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致君 北京之春
这已经是他逝世的第八年了。
我原不欲再提，因如今世间已经沉默得很稳当，仿佛每一张嘴都装上了锁，每一双眼都涂上了灰。而谈刘晓波，是要得罪人的。你若说他是英雄，便有人跳起来说你”唱衰祖国”；你若说他是罪人，又得自欺欺人，连自己的影子都不敢正眼看。
但他确实存在过，而且是那样真切而沉痛地存在过。他不是神，也不是鬼，不过是个中国人，一个说出自己想法、坚持写字、拒绝噤声的人。这种人，似在今日，便成了”颠覆国家政权”的危险分子。
我年少，并不曾见过他，只在字里行间识得他性情：沉静、温和，却又固执得叫人发寒。他有些理想主义，像是五四那些还相信”唤醒国人”的青年。
他大约太认真，以为这个国家真的会听进去几句劝。他也确曾劝，说要宪政、要人权、要废除一党独大。
他写了一份《零八宪章》，只是写，没喊口号、没扔石头，也没举牌游行。但这也不行，写字也犯忌，便押去坐牢，十一年。
我想起当年看《呐喊》的时候，说”假使有一间铁屋子，里面睡着许多人，不知将死，若是叫醒了他们，只是使他们痛苦，不如不叫醒他们。”可若其中有一个人已经醒了，又大声喊着救人，那便不是白喊了。
刘晓波便是那一个喊声。
他知道自己喊不破这铁屋，却还是喊了。
他说：”我没有敌人”，像是在说给一个毫不容忍的体制听。
他甚至宽恕了那些囚禁他、审判他的人，仍愿他们”平安无事”。有人说他太软弱，我却觉得这是最坚硬的抵抗。
在病榻上，他不曾自由；在死后，连墓地都不许有。
骨灰撒进了海，似乎想让他从此消失。但他们忘了，浪潮是不会停的。撒向海的，不只是骨灰，还有一个人最后的尊严与无声的控诉。
有人说，这世上没有救世主。
我信。
但若每一个醒来的人都学会喊上一嗓子，铁屋终有一天会裂缝。只是如今喊声越来越稀薄，倒是吹号助威的多了，满街尽是”盛世华章”，却无一页肯写”良心犯”的名字。
倘若刘晓波还在，大约还会写文章，还会说些”老百姓也是人”的话，还会被骂、被监视、被斥为”外国势力走狗”。
而如今他不在了，倒是清净了，只是我们，还活着的人，若连怀念都不敢，倒也真的不配说”人权””自由”这两个字了。
是的，他已死了。
他为这个国家最温和地提了一次醒，便被活活地吞掉了。可他也留下了证据，一封封狱中信、一句句狱中言，像一把小小的凿子，在我们的心中轻轻地凿。或许有一天，锈壁会崩，一角天光会照进这铁屋。
我们会记得刘晓波，不为他的得奖，不为他的罪名，而是因为他在无声处说了人话，在黑暗中留了一点光，在死前依旧保留了做人的尊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