日于荷兰白庐宅
附录:傅国涌(1967–2025)
生平与教育
傅国涌,1967年1月生于浙江省乐清(雁荡山脚下),1972–1977年间在山村度过童年,早年中学曾任教师。1986年考入温州教育学院中文系学习 。毕业后曾在乡村学校教书,后转为自由撰稿人,曾为独立中文笔会会员,常居杭州 。
写作与研究方向
自1999年起,在《书屋》《随笔》《炎黄春秋》《南方周末》《文汇读书周报》等十余家期刊发表大量史论与随笔,以百年言论史、中国知识分子命运史为主要研究内容 。
他强调对史料的严谨甄别,注重客观理性的历史解读而非煽情。
代表著作
他出版的书籍包括但不限于:
1. 《金庸传》(2003年首版,2013年修订版),以平视视角撰写,颠覆传统传记认知 。
2. 《百年寻梦:傅国涌历史随笔》(2004)
3. 《叶公超传》(2004),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传记代表之一 。
4. 《追寻失去的传统》《1949:中国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发现廿八都》《笔底波澜》《历史深处的误会》《主角与配角》等多部涉及言论史与知识分子主题的重要著作 。
身份与信仰
2008年冬,他受洗成为虔诚信徒,自此信仰深深融入写作与道德判断之中 。他曾强调,基督徒要“作光作盐,不能变得无味”,并以此规训自己的公共责任感。
学术与公共影响
他关注“六四”等历史节点,坚守公共理性立场,不惧表达对历史真相的坚持 。
2017年荣获“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奖”,并被誉为“治学严谨、文字干净”的公共知识分子 。
逝世
2025年7月7日凌晨,傅国涌因突发心脏病在杭州去世,享年58岁 。
写作特点与亮点分析
温和而锋锐的公共理性写作者
他的作品虽富批判意义,却不因立场而流于极端;他以参与者姿态远离声讨,以史料与理性为刃,用文字揭示真相 。
平视而不仰视的传记风格
在《金庸传》中,他首开“不盲目崇拜”的写作路径,力图以平等眼光揭示写作对象的真实与复杂 。
信仰塑造的知识人品格
他以基督徒身份为写作注入伦理高度,在公共记忆里保留了温度、诚实与担当 。
文史并重,广泛触及时代生命
他的著作涵盖民国政客、知识精英、社会文化、商业史等范畴,体现了史论与人道关怀的统一 。
长线型公共写作路径
多次担任评论、专栏作家、编辑,并因坚持书写边缘或被遗忘的历史事实而获得尊重和影响 。
傅国涌是一位以信仰为源、以史料为器、以公共理性为执着的知识写作者。他用几十年静默而坚守的笔触,为中国近代史写下大量“带有底色的人文真相”。他的离去,不仅是一个人的告别,更是当代中国理性记忆的一次重大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