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金钟主编从微信转我一篇《老顾的聊天记录》,并说「温元凯这篇讲话,句句有道理。但和他三十年前的话大同小异——全世界的大学都没有党委领导⋯⋯一句话就够了!」所以三十年前的「青年导师」不是吃干饭的,我就不重提是哪四位了,这里单说温元凯,以及八十年代我的感觉,和自己青涩的记忆,直到今天我仍然觉得,隔着一场大屠杀,我们解读不了八十年代。 】
温元凯在35岁被评为中国科技大学量子化学教授,1977年暑假他建议邓小平停止大学推荐,恢复高考。他也是导致胡耀邦、赵紫阳下台的1987-1989两次学潮中的”精英”,与方励之齐名。出境跑美国后,他在华尔街做职业金融家,没有赚到钱,于是沉寂多年。最近,80多岁的他耐不住寂寞,屡屡发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言也真。以下是温元凯近期的演讲摘要:
一、所有现代文明都是西方发现的
今天,中国的全球竞争力排在世界20名以后,不要说日本、韩国和欧美发达国家,连自己的台湾也比不过,要不是人口多、体量大,是没人看得起的。 “中国威胁”不是因为你的强大,而是你不按规则出牌,例如,不管是对内对外的承诺,基本上都没有兑现。还有全球都知道你的假冒伪劣产品和有毒有害的食品等等问题。
现在,中国最好的大学排不进世界前40名。要知道,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前的中国23所教会大学以及清华、北大、燕京,都是世界一流大学,与哈佛、柏林、剑桥是经常互换学生的。陈寅恪先生、季羡林先生都是当年的互换生。维纳创立控制论,是在清华大学交换教授期间完成的。现在呢?没法与人家对话。这也是许晨阳等世界第一流学者回国几年又出国的原因。没有一流的学术环境,一流的学者不但十分孤独,还处处受到排斥甚至打压。
七十多年来,中国几乎没有世界级的实验室、学派和学术大师,还非常缺乏世界性的超级跨国公司。中国政府是井底之蛙,对自己极差的创新氛围至今缺乏足够认识,只知道盲目自信,其实是夜郎自大。
我们应该问一个问题,美国为什么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这是昔日中央领导人向我提出过的问题,只是我当时的回答还不够好,今天,我可以回答的比较好。
美国人口只占全世界5%,但是美国人消耗了全世界25%的资源,美国掌控了全世界60%的金融。还有一个数据,我相信大家从来不会在中国任何一张报纸、出版物、政府文件上看到,那是我计算出来的——美国掌控了全世界70%的高端人才。
我有一个讲演非常受欢迎,讲了十年,叫诺贝尔奖是怎样炼成的。我收集了1901年到2017年全世界的相关资料,期间共出了618个诺贝尔自然科学奖,总结出了”诺贝尔奖的五大规律”,也叫”诺贝尔之子黄金五条”。
第一个规律,诺贝尔奖是窝生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打地洞。这是老百姓都懂的浅显道理。美国、德国、英国3个国家占了全世界诺贝尔奖的90%以上,美国占了二战以后全世界诺贝尔奖的70%以上。就是说,今天世界上得诺贝尔奖的70%是在美国上班的,是在美国的大学研究机构和企业实验室工作的。中国只有1个是在本国产生的,她就是屠呦呦老人。
中国今天不是很有钱吗?不是有的时候也挺骚包吗?为什么我们不能在3万亿的外汇储备中,拿出个300亿来请100个诺贝尔奖得主到中国工作,这件事情可行不可行?每人3亿,那些搞理论工作的也不要3亿,几千万就可以。来干什么?来当大学校长。他们至少比现在中国的大学校长更有权威吧?来当研究所的所长,至少中国科学院近100个研究所没有得诺贝尔奖的当所长,让他们来创办新的大学、新的研究所。只有诺贝尔爸爸,才能生出诺贝尔儿子,这个道理还用得着问吗?中国每年拿出7000亿美元支援国外,却舍不得拿出区区300亿聘请国外最著名的科学家来华培养人才,我至死都不明白。
当然,问题也来了,如果诺贝尔奖获得者当了我们的大学校长,那我们的党委书记怎么办?谁说了算呢?党的领导咋办?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国外所有大学都没有”党的领导”,但这并不是说国外大学的教师学生没有政治信仰,政治信仰是完全私人化的东西,不能由官方强行灌输。
第二个规律,大学是诺贝尔奖的摇篮。世界排名前20的大学,占诺贝尔奖的90%以上。第一名是哈佛大学,151个诺贝尔奖;第二名哥伦比亚大学,101个诺贝尔奖;第三名剑桥大学,91个诺贝尔奖;第四名芝加哥大学,89个诺贝尔奖;第五名麻省理工大学,87个诺贝尔奖,等等。大学的生命是学术,政治挂帅培养不出学术人才。不讲政治、一心一意搞学术的中国大学一个也没有。
第三个规律,诺贝尔实验室。著名大学都有著名实验室。剑桥大学的卡文迪许实验室,出了29个诺贝尔奖。中国华为算很牛了,研发上投入了大量的钱。任正非是非常重视研发人才,但这只是实用技术之研究,有功利目的,与为了学术而研究,还有遥远的距离。德国最古老的格林科大学,出了45个诺贝尔奖。丹麦算个小国吧,4.3万km²,比台湾略大,有600多万人口,就是上海一个区的人口,但是出了一个伟大的原子物理学家玻尔,他的哥本哈根实验室,出了12个诺贝尔奖得主。
第四个规律,阶梯效应。诺贝尔奖30%是师徒相传,具有非常明显的”阶梯效应”,传承最长的有5代人。中国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的各项政治运动,反右、文革极左思潮,把大学和研究所搞了个天翻地覆,让牛头马面掌权,很多著名的教授甚至自杀身亡,能有5代传承吗?这个问题,直到现在,中国政府都没有进行深刻的反省。简直糊涂透顶。
第五个规律,基础教育扎实。犹太人占诺贝尔奖35%,可是,人口只占世界人口的0.1%。 20世纪人类最伟大的100项发明,从1900年到1928年中国一项也没有。 1900年到1928年中国人在做什么? “革命”与”动乱”。 1928年到1957年出了1项,60年代前半部分好一点,出了3项;1963年上海第六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陈中伟世界首创断手再植;1964年,袁隆平发现杂交水稻;1965年中国科学院上海王应来人工合成牛胰岛素。但是,从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到现在,中国就再也没出过一项被称得上伟大发明的科学。一个世界第一的人口大国,比不上丹麦,更不能与以色列相比。主要是基础教育不行,从小不许孩子”独立思考”,还不开逻辑课和哲学课,结果把孩子从小就教傻了。
有人统计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明家,请注意,不是科学家,而是发明家。从公元前287年阿基米德开始算,2000多年中国只能排进去一个人,那就是1000多年前东汉的太监蔡伦发明的造纸。近500年,近200年,近100年,近70年,近40年,中国没有一个人可以排到这张表上去。
一个国家如果没有伟大的发明家,谈什么创新?睁开眼睛看到的所有现代文明,都是西方发现的。所以说老实话,这几张表该贴到中国的科技部长的家门口!该贴到教育部长的走廊里!该贴到每一个大中小学的画廊里!中国政府黑了良心,没有良知,把钱全用在愚化奴化教育上,不愿意启发孩子的怀疑精神,有罪啊!
看看最新的世界最好的20名大学,美国占了16所,英国占了3所。中国的清华大学排49名,北大排72名,浙大排125名,上海交大排137名,也就是说,我们的一流名校,排到前50名的只有一个。你牛什么牛?
我是个蛮喜欢看电影的人,我发现美国人拍了很多科幻片,而国内电视上最喜欢放的是帝王片,为秦始皇、汉武帝、康熙、乾隆歌功颂德。这就是中美文化的不同,美国人喜欢科幻创新,美国的科技大佬都是科幻迷,中国人喜欢研究的就是权力斗争,怎么勾心斗角,怎么拉邦结派,怎么整人。这是每一个中国人都值得反思的问题。
我盼望我的国家好,我的民族好。可是,中国政府糊涂透顶,冥顽不化。就只操心一件事情:权力的拥有与权力的维护,以保证他们的奢侈享受。特别是近几年来,中央指示有关的医疗部门,争取让省部级以上高官都活到150岁左右,这种违反自然规律的做法,需要移植多少器官?这不就是把老百姓当做国家器官,根据需要开发这些”人矿”。如此做法,不要说老百姓了,就是那些体制内的中、下层官员和大量公务员,能心平气和的看待这种做法?至于别的一切事情,中共的高层认为全都无足轻重。所以所谓的什么”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真的就是一个”梦”!一枕黄粱的美梦!
二、八十年代肤浅吗?
八十年代可以有各种解读,官方称为「改革开放时代」,知识分子称为「启蒙时代」,西方称为「中国崛起的时代」,老百姓则有民谣曰:
五十年代人帮人,
六十年代人整人,
七十年代人哄人,
八十年代个人顾个人,
九十年代见人就「宰」人。
若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栅处」的心情去看那个十年,你会觉得那时的政治、文化皆如过眼烟云,强人、党阀、政客、明星、精英都是「各领风骚没几天」,留下一笔糊涂帐就没影儿了,誓如「四大青年导师」(李泽厚、方励之、温元凯、金观涛)而今安在? 「小平你好」不到十年就变成了「小平你好狠」,但「十五的月亮」却可以从云南老山前线的战壕,一直唱到天安门绝食营地;探索电影从「第三代导演」一骨碌滚到了「第六代」;总书记也罢黜了两任;文学就更是眼花缭乱,流派纷纭,名家辈出,到九十年代民间戏噱「巴金不如包金,冰心不如点心」的时候,《伤痕》作者跑到拉斯维加斯当赌桌发牌员,而王朔已经出全集了……你能找到的八十年代标记都是古董,一个十年就稀里糊涂过去了,但落脚的那一年终于是血肉横飞。
这个十年的横越,对于个人,比如我自己来说,有点象身体被什么庞然大物洞穿了,如一列快车风驰电掣突过,把我象纸人儿似的扔在原地飘荡,某种被碾压、被裹挟的感觉,同「文革十年」的无知狂热不大一样。
如今隔着快二十年去找我自己,当初那个默默无闻的小记者,结婚一年便有了儿子,却在家里呆不住,跑到洛阳龙门,去同一个石窟讲解员静静的聊卢舍那大佛和武则天,如能按下性子来,或许可以在奉天寺和盛唐盘桓几年;但魂儿总是被外面的世界钩走,在这个大陆发疯要现代化的门槛上,六朝故都和石雕都黯然失色了。
八十年代初,我靠龙门石窟的稿子赚了一个报告文学奖,领了奖顺道回杭州,在一个春雨朦胧的暮色里,打着伞逛进儿时熟稔的湿漉漉的鹅卵石小巷,竟是说不出的惆怅,连西湖也没游,就扭头回了中原。
我并不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也许因此对这个单调、贫瘠、压抑的平原流域很敏感,苦难听得心里发颤、耳朵生茧子,却又纳闷人们老实沉默得象石头,于是去找那压在下面的底蕴,不久竟找到那条大河,开始走进我生命里黄色蔚蓝色交织的一个混沌期。
我同河官、工程师、泥沙专家们聊黄河的时候,或者一个人蹲在豫西某个峡谷里,瞪着这条浆河象一大块一大块铁汁一样沉重的流体缓缓滑过的时候,不会想到什么「文化热」、东西方文明,以及把共产党连同老祖宗一道鞭笞;傅莉在郑州安静的养儿子,我们也都不会料到日后的风暴。
中原是一个闭塞的腹地,从思潮到服装,都比北京慢一个节拍,比港风台雨熏染的南方就更是土得掉渣儿。在京穗两地风气大开的诱惑之下,我有某种被淹没在古老磨道里的恐惧,这可能才是创作的内在冲动。
你的动机只有你最清楚,可是你总爱听别人诸如评论家把你的动机解释得很高尚、纯洁才心安理得,如同后来别人给我冠以「忧患意识」之类的高帽子,其实全不相干。
八九年春天学生在天安门一闹起来,我曾躲到上海几天,偶遇福建一位作家,据说有神算之功,她就说我,你这个人写东西,为什么总要把标题起得那么不吉利,什么「殇」呀「祭」呀,你要有难喽!不管神算是真假,却让她说中了。
不过,八十年代的浮躁、西化、反传统,确还带着深入骨髓的理想主义,只不过这种理想主义是五十年代的假平均、假美好﹙如上面民谣里「五十年代人帮人」那一句﹚孕育的,又在「文革」十年被彻底恶质化了的,毛泽东一个人的乌托邦,因动乱的丧乱而散落成无数人的乌托邦碎片,一同八十年代泛起的消费、娱乐文化相遇,便凭空升华了道德感。
我也跑到豫南灾区的小泥棚里、跑到庐山的云雾里,去寻找五十年代大饥荒留下的痕迹;一九八八年春天我躲在江西师范大学外籍教师招待所,以平均每天两万字的速度写《「乌托邦」祭》,偶然到校园里透口气时,迎面遇到无数的大学生,也不会想到他们不久就会闹学潮,而比他们再晚一两年进校的,将会是「可以说不」的另一代。世代或年代这种概念,很奇妙的把自然繁衍的生物性纽带,斩断为或是意识形态或是文化、社会性的不同裂块,每一个下一代、或下一个十年永远是陌生的。
还有那个时代的情感,愤世嫉俗是最时髦的。大概一个文革十年,生灵涂炭,冤魂遍地,使得接下来的八十年代非得成为一个出气、泄愤的年代,可是媒体都在党的手里,老百姓只有指望那些记者、作家、导演们替他们出气,于是耍笔杆儿的在八十年代比歌星、影星红得还要快,大家赛着揭共产党的疮疤,邓小平于是要「反自由化」。
舞文弄墨者比较悲哀的地方在于,中国人是一个健忘的民族,你替他们把气出得差不多了,他们就要看肥皂剧、听调侃、唱卡拉OK、「玩得心跳」了。所以,八十年代把伤痕、改革、寻根、意识流等等样式都「玩」了一遍之后,摇滚和「痞子」就崛起了,八八年冬天的一个全国青年文学大会上,分组讨论的时候,京中文学批评家们对会议的话题毫无兴趣,都在交头接耳感叹最近冒出来的一个怪才王朔,还都争着发言大加赞赏,忽然,席间角落里站出一个小伙子来,往中间一戳,说道:
「我就是王朔,我那些玩意儿纯属开开心,瞧你们当一回事的,别玩儿蛋去了!」
顿时全场哑然。
八十年代轰轰烈烈,却很肤浅。同六十七十年代的黑暗、暴虐、惨无人道相比,它是明朗而又有点盼头的一个十年,共产党想用电视机、洗衣机换回合法性,老百姓则看着电视上的欧美很眼馋,气出够了就想要那个现代文明,从吃到说都想随便,哪里是这个体制喂得起的?两厢终于厮杀起来,死了一些学生娃娃之后,又都回头去怪知识分子出了馊主意。于是,货真价实的西方物质主义伴随着九十年代降临中国大陆,知识分子便注定要被消解掉了。
从世代的角度来说,我是共和国那一代,红卫兵那一代,上山下乡那一代,也是八十年代「文化热」那一代,这一代人到了九十年代很得意,从政从商,在朝的至少是司局长,在野的也能混个「大款」,不过到了九十年代末,快要被淘汰了。
我则在八十年代就被淘汰。
三、「五一四」广场斡旋记
阎明复仙逝时,就给了我「再回」广场的机缘,当年他就是赵紫阳的代表,中共体制内拒绝镇压学运的开明派,办法是劝说绝食学生撤离广场,令邓小平屠杀理由消失,却遭到拒绝;拒绝者是绝食总指挥部,柴玲、李录、封从德、张伯笠这几个总指挥——历史是记账的,中国沉沦、腐败到今天这个地步,启动的第一推手,是实施大屠杀的邓小平,然而拒绝撤离的学生领袖们,给了邓屠夫动手的理由,所以他们的名字也被历史记住了,将来如何算帐,让我们就交给历史好了。
一九八九年春,北京已是沸沸腾腾,《文汇报》忽然给我一个「文学新人奖」,还特意派《文汇》月刊编辑嵇伟,专程来北京接我飞沪领奖。我跟她4月22日坐晚班飞机去上海,27日我自己坐京沪特快返回北京。这个奖是由包括柯灵、王蒙、陆文夫等老作家,和王元化、张光年、唐达成等文艺负责人组成的23位评委投票选出的,我之获奖,也许跟《文汇报》选刊《乌托邦祭》有关。
四月下旬的上海,受北京天安门学运的激励,沪上各大学也风起云涌,摩拳擦掌。我跟嵇伟来沪,本有出来躲一躲的意思,也很担心到上海曝光,反被学生们拉去演讲。谁料嵇伟领我和施叔青去看望王若望 时,坐公共汽车快到站了,她吆喝了一声:「苏晓康,这一站下车了啊。」车上有一群大概是学生,立刻四周搜寻叫嚷起来:「哪个苏晓康?河殇那个苏晓康吗?他怎么会在上海?」这可麻烦了,一下车他们就把我们团团围住。嵇伟死命地把我从人群中拽出来,再拉上施叔青,飞快逃离。我是第一次见王若望(1918—2001),在他家里也第一次遇到写《人啊,人! 》的上海女作家戴厚英(1938—1996)。
抵达上海那两天,我就犹豫着何时回北京。若想躲过那场大危机,无非再到苏南去转悠它一个月。 4月25日夜里,往北京家中给傅莉打了个电话,她说:「回家吧,北京看上去能消停一下了,赵紫阳出来安抚学生,好像挺管用的。」………
冲着傅莉那句话,两天后我回到北京;中午一出火车站,正赶上著名的「四二七」大游行。那个火烧火燎的大革命阵势啊!我只有心里暗暗叫苦。接下来势态幻变诡谲莫测,学生娃娃一副死磕摸样,老头子们也寸步不让,中间的玩家们兴奋极了。我这厢自是明白前面已经惹下的《河殇》大祸,会叫我们「吃不了兜着走」,却已难脱身。以下的〈「五一四」广场斡旋记〉,摘自1990年春法国学者程映湘、高达乐夫妇所作的访谈记录。
程:你现在进入运动本身了。
苏:五月十四日是个礼拜天,戈巴契夫第二天就要到北京。前一天,五月十三日,学生突然进驻广场绝食起来。情势非常紧张。阎明复已经开始劝说学生,请他们把广场让出来,别影响国事活动,但劝不动啦。他就找戴晴来帮忙。戴晴就找了十一个知识份子:李泽厚、刘再复、李洪林、于浩成、温元凯、包遵信、严家其、苏炜、李陀、麦天枢、我,连她自己,一共十二个人,先到《光明日报》,开个座谈会。一开头大家都强烈批评政府,也讨论怎么办,知识份子应该做点什么。当时的《光明日报》总编辑姚锡华,还出来跟我们说,胡启立已经有指示,你们今天在这里的讨论,《光明日版》明天全文发表。其实后来并没有发表,只发了一个消息。
正在讨论的当中,统战部用车送来一个高自联常委到会上,叫王超华,是个女研究生。她跟我们讲,这次学生绝食没有经过高自联,所以高自联指挥不了他们。但是现在情况非常紧急,她已经得到消息,今天晚上一定会武力清场,北京市委已经把清场的军警和各种防爆器材都准备好了,今天晚上学生肯定要流血。她说,我们高自联完全被动了,因为几个主要常委王丹、吾尔开希,都主张绝食,带了人去广场参加绝食了,我们没有办法了,她边说边哭,我们失去控制了,没有办法了,希望你们出面去劝劝学生。
她一说完,我们这些人就吵作一团。严家其说,我们没有办法去广场,政府一点也不让步,我们怎么劝得动学生?但是温元凯和李泽厚说,这种时候,我们应该去,一定要去劝,否则怎么行呢?李泽厚特别强调:这是我们知识份子的责任嘛!我当时也不主张去广场,因为政府太不像话了,我们没有一点儿前提能劝动学生。后来大家达成一致意见,还是去,先起草了一个紧急声明,由我当场写的,是要拿到广场上去宣读的。声明无非是说两头话:一面呼吁政府跟学生对话、承认学生组织的合法性、绝对不允许动用暴力;一面呼吁学生要理智清醒、不要让人挑起事端、暂时撤出广场。
当时大家也提出一个问题,我们去有没有作用?是不是先请几位广场学生过来谈谈,广场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学生情绪怎么样?这样,又把我们十二个人送到中央信访办公室,就是专门接待上访的……。
程:信访办公室在天安门附近吗?
苏:好像在永定门火车站一带。然后从广场接了十几个学生过来,他们不是绝食的,而是维护广场秩序的纠察队学生。我们问他们,应该在广场呆下去,还是应该撤离?他们都说应该撤离。我们问,广场上的学生们心里怎么想的?他们说,也想撤,但是撤不下来,很怪。我们又问,那么我们去能不能起作用?他们分析了一下之后,说你们这些人去,一定能说服学生。
好,大家就决定去了。到了广场,不是每个人都讲话,好像只有温元凯和我,讲了几句,大同小异,一是肯定学运前期,你们取得很大胜利,靠的是理性精神;二是现在局势非常复杂,提醒学生不要被保守派利用,要懂得这个分寸……。我们把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当时学生中很多人鼓掌,好像大家都同意这种分析。
接下来,由戴晴出面宣布一个妥协方案。可是戴晴这个人呢,她说了一个事先根本没有跟我们其他人商量过的方案,她的妥协方案是什么呢?她说:「就这会儿,让赵紫阳,或者李鹏,到广场来,就在这里,对同学们说一句:你们是爱国的!或者说一句:你们辛苦了!就说一句话,让他们离开,然后同学们就撤离,这样行不行?」
说老实话,当时听戴晴这么一说,我都懵了!妳怎么不跟我们商量一下,就把我们十一个人拉到这里来做戏?我猜呢,她这个方案,是跟阎明复反覆商量过的,或者是她出的主意,然后阎明复跑去找中央书记处的头头们,赵紫阳、李鹏、姚依林、乔石、胡启立,一个一个找,结果就是大家同意,只能到广场来说这么两句话中的一句。共产党都蠢到了这种地步! ——「你们是爱国的」,这句话报纸上一直在说嘛。
戴晴这么一讲,学生当然不干了。封从德马上站起来念绝食誓词,广场的气氛一下子就扭转过去了。我们离开那里,回到统战部,我又同李铁映 吵了一架。
程:为什么吵呢?
苏:我们回到统战部时,阎明复、李铁映还在那里跟学生代表对话谈判嘛。他们两个人在那边结束后,过来看我们,向我们表示感谢,进来后打招呼、打官腔,刘再复就站起来,对他们说:为什么中央这个时候就不能作点让步呢?为什么非要定学生是「动乱」呢?明明不是「动乱」嘛,你们也看得清清楚楚,为什么要这样呢?
李铁映听了,脸一板说,中央做事情哪能这么随随便便的呀!就不能随便改嘛,要改也要有个过程。瞧他那一副训人的口气,刘再复起码要比他年长几岁呀。本来我们已经很累了,学生又不肯听我们的,心里很难受,眼看事情要闹砸了,我很泄气地坐在那里,一看李铁映这么训刘再复,我呼一下蹦起来说:李铁映同志,你们作出「动乱」这个决定,为什么这么快?你们经过什么仔细考虑了吗?经过什么讨论了吗?我的意思是,你这个「动乱」的决定,难道不是随随便便、很草率的吗?
他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态度缓和了一点,打个哈哈。我又说:每次都是这样,为什么一定要犯错误犯到底呢?为什么一定要到没法收拾了才肯罢休呢?再承认错误、检讨,再来给人家平反、给人家昭雪,造成极大的损失,现在为什么不能主动一点呢?李铁映接下来说,啊,咱们今天不说啦,你们也都累了,我们也很累,咱们今天都去休息吧!
这天就算结束了。然后閰明复派车送戴晴和我回家。一上车,我们俩又吵起来,我说戴晴妳怎么也不跟我们其他人商量一下妳的方案?我们是应该去广场劝学生,但也不能这么个劝法呀。戴晴说,就这么个方案,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苏晓康,我告诉你,如果我们不能使双方妥协的话,你我两人都得进监狱!
程:她也说准了!可见她对上层,比你们这些人的了解深刻得多。
果然,「六四」枪响,戴晴进了秦城监狱,我则在「通缉犯」罪名笼罩下,潜伏逃亡一百天,然后是漫长的海外流亡生涯。
——摘自【屠龙年代】
(文章转自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