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脸书 July 6, 2024 |
七十年代深夜,月之下旬,冷冷清清的英皇道上,都会有一个中年汉子,抱着双手,佝偻着背,独步而行,星儿在前指引路,月亮打后映照他,夜风吹拂,泠意渐起,却冷不掉他的炽热——对文学的炽热。顶着风,走不了十来分钟,便来到渣华道跟英皇道交界的南康大厦。中年汉子驻足大厦门前,吁口气,闪身进了去。沿着楼梯走到二楼,推开面前一道小木门,笔直走了去。触眼处,是一个排字房,这时,人影疏落,只剩下两、三个黑手党,低头排着社论。那中年汉子走到角落窗前的一张长木桌,拿起台上红笔,卷起衣袖,全神贯注地对着样纸,手不停挥地划着,写着。很快,太阳东升,黎明到了,方扔下笔,伸个懒腰,站起来,离开桌子,拖着疲惫的步伐离开了排字房。中年汉子便是《明报》月刊总编辑胡菊人,为要配合翌日中午路程,心血来潮时,不管是深夜,都会披上外衣,回到编辑部,摸黑走入版房看大样,很多人落版印刷的月刊,特意漏夜赶来看大版。
胡菊人素有一个习惯,便是事必恭亲,那时住在鲗鱼涌中天大厦,到南康大厦只有十五分钟都盛赞《明报月刊》出色,他们哪知道胡菊人付出了多大的心血!他的最好伙伴黄俊东常劝他不要作夜行,遇上劫匪,咋办?胡菊人回答「怕什么?我又没东西给他们抢,大不了,把我这只老爷表拿去!」胡菊人不明白遇到贼匪,最怕是没有东西给他们抢,有,自然不碍事,黄俊东当然没有直接了当把这种情形告诉他,即便说出来,胡菊人也不会轻易动摇,仍然会暗行夜路,他要用他那盏智慧的灯,照亮知识的宝库——《明报月刊》。七四年,我从东京回港,闲着无事,很想觅一份差事。 《明报月刊》编辑黄俊东对我说:「你既然懂日文,不妨译点小文章,交来月刋发表,赚些外快。我听了,猛地一怔,《明报月刊》当时是最有影响力的杂志,作者不是著名学者,便是教授,我是一个黄毛小子,缘何能列榜上?黄俊东道;「那倒不要紧,我们的老总胡菊人一向开放,认稿不认人,只要稿子有水准,准会登。」碰巧胡金铨要去南韩拍电影,无瑕兼顾连载着的的老舍文章,黄俊东便提议我在日本书籍找点资料,翻译一篇文字补上去。我找到木村浩翻译俄国作家写的有关老舍的一篇文字,连夜动工,译了一万字左右,交给黄俊东。过了半个月,黄俊东喜孜孜地走来告诉我:「老胡看过你的文章,说可以用,并请你继续翻译。」于是我便一篇一篇地翻译下去,其中一篇是关于鲁迅的《阿Q正传》,胡菊人看了很喜欢,在《明月》十周年纪念特大号里,还指明要我翻译日本学者竹内实的一篇论文。这篇论文是鲁迅在上海战役时期日记上空白的问题,日本京都大学教授竹内实不同意胡菊人关于鲁迅那时期的说法,毅然写了一篇长文加以驳斥。稿子先是寄到黄俊东手上,然后才转交给我。俊东问我看过后,有什么意见?我说内容不错,就是长了一点,一期刋不完。俊东说:「我会跟老胡商量,分期登好了!」胡菊人打电话给我,征询意见,我直言相告,略略沉思一下,就叫我先翻译出出一部分,发表在十周年那一期,其余的慢慢译出。
那篇稿子的后续,最终也翻译了出来,俊东忙着,教我自己送上去编辑部。 《明月》编辑部在南康大厦十楼,距我家仅数箭之遥,一个细雨霏霏的黄昏,挟着稿子走上南方大厦。从来没去过《明报月刋》编辑部,这还是我第一次上去交稿,走到十楼,一位杂役带领着,绕个弯,走到一道木门前,推开,眼前是一个长约三十呎、阔不到四十呎的房间,里面放着五、六张台子,密密麻麻挤上五、六个人。我进去时,适巧黄俊东不在,我就问坐近门口的那位小姐「这里可是《明报月刊》编辑部?」小姐打量我一眼,下,用手指朝里面一点,说「在后面,这儿是《明报周刊》。」呀呀!这么小的房间竟然就是两份著名刋物的编辑部,真是匪夷所思!走到后面,看到一个中年男人背窗坐着,头发不长不短,前面的浏海,轻轻挂在额角,随着握笔的右手在飘动,飘呀飘,飘逸灵隽。我的脚步声惊动了他,陡地停了笔,慢慢望过来。我看到了两道冷峻的目光,我不禁倒退一步。他打量我一眼,忽地问:「你是沉西城吗?」我点点头,心想:看样子大抵他便是胡菊人了!谨慎起见,仍然问:「是胡先生吗?」「是!」他点点头,顺手拿起台面上搁在烟缸上的烟斗,朝缸边敲了两敲。 「我的稿翻译好了,请你过目!」我恭敬地说,便把装着稿子的公文袋递了上去。 「哦,」胡菊人似乎有点喜悦,双手接过,拆开来,低头看。看了一会儿,问起我日本留学的情形,他对日本似乎没有什么好感,却对日本文学的蓬勃,有着极大的钦佩。这次以后,我便成为《明报月刊》的长期作者。
良禽择木而栖,后来,胡菊人认识了台湾报业巨子傅朝枢,展开他生涯事业的第二步,成为《中报》的总编辑。善于经营杂志,却非掌管报纸人才,各部门的的不配合,人不能尽其才,不到数月,危机已呈,最后,不得不得已,挂冠而去。在《明月》十载,生活安定,享誉日隆,一旦挫败,失落可知。收拾残心,重整战鼓,跟陆铿创办《百姓》,以贤妻刘美美为辅,选用短文,偏重趣味,销路不俗。难怪老拍档黄俊东赞叹道「老胡办杂志,还是有点门道的。」工作之余,喜欢看书、喝酒、弹古琴,完全是文人雅士风范。胡菊入爱喝酒,酒量文坛中称第一,能连尽两瓶二号白兰地而谈笑如常。偶然喝醉,会失声痛哭,戴天是他最佳酒友。 近日《初文》出版社编辑了胡菊人一众旧文成书,曰《良友专栏文选——胡菊人》,《艺文趣谈》栏里有一则《金庸的古典白话》,谈小说技巧,言简意赅,文云——「小说技巧是多方面的综合艺术,但最基本的有两项……两项根本条件一是文字,文字不好,则一切都破坏了;其二是『说故事的方式』,说得不好就算设想多么奇巧、主旨多么宏大也没有用。」他推崇金庸的古典白话,认为只有这样做去,小说才有前途。换句话,便是「雅俗共赏」。可试问如今的小说家,有谁能做到这两点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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