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3日晚11时20分,香港文化界前辈胡菊人先生在温哥华家中,于睡梦中安详离世。消息传来内心哀痛,心头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又一位香港文化奠基者离开人世,而香港早已经不是我们认识的香港。
人与人相处讲缘份,不知为什么,我在香港生活四十年,与菊人先生的接触却非常有限。我平日虽不乐衷于交际,但在我有限的活动圈子里,也极少见到菊人先生,可见他也视应酬为畏途。戴天先生与菊人先生同辈,戴天诗酒风流,朋友遍香江,菊人先生却谦恭自牧,淡泊明志,与文化江湖保持距离。
我与菊人先生虽然很少交集,但有几件小事仍值得一记。第一是我初到香港,满身心文革残留意识,因为喜欢文学,如饥似渴找书来看。当时看到菊人先生一本《小说技巧》,等于在自己心头,开启了第一扇面对现代小说的窗,关于意识流和象征手法等等的现代小说基本知识,都是从这本书中得到启蒙。
后来我尝试写小说,有这本书传授的基本技巧打底,才有机会慢慢摸到入门门径。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已经不知有这本书了,但当年对一众文学青年,都是不可多得的文学启蒙读本。
我摸索了几年,后来参加第八届青年文学奖比赛,得到小说高级组冠军,当时的评判是台湾的陈映真,香港的胡菊人和王思骋,这大概是菊人先生第一次知道我。
多年后,我和菊人先生同时在香港联合报副刊版写专栏,有一年大陆诗人顾城在新西兰杀死妻子后自杀,我曾写一篇短文,说顾城是极端的理想主义者﹑极端的唯美主义者,又是极端的自恋狂,过后菊人先生也撰一短文,认同我的看法,但却说我是「青年作家」。这也证明菊人先生与香港文化界中人,一直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
1996年我移民温哥华,菊人先生一家已先我来这里多年,有几次我们在加华作协的聚会上同席,因为人多也没什么交谈。有一次我与太太到他家里拜访,那时他一只脚刚做过手术,另一只脚也在排期做手术,行动已不太方便,此外谈了些彼此近况。只记得他说话永远面带微笑,不徐不疾,言简意赅,他从不会像戴天那样,说什么都眉飞色舞,兴致勃勃。
我和菊人先生的交集仅限于此,但我一直都追随他的文化足迹。我到香港后,菊人先生主编的《中国学生周报》已经停刊,他在主编《明报月刊》,《明报月刊》是我初到贵境后的精神食粮。后来他离开明报,主编《中报》,我也追随他,他离开《中报》后创办《百姓》双周刊,我也一直是他的读者。
胡菊人先生是香港当代文化的奠基者之一,他与他们那一辈的少数精英,在港英的文化重围中,打造出香港本土文化的基石,他是开山劈石的人,他对香港文化的贡献被严重低估。往后,香港几间大学的中文系,应该有人对胡先生一生的工作业绩和社会影响作深入研究,那也是香港文化的宝贵财富。
菊人先生主编《中国学生周报》,培养起西西﹑也斯﹑小思﹑蔡炎培﹑昆南等香港文学中坚人物,而西西他们这一辈,又培养起更多文学后辈,接火炬一样一代传一代。菊人先生主编《明报月刊》,对上世纪七十年代南来的新移民,有文化上启蒙的作用,这个刊物宣扬的政治理念﹑文化理想,成为八十年代以至九七前后香港文化高峰期的社会文化基础。后来他主编《中报》,因与老板傅朝枢在政治理念上分歧,他也当机立断离开中报,创办《百姓》双周刊。他一直坚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陈寅恪语)。
歴史学家余英时说过,他对政治只保持一种「遥远的兴趣」,我想胡菊人先生遵奉的也是同样的处世原则。先生一生月旦国是,鞭挞时政,但他从不参与实际的政治。他很难得地保持一种知识分子的独立精神,不被现实政治左右,也不被政治操作异化。正因如此,他一生清正,恰是香港文化界光怪陆离的世界中一股清流,即使退休后来加拿大,他也洁身自爱,对政治有看法,但没有兴趣。
文化人涉足现实政治,总以为能改变政治,其实最终都是自己被政治改变了,他们陷入政治泥沼中而不能自拔,更甚的,有的直接就堕落成政客,成为自己本来讨厌的人。
很多年前,胡菊人先生自明报退休,当时江湖传闻,说金庸送他一只名表,但外传菊人先生在明报月刊的薪酬相当低,以他的资歴收取如此低的报酬,很多文化界朋友都替他不值。但在我看来,菊人先生看重的不是收入,而是明报月刊那个文化阵地,他要利用那个平台来践行自己的文化理想,因此就把他的低收入,视为他为实现自己文化理想需要付出的代价。
人各有志,后来金庸因邓小平接见,说了一些好话,就受宠若惊,跳入政治江湖中,结果被中共利用,又不能认同中共的理念,搞得相当「冇瘾」。从这一点看来,金庸虽然写武侠小说,对歴史与民情了然于心,但对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却远不及胡菊人先生的清醒与固执。
香港文化已经沦落,今后有没有重生的希望,也端看香港人如何争取了。不管如何,胡菊人先生一生默默耕耘,不问回报,但他辛苦一生留下的文化遗产,却值得我们好好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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