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网见《印刻》九月号封面人物,以及安民总编的「八十五年前」感慨,今日世代还会有「张迷」吗?不论蝼蚁、血肉,还是红二红三代,或者仇日骂台的吴京式狂徒、权贵社会的白手套们,无人不陷于当下利益的泥潭,那才是他们「自己的困境轨迹」,过于遥远于「孤独而怔忡瑰丽」,过于实际铜臭的世道,连「张迷」都不会出生的,迷惘、遗世是需要氛围的,今天我们连弃世的凄美也找不到了。 】
九十年代中期,我曾跌进一种莫名的迷茫,后来写《离魂历劫自序》时如此描述:
『两年前我在悲痛欲绝中曾发誓要让世人遗忘了我,今天当我发现做到了这一步时,竟有些茫然起来。孑然一身的滋味并不是卸下种种名利、抱负的轻松,和疏离人群后的安全感,而是个体的干瘪和软弱,内在的枯竭和更大的不安全感。个体在世的含义是什么﹖在中国人的社会里﹑或中文世界里维系知名度的意义何在﹖不假外求﹐又不能与「天」沟通﹐靠家庭亲情为唯一支柱行吗﹖先前我只有社会一端,并依赖过度、陷入过深,如今快要拔出,而信仰和家庭两端尚未形成栖息地,个体在游离飘忽中……。 』
正在此时﹐报上刊出张爱玲去世的消息﹐中文媒体议论纷纷﹐有称“孤绝之美”﹑“遗世独立”的﹐也有人说这是“疯狂和天才的临界点”﹐还有人说她“几十年过的非常狭窄﹑阴暗﹐但很深刻”。总之没有人知道这位绝世之才的晚年心境﹐这是最神秘的。
那几天跟我聊张爱玲最多的一个人,是余英时教授的太太陈淑平。我那时还不是一个“张迷”,初到海外,在普林斯顿大学的东亚系图书馆,忽然发现好几本关于张爱玲的书,一下都搬来翻翻。当时我在日记里写:
『张爱玲的文字之好,的确是非常耐读,夏志清称为「鲁迅身后第一人」。她的模仿古典,如《红楼梦》和《金瓶梅》,好是好,但有些匠气(傅雷曾特别推崇《金琐记》,但对《连环套》却有预言式的警告:技巧是对张女士最危险的诱惑……聪明技巧成了习气)。 』
我对陈淑平解释,八十年代大陆只略微知道张爱玲,似乎还把她归为一个“鸳鸯蝴蝶派”,而我从小受法俄文学熏陶,读的只有那两边的文学巨匠,被他们的某种“恢宏”笼罩,更遑论还有一个“俄罗斯悲怆”,屏蔽了我对中国古典之精致与微妙的欣赏。陈淑平却知道张爱玲许多文学之外的逸闻,对她有一种隔开距离的观察,我听了非常震惊,比如张爱玲其实只在二三十岁时写出好东西﹐后来的世道已不给她创作的条件﹐她还是苦苦挣扎﹐但无用。才华并不决定一切,心思和情绪的适应外界占了很大的分量。作为女子她也是最悲剧的﹐爱过的两个男人都不值得﹐而令她付出极巨﹐耗尽生命。她自己却从未写到这一层。
而我却在想﹐对生的淡泊﹐这种境界是迷人的﹐但不靠什么信仰的外力﹐张晚年的孤绝靠什么支撑﹖不信永生与不朽﹐难道是一个女人的独特发现吗﹖巴黎的南茜(李玗葭)说,你可以要我相信她独立﹑自主,你不可以要我相信她快乐。我则弄不懂﹕一种对生命的不是绝望﹑不是厌世的看淡﹐对世间不是仇视不是蔑视的冷漠﹐对一个活到七十四岁的人来说﹐时间是怎么被熬掉的﹖我只是觉得难熬得很﹐而她内心再未有过冲动吗﹖最后﹐她一直不走是在等什么呢﹖她难道只活在当年的孤岛上海﹖
不久我们又要搬家了。车祸后因为经济拮据,我们一直租住廉价公寓,来美国做流亡者,从无筑巢的念头,只是客居,想着往别处飘流,被一场车祸拖住了,从此不得动弹。后来遇到一套环境幽静的两居室,濒临一小潭,我们称为“运河村”,陈淑平力主我去买下来,还拿她和余先生的住宅,为我贷款作抵押。我心已冷,为了傅莉养伤之需,只好筑巢。过户前一天,陈淑平很激动,在电话里说:梦想实现了。过户后她又携余先生来看房子,余先生手里掂着两瓶白葡萄酒送我,当晚我和傅莉喝了,微醉。
十七年后,我上了《印刻文学生活志》的封面,106期的那个封面,我托腮的侧影,愁绪万端的一副模样,背景里就是那个小潭,恰逢冬季干枯得只剩底水,凄凉颇吻合文字里我的诉说。其实,我却在那里拾回了文字。我流亡又车祸,妻子伤残,先是美国出版了《离魂历劫自序》的英译本,哈金的推荐词说我“为命运之无法宰制留下最佳注解”——我靠书写渡却心灵煎熬,吞咽血泪,可是写出来的哀痛,也得有人帮你出版呀,有幸遇到季季,第一次就是半年之内在印刻给我连出两本书:《离魂》与《寂寞》;再半年又是一本《屠龙》。这样的速度,会令一个作家跌入癫狂状态,我在“大叙述”与“私人心境”两端跳跃,哪里还顾得上悲伤?
然而那些年,我也在目送一个女人的背影,因为她在一本书里——搬家那天,陈淑平还送了一本司马新著《张爱玲与赖雅》。读她晚年弃世孤居的景况,不寒而栗,她竟为避虱子而在洛杉矶的汽车旅馆辗转住了三年半,随身只带一只钢制的台灯。
我后来借了张爱玲的《流言》来读。她是天生的作家,自称九岁就开始写小说,也是从模仿《隋唐演义》、张资平似的新文艺烂腔、张恨水的鸳鸯蝴蝶派等开始的,还写过一篇章回的《摩登红楼梦》。
她说,小说不是想写就可以写的,『誓如说我现在得到了两篇小说的材料,不但有了故事与人物的轮廓,连对白都齐备,可是背景在内地,所以我暂时不能写。到那里去一趟也没有用,那样的匆匆一瞥等于新闻记者的访问。走马看花固然无用,即使去住两三个月,放眼搜索地方色彩,也无用,因为生活空气的沁润感染,往往是在有意无意中的,不能先有个存心。文人只须老老实实生活着,然后,如果他是个文人,他自然会把他想到的一切写出来。 』
她是说的小说不能硬写、靠材料来写,只能写生活里的琐事,如她自己最擅长的恋爱结婚、家庭冲突、生老病死,那不是太专门的,生活里平平常常的人情世故而已。这也是中国传统话本的题材,不过古人有时候是专门去搜集民间传说、口头故事来加工,如冯梦龙之辈。至于张爱玲的技术处理,那是她读古典小说读来的,如把《红楼梦》读得那样烂熟,是把语言和技巧读出来了,另外,她有一种古典的审美,渗透在文字里。
我又去借《海上花列传》的张爱玲国语转译本,她改为《海上花开》与《海上花落》两册。繁琐平庸的晚清狎邪小说,如今去读真是不耐烦,唯有张爱玲的文字还是好,从中可见她流亡美国尝试英文写作失败之余,还是钟情于中国传统小说之技法,竟耗费精力去把这部吴语方言的小说全部翻译出来,出版时附有一篇《译后记》,是很好的文章,对小说技法颇多议论。中国传统小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技法,就是在日常的吃喝玩乐之中,不动声色刻划人性的微妙、幽暗,《海上花》也只写清末民初一群闲人在上海妓院里如何喝花酒、调情、解闷而已,填补了百年前人生的一个空白。
张爱玲说,中国文化古老而且有连续性,没中断过,所以渗透的特别深远,连见闻最不广的中国人也都不太天真,独有小说的传薪中断过不止一次。所以这方面我们不是文如其人的。 《红楼梦》是一个高峰,而高峰成了断隘。但是一百年后倒居然又出了个《海上花》。 《海上花》两次悄悄的自生自灭之后,有点什么东西死了。
死了什么?她没有说。可能是指那种含蓄,那种在繁琐平庸中不动声色写人性之覆杂微妙的技法,而且一定要写得让后人去考据才肯罢休。
我一向不喜读中国章回小说,那一阵子却被张爱玲钩住,回头去读,很奇怪,读了《海上花列传》,才读出《儒林外史》的好处,主要是觉得它的文字,很有男性味道,不像《海》甚至《红楼梦》,乃是写女性写得好,到张爱玲才把那精妙欣赏出来,而模仿《红》,成现代文学一个源头,反而《儒》的风采失传了。 《儒》是老辣、幽默、世故的,刻意不在风月场,而在男人的功名场。中国文化底下,写男人不沾风月方能成全男子气,一沾风月就是污秽不堪,乃至兽行大发。传统小说爱写男女风情,却永远是意淫,永远是男性中心,于是现代文学不可能再套用那种技法,那技法只在刻划卿卿我我之中炉火纯青,否则没有味道,不是小说。 《儒》则回避了这个泥潭,不在胭脂气里显身段,可以把男人写得丰满。我没有受过文学评论训练,只顾自己瞎猜。
张爱玲离开大陆以后,改为写电影剧本为生,蛮可惜的,这一步便叫中国文学失去了这个才女,而她倘若留在香港,决无生机之虞,偏偏她又去了美国。所以时势造英雄,时势也灭豪杰。好莱坞有庞大得惊人的剧本创作班子,整个西方通俗文艺界都在为它服务,趴在它周围靠写剧本谋生的人也不知凡几,五六十年代那是很多才子出没的圈子,她去了就遇到这么一位,中文翻成赖亚,好莱坞的大才子,可是碰到咱们的女才子时,他已经江郎才尽,还要靠张养活,瘫痪了也靠张伺候,他自己的女儿却不管父亲,所以后来奠定张爱玲“祖奶奶”地位的哥伦比亚大学的夏志清,恨死了这位赖亚。
张爱玲失意美利坚,是运气不好,而运气是神秘的。司马新引述她曾说“我有时候觉得我是一个岛”,以此解释她的自我封闭状态,令灵感枯竭。其实张爱玲从小就有社交障碍,那或许正是她“天才”的缘故呢,许多怪杰都是自闭的。至于她总是“在不适当的地方爱上不适当的男人”,以婚恋失败的拖累解释她的失意,就更是连“女性主义”都不屑此说的。由此可见,华文语境(discourse)中的“张爱玲叙述”,时至今日还在“张腔胡说”。
我读晚年张爱玲,希望破解她那凄美的孤绝,而我也在自闭中挣扎。十几年了,天下“张迷”始终没有转换视角:其实不需要去解释她弃世的缘由,而需要释放这弃世的意义。张爱玲苦苦挣扎的,不只是文学创作,更是个体对庞大社会的抗争,是向那巨无霸讨回尊严。所有张传,尤其司马新这本,都泼墨重彩地书写张爱玲之“拒不见人”,言外之意是她的不进人情,然而稍微换位思考一下,这是再常理不过的了:一个曾经的大家闺秀,通晓繁文缛节,还是个“标准的官能主义者”,却流落异乡,挨到晚岁,又在多年经济窘迫之中,早已无力支撑起码的体面,给她留下最后的体面,就是不谋面,乃是典雅的弃尘之道,现代人却不懂这一层。
弃尘又谈何容易?我现在对美国活在边缘,也活在巨大福利网络中的华裔暮年族群的生活样态,算是了解的。那是一个被遗弃的人群,被家庭、子女、社交、娱乐、消费等等所无视,只有“福利”承接了他们,而这个系统给老人们提供的生存空间:老人中心(白天)、老人公寓(夜晚)、车接车送、一礼拜一次超市、一月一次中餐馆,最后还有老人院、临终医院等。假如不幸进不了那个系统,那么你就是一个游魂,连一个数字都不是。西方社会不同于中国,“家庭”这个元素的覆盖时间较短,人老了是没有这个元素可以进入的,所有美国人都在退休后卖掉house(独门住宅),搬进居室,或者直接申请老人公寓,那意味着有人清洁,也有交通工具,暮年不可或缺的这两样服务,从家庭移向社会,所以西方所谓“福利社会”,成为左右两端的争执,也是选举的票源,因为国家要为老人付钱。
要知道,张爱玲时代还没有这些福利,据说美国是“婴儿潮”那一代人退休了,才出现“老年购买力”和“老人福利”这两件事情。那么张爱玲的美国是什么样的?我在《寂寞的德拉瓦湾》写过一段文字,正好移用这里:
『在海外中文世界里知名的一些华裔教授们,到了退休的年纪,纷纷返回东方的「两岸三地」去度余生,是绝不肯在他们供奉了一生才学的西方耐烦冷寂的。这倒叫我明白了一件事情。二战后特别是四九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留洋的中国学生不愿意待在外面而纷纷回国?对此有一个通常的说法:「爱国情结」。现在我才知道,根本没有那么回事,哪来的什么「爱国心」呀?大多数留学生其实根本不习惯西方的习俗和生活,皆不可想像自己如何在异邦过一辈子。从今天推想半个世纪前的美国,一个中国留学生出了大学城或者「中国城」,就恍如跌进文化沙漠,一切跟你相关的东西都消融、不见了,你得拽着英语从零学起,无疑还得承受一点「种族歧视」。这种蜕蝉似的折磨非一般人所愿意去领受的,因为它降低自尊,并承受心理高压,也不是中国文化中成长出来的虚荣心喂养大的读书人所耐受得了。除非万般无奈,没有几个人愿意留下来。当年留下来的,反而是勇敢者,虽然他们后来大多寂然无名。 』
我终于明白她的弃世。赖雅走后,张爱玲孑然一身,孤零于世,她没有家庭、社会、世俗、天、神,或者说,她要解构这一切,才能拾回自己的肉身和灵魂,然后自己来安顿——公平而论,她是依仗了几个友人的协助,如司马新提到的庄信正、林式同,才实现这安顿。而那一切其实也是遗弃她的,惟有世俗不肯放过她,她要百般逃避它,以致趋向更孤独的深渊。最后,“自己将重要证件放进手提袋,留在门边”,她在睡梦中离世,几天后被人发现。虽然我每次读在这里都会流泪,但是我知道她并没有留下悲伤。
弃世的含义,是向社会、世俗、天、神,要回个体的尊严。
恰是在这个层次,张爱玲实践了陈子昂描述的境界: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
作者:苏晓康
(文章仅代表作者的观点和立场 转自 作者脸书)
附:
初安民脸书贴
张爱玲1920-9-30~1995-9-8(今天)。
她出手不凡,纵然或是不喜欢她的作品,但她对作品的认真投入以及其影响力,饮誉文坛数十载,确是不容忽略。
她的代表作呢?
本本都是代表作。
端看各人喜好。
追寻她的点点滴滴
是因为她传奇的一生
孤独而怔忡瑰丽
那些,何尝不是我们自己的困境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