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殷木子 Mar 14, 2021 媒体人小传 | 转自 新世纪
从清光绪19年(1889年)的官宦之家,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的浦江之畔,胡政之的一生见证了近代战争的硝烟。其幼年在私塾中受到中国传统教育,后入省立学堂接触自然科学,青年留学日本习得法律及西方政治思想,透过《朝日新闻》接触到现代新闻理念。至1911年归国,胡政之已具备了国际眼光,尤向往自由主义和议会民主制度,也胸怀儒家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 15年后,其与张季鸾、吴鼎昌合办的新记《大公报》,被誉为近代中国报业史上「文人论政」的最高峰。
1912年,23岁的胡政之初入报业,在上海《大共和报》从事日文翻译。他很快在1915年的中日签署「二十一条」事件上显露出新闻嗅觉和素养:他亲临北京会议现场,广泛交际以拓宽消息来源,靠多国语言能力亲自采访,又能熟读外媒消息以相互应证。发回的80多篇通讯中,虽部分带有评论色彩,亦展现记者的素质。
新闻专业主义的理想
1916年,胡政之首入《大公报》,任经理兼总编辑,却发现报内充斥着「记者先生运用其头脑所创造」的「秘密式新闻」 。胡非常不满,一上任便解雇了六个「记者先生」,只留通晓总统府消息的一人,又聘用林白水等有经验的报人,亦在多地新增记者以得到一手通讯。 1917年元月3日,胡政之在《大公报》上发表《本报之新希望》,明确新闻应以事实为根据,而后有多篇社评抨击当时捏造新闻的风气。
这一时期,胡政之相继对《大公报》进行多面革新。排版上,左右两栏书册式改为多栏,设置不同字体大小丰富版面;内容上,新闻与社论的版面分开,并新增话题板块若干,注重信息高质多元。彼时报馆由皖系军阀资助,虽然也产出过对皖系有利的报道,不过胡政之的编辑工作鲜有受到政治阻碍,改良举措也顺利推进。
1919年,胡政之远赴巴黎和会采访,让国际事件第一次有了一手的中国新闻视角。胡作为记者撰写会议「实记」的同时,又不免愤慨于眼前列强专制的格局,发出「国之不可不自强」的慨叹。此后的一年,胡继续在欧美游历,看到西方新闻业对政治事件的专业报道,深感报纸应有「改造」之用,即在普通民众和政治议题间架起桥梁,帮助国人打破和世界的隔阂。回国后,胡增加国际新闻数量,普及准确可靠的「世界知识」,冀望教化民众以使国家进步。
任人唯贤 市场化的经营管理
1920年起,皖系逐渐失势,报馆主持王郅隆出逃,胡政之被迫中断了在《大公报》的事业,也意识到报刊依赖政治资助非长久之计。到了1926年胡政之与共事的张季鸾、吴鼎昌以新记公司名义再接手《大公报》时,三人便特别约定,资金由吴筹措,不再额外募款。
胡在《大公报》未完成的改革得以延续。评议选题、发行经营、研究时事,样样兼顾的胡政之每日都在报馆忙碌。由于内容优质,《大公报》的发行量很快呈几何数级增长,不到一年收支平衡,胡政之的新闻市场化逻辑成功运作。不过与如今的市场化媒体不同,胡政之始终对广告保持警惕,生怕资本干预报纸的独立性。除了改善影刷机器等硬件设施,胡将一大部分收益重新投入到内容产出,为吸引和勉励优秀记者,他给出了高额薪水和股份分配,也制定了《职工任用及考核规则》等人事制度。
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天津《大公报》同仁合影。前排左起:张季鸾、吴鼎昌、胡政之、杜协民、王芸生、杨历樵;后排左起:何心冷、许萱伯、不详。
在这样的环境下,从《大公报》里走出了一代新闻人才:胡政之启用范长江的提议,使其成为深入中国西北角报道红军长征的第一人;在国闻社担任抄写员的徐铸成因为一则谏言被胡政之相中,日后培养为记者;二战时期,萧乾被胡政之动员离开象牙塔,奔赴欧洲现场……在任用记者时,胡政之有意避开有政治牵连的人员,但至于引入与共产党有联系的记者,据萧乾回忆,是为了扩大相应群体的受众。
曾于胡政之共事《大公报》的记者陈纪滢曾说:「文人办报往往鄙于求利…… 以经营为本,以办好报纸为目的,在经营管理上如此用心,并且创造了一些列独具风格的办报经验,在中国现代新闻史上,恐怕只有胡政之一人。」而胡政之的「求利」,是由于他一早认识到经济独立和采编自由的关系:「一份理想的报纸,要兼顾营业与事业。营业能独立,始能站在超然的地位,不为他人所左右。」在后续时局的动荡中,报馆没有重蹈1920年的覆辙,良好的经济基础和分布各地的记者让胡政之迅速迁址,建立多个分馆,在保证报馆运作的同时,也正式让它成为一张全国大报。
报刊独立与政治牵连
胡政之言「办报的要和政治保持一定距离」,也为此和与蒋介石有深交的张季鸾有过分歧。而现实中,胡政之自身并非「超然者」,其与政治人物打过不少交道:父辈于安徽省内知县的官位,奠定了胡与皖系军阀的良好交情;正式入职《大公报》前,胡在段祺瑞政府任内务参事;1920起加入的国闻通讯社也离不开孙中山等政客的资助。
对此胡政之自己解释道:「我与社会上层人物虽多交往,但只有公谊而无私交……这样对于事业是有利的。」凭着与政治人物或亲或疏的关系,胡政之往往能先于他人争取到第一手采访资源。 1917年张勋复辟,《大公报》轻而易举接触到出兵讨伐的皖系首领段祺瑞,一度提供了有关复辟的「独家消息」,风行一时;1930年中原大战后,胡政之凭借与张家的联系,第一时间发回张学良决定助蒋的消息。在流传下来的时评上,无论面对初期出资的皖系军阀,还是后期关系紧张的蒋介石,胡都各有褒贬。
1941年张季鸾去世后,脱离张、蒋两人的交好,国民党对《大公报》的施压加重,几度勒令其停刊。不过胡政之麾下批评政府的言辞也愈发激烈,亦正面反抗政府拘捕记者的行为。据其子回忆,胡拒绝了多次从政邀请。
在这执掌《大公报》的最后八年,胡政之亦有争议之举。 1943年,抗战进入白热化阶段,其将「不党」和「不卖」从创刊的「四不」要义中删去。胡解释道:「『不党』可归入『不私』,『不卖』可归入『不盲』」,也将「大公」明确指向了团体事业和国家利益。不久后,他又向蒋介石购买20万美元的公价外汇。一说为其晚年投蒋的「证明」;也有《大公报》旧人解释此举虽背弃「不卖」原则,却是出于报纸财政困难的原因,以及便于添置新的进口印刷设备。 1946年,胡政之参加蒋介石的国代会,事后自言受迫于蒋:「为了《大公报》的存在,我只好做个人牺牲。」
文人论政与「大公」的绝响
胡政之不仅是一位记者、编辑、办报人,也是评论者。从「五四运动」后对新中国发展的期望,到日本侵华时期试图调和国共矛盾,再到抗战时期「一不投降,二不受辱」。胡政之在不同的时期并不避讳发表政治观点。胡回忆道,当年接手《大公报》,就是秉持着「文人论政」的初衷。在从事报业的近40年内,胡政之以笔名「冷观」发表时评数百篇,也常在报馆内和各地发表演说。
除了其自身及报社同人的评论外,新记《大公报》也呈现出多元声音。例如1931年日军侵华,《大公报》的评论风向虽偏向蒋介石,但也如实报道学生运动的情况,并刊登读者对报纸的批评。为此在中国「文人办报」的领域研究中,有学者将胡政之细分为报人,而非办报的文人,因为他没有将自己知识份子的观点凌驾于新闻专业之上,亦未忘经营管理的实务。
胡政之反对压迫言论,而相信在事实的基础上,一个「健全而合理」的公共舆论可以被引领,让中国社会得到解放。这与其「新闻者天下之公器,非记者一二人所可私,亦非一党一派所可得而私」的办报理念相辅相成。
到了1948年,内战正酣,《大公报》坚持「走第三条道路」的倾向被两面夹击。胡政之亦感政治力量对报刊的影响愈发深重,逐渐将目光投向香港和海外,为复刊投入大量精力。查良镛对这个六旬老头在香港的工作间里「夜以继日,不辞劳苦」印象颇深。就在此时胡突然病发在《大公报》总经理的岗位上。
次年4月14日,胡政之在上海虹桥医院逝世。中国现代文学史学者谢泳说,「从一定意义上来说,胡政之的死,就是《大公报》的死。胡政之的离去,意味着这份『中国最好的报纸』(胡适语)开始谢幕。」那一年3月,《大公报》在创刊地天津「抛弃臭招牌」,改组为毛泽东提名的《进步日报》。 6月上海版复刊词中,检讨过去40余年的《大公报》是反动的「官僚资产阶级」。香港版迅速由中共港澳工委会接管。
又过了27年,文革结束,对《大公报》的政治定性声逐渐消散,但新记《大公报》最后一任总编辑王芸生已然烟灭了重来的希望:「今日的喉舌已不再需要它。」
附:
《民国那些人》试读:胡政之:报人逝,报纸亡矣
胡政之(1889-1949)名霖,字政之,以字行。四川成都人。新记《大公报》创办人之一,任总经理兼副总编辑。
青年查良镛站在报馆宿舍门口,看着胡政之一步一步走下斜坡。他问:“胡先生,你就会回来吗?”胡回答:“就会回来。”说完淡淡一笑。在这笑容中,查良镛看到了一种凄然的神色,于是立在门口呆了许久。
《大公报》总经理没有再回来,连他的名字都渐被湮没。年轻的《大公报》职员后来成了名满江湖的大侠,是为金庸。金庸回忆,1948年胡政之亲自主持《大公报》香港版复刊,年届六十的“老总”夜以继日,和同人们同吃同住,不辞劳苦,“其人格深深感动着年轻后辈,虽然相处只有一个多月,却永生难忘”。
1948年4月的一夜,胡政之突然病发,离开香港飞回上海就医。辗转病榻一年后,他在上海黯然谢世。学者傅国涌称之为“一个时代终结的象征”。学者谢泳指出,在《大公报》同人心中,胡先生的离去是一种不祥之兆,在风雨飘摇之际,一个人和一个时代的关系或许有一些暗示。
谢泳认为,半个世纪以后,可以这样解读当年胡政之的死:在一定的意义上,胡政之的死,就是《大公报》的死,胡政之的离去,意味着这份“中国最好的报纸”开始谢幕,在随后的岁月里,《大公报》这个名字仍在,但我们还是要说,《大公报》已经死了。
说《大公报》已死,是怀念一种消亡的传统。在这个短暂的传统中,自由知识分子得以标榜“不党、不卖、不私、不盲”的方针,通过报纸“文人议政”。如谢泳所言,中国近世本有两个新闻传统,一个是《大公报》的传统,一个是《新华日报》的传统,“两个传统,我们留了一个”。
胡政之身上的那种报人风采,也已不可追。
他24岁就当上了章太炎主办的上海《大共和日报》的总编辑,31岁任名报人林白水主办的北京《新社会报》的主编,此后又成功创办了著名的国闻通讯社和《国闻周报》。 1926年,他和吴鼎昌、张季鸾共同以新记公司接掌《大公报》。
名报人徐铸成曾说:“邵飘萍、黄远生诸先生富有采访经验,文笔恣肆,而不长于经营。史量才、张竹平、汪汉溪诸先生工于筹计,擘画精致,而不以著述见长。在我所了解的新闻界前辈中,恐怕只有胡政之先生可称多面手。后起的如成舍我辈,虽然也精力充沛,编辑、经营都有一套,但手面、魄力,似乎都不能与胡相比。”
《大公报》旧人陈纪滢也说:“文人办报往往鄙于求利,但是,不考虑从印刷到发行,从广告到旅费,从营业到销路,往往就会断送报纸的前途。以经营为本,以办好报纸为目的,在经营管理上如此用心,并且创造了一系列独具风格的办报经验,在中国现代新闻史上,恐怕就只有胡政之一人。”
他的同事这样描述他在报社内的工作:胡政之每日上午处理发行、广告等经理事务;下午参加编辑会议,评比各报内容,寻找新闻线索,指令记者采访;晚上和吴鼎昌(社长)、张季鸾(总编辑)商讨社务,研究时事,选择社评题材,每星期还撰写几篇社评。他掌握报社经营的全局,每天工作十一二个小时,习以为常。
后世叹服,如此既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又能披坚执锐,奋战采编一线的报人,今何在焉?
胡政之为一代社会贤达,国民党政府多次邀他做官,他都拒绝了,一生以报人自任。抗战胜利后他到南京,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试探他是否愿意出任行政院院长,拿洋房汽车招待他,他却谢绝了,自己跑回《大公报》南京办事处去睡帆布床。他曾言:“我与社会上层人物和达官权贵虽多交往,但只有公谊而无私交,所谈皆国内外时势大事,从不涉私,这样对于事业是有利的。”
作为报人,他有着被新闻史家方汉奇称为“在旧中国新闻界并世无两”的经历。 1919年,他曾以记者身份,前住欧洲采访巴黎和会,不仅是到会的惟一中国记者,也标志着中国记者采访重大国际事件之始。 1945年4月,联合国成立大会在美国旧金山举行,他以中国新闻界代表和国民参政会参政员之身份,作为中国代表团成员参会,并在《联合国宪章》上签字。
民国那些人
副标题: 《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最佳专栏——“钩沉”结集
作者: 徐百柯
isbn: 780211487X
书名: 民国那些人
页数: 270
定价: 28.00元
出版社: 中央编译出版社
出版年: 200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