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雁,时年九十,艾晓明摄于2025年4月
原创  顾雁/艾晓明  新新新默存  2025年09月19日 | 转自 新世纪
“阅尽天涯离别苦”
——父亲顾仑布去世五十五周年祭
顾雁
【编者按】
今年9月22日,是物理学家顾雁教授的父亲顾仑布(1900~1970)去世五十五周年。顾仑布,上海南汇县顾氏家族中最早登陆欧洲大陆的世家子弟,他1919年到法国勤工俭学,后到工厂就业。十多年里,他自学纺织技术,也受到西方自由民主思想的浸润。他还带动了表弟傅雷留学法国,使傅雷在人生历程中迈出重要一步。20世纪30年代初顾仑布回国,1932年,与大同大学毕业的孙缦真结婚。
孙缦真(1902~1998)是奉贤县金汇镇首富之家孙炽昌(1878~1944年)之女,也是那个时代较早接受现代教育洗礼的女大学生。顾仑布和孙缦真育有两子一女,其次子即顾雁。
顾雁后来的同事和学生很少有人知道,顾雁在大饥荒年代发起创办地下刊物《星火》,抨击思想专制,呼吁民Z,因此被捕入狱。他与林昭、梁炎武被列为同案起诉,获刑十七年。父母与年仅二十五岁的爱子长别离,心灵上承受了深重的创痛。
 顾雁留存的父亲顾仑布工会证,颁发于1957年。
这里刊出的是顾雁、顾麋兄妹对父亲的回忆,其中也穿插了母亲的故事。《“阅尽天涯离别苦”》,标题来自王国维的词,顾雁的父亲顾仑布晚年时常吟诵。全文分为上下两篇,上篇为顾雁:《父亲期待的那一天》,下篇为顾雁、顾麋《“寂寞梧桐寂寞风”——怀念我们的父亲母亲》,标题来自顾雁的妹夫、戏剧评论家李惠康(1936~2022)1973年为顾麋所写的一首祭父词。妹妹顾麋的回忆,补充了父母家人视角中的场景和经历。她讲述了顾雁被捕当天在上海家中的搜查、林昭在保外就医期间带给父母的安慰、父亲临终前的悲怆,还有她在兄长缺席、政治高压下独自办理父亲后事的情形。
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中写道,“觉醒的父母,完全应该是义务的,利他的,牺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国尤不易做。”顾仑布知识渊博,思想开明,头脑清醒,他深知顾雁与他的朋友们、林昭、张春元……因肩负大义而身陷囹圄;面对强大的专制机器,他忍辱负重,以种种形式给儿子传递着爱与理解,支持顾雁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两篇回忆为研究南汇顾氏家族后嗣顾仑布的生平填补了史料空白,也让我们看到《星火》案对当事人多方面的影响。对顾仑布先生去世五十五周年的祭奠,其意义超越了个人情感。我们从文中读到一个家庭所经历的世纪变迁、两代知识人的忧患和担当,还有夫妻之间、父母和儿女之间的情感连接。极权政治通常以瓦解亲情和剥夺人性为代价,而亲情的纽带亦有着潜在的抵抗力量;在研究当代中国受难者的个人史时,这是值得重视却还没有引起足够关注的一个侧面。
在顾雁和顾麋兄妹的回忆后,这辑纪念文章还包括艾晓明《狱中家书——读顾仑布致顾雁的两封信》,该文从研究者的角度解读了顾仑布两封信的潜在含义和文采特点。如此,读者可以从顾仑布本人的文字里,认识他的内心世界。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顾仑布在顾雁两岁时带着他逃难,对这个早慧的孩子寄予了深厚的希望。顾雁21岁从北京大学物理系毕业,1957年成为兰州大学物理系核物理专家徐躬耦的第一位研究生。顾雁1960年10月18日因《星火》案被捕,直至五年后被宣判,才见了父亲一面。1970年,顾仑布怀着深深的思念和哀痛,怅然离世;此时距离顾雁冤案平反,还要再等十年时间。
父亲期待的那一天
顾雁 口述/修订
艾晓明撰稿/编辑
“1919年3月17日上午11时,日本邮船“因幡丸”号驶出上海汇山码头,船上乘客中有89名赴法国的中国勤工俭学生,经过近两个月的海上航行,到达目的地——法国巴黎,开启了大批青年学子赴法勤工俭学的航程。”
http://www.wrsa.net/1000568/2024/02~01/content_42535607.htm
一 寻找新大陆的人
我在网上看到这张照片,我的父亲应该就在这条船上,他是第一批由上海到巴黎勤工俭学的青年学生之一。他的名字顾仑布,与哥伦布谐音,很可能是他自己改的。我的姑母顾飞和小叔叔顾玄,他们的名字都是单名,我估计大伯父和父亲的原名可能也是单名,成年后,他们按自己的意愿改了名字。
父亲留下的老照片:(左)父亲在越洋轮船上,(右)法国民居
我们老家在上海南汇县周浦镇的黑桥,我的曾祖父顾墨痴曾任京官,祖父顾鱼冰,在家乡行医,年纪很轻就去世了。据地方志研究者所写文章,他曾与黄炎培同任南汇县视学,并在周浦镇上创办了杨洁女校。
祖父祖母有子女多人,其中大伯顾佛影(1898.9~1955.7)是报馆编辑,诗人,大学教授。父亲顾仑布生于1900年8月16 日,父亲有一个弟弟过继给姚家,是医生。父亲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大妹顾飞(1907~2008),我们称五姑母,她是黄宾虹的弟子,也是知名画家。小叔叔顾玄曾留学日本学农,抗战期间,他在住宅旁边办了个桃园,大概有十来亩地,专种水蜜桃,远销东南亚各地。
【按:有关上海水蜜桃的起源,就会出现顾氏家族先祖的名字:“成书于天启元年(公元1621年)的《群芳谱》里有所记载:‘水蜜桃独上海有之,而顾尚宝西园所出尤佳。’顾尚宝西园即顾名世的私家园林‘露香园’。”顾名世是明朝的政治人物,嘉靖年间(1559年)进士。由此可见,顾氏家族在南汇定居,至少也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了】。参考https://www.toutiao.com/article/6945286898860999181/?source=seo_tt_juhe
乡间人们称我曾祖父顾墨痴为六爷,是他的上一辈发的财。小时候我听父亲讲起,说六爷的父亲好像是叫“祝虚公”。太平天国(那时人们都称之为长毛)的时候靠做外贸发起来的,后来成了当地最大的地主。他在黑桥建了我们的祖宅“松鹤堂”。就其规模来说,这样的房子当时在南汇也是数一数二的。宅子有五进七行,你想象一下,五个大门,横里有七层,间隔天井和甬道,大约有上百间房间了。宅子最后边是一条河,河对岸便是空旷的田野。文革之前那个大宅子还在,现在一片瓦都没有了,全部给拆得精精光光。
松鹤堂是深宅大院,到我父亲那一代,大部分房主都去了上海,只有少数几个远房的老太太和其他亲戚住在那里,绝大部分房间都是空的。松鹤堂我们称东宅,我们的老宅在它的西边。小时候去东宅玩都害怕,房子太多,不敢独自进到后院去。我的一个姑婆曾带我们去到后边,要一层一层进门,最后打开门就见到一条河。跨出门,前面是“水桥”,我们乡下说的“水桥”不是真正的桥,而是在河岸的一边下水的石头阶梯。通常的水桥顶部是人行道,松鹤堂北边沿河而建,水桥顶部就是松鹤堂后门,从后门出去,左右两边都有阶梯下河。我姑婆告诉我们,平时她们也不大来这里,除了要洗大量的衣服和被单才过来,因为这里的水比宅前的河水干净。
记得小时候在黑桥,那里还有我们家族的一个祠堂,到南汇县的县志里去查,应该可以查到。
到我们曾祖父这一代就分家了,我们这一族出宅,松鹤堂里边的房子,大概分给了比我们曾祖父年长的两个儿子。出宅就是另立门户,分给你多少田,然后你自己建房子。我们曾祖父建的老宅名“德星堂”,建在祖宅西面约一公里处,其规模和式样与傅雷家的老宅基本相同。现在“德星堂”房子虽然破旧不堪,但其中一半还在。另一半文革时卖给了一个塑料厂,后来被拆除了。
我爷爷去世后,家道中落,田都卖掉了。我父亲兄弟姐妹有六人(顾佛影、顾仑布、顾子杰——后过继给姚氏,名姚霭园、顾飞、顾玄、顾慕洁),这时是我父亲的姑母来当家,她带了她们家里的钱来维持局面。
姑母的钱是哪里来的呢?她嫁的也是比较有钱的地主,可能这个地主死掉了还是怎么的,姑母掌权了,她就来照应娘家的人了。
我父亲讲起他小时候,说是念完初中后就让他去长沙当学徒。后来去南京一个专科学校念书。有一个亲戚为他争取到了去法勤工俭学的名额,这是江苏省的两个名额之一。去法勤工俭学是政府出的钱,具体经办的机构是李石曾他们创办的华法教育会。1919年,父亲赴法时,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在父亲的印象中,那时的法国乱得不得了,到处都是伤兵。
到了法国后,他们先在里昂的一个中学学法语。当时还拍了一张集体照,第一批共六十人,年纪最大的是徐特立,年纪最小的是我父亲。他那年十九岁,我在家中见过这张照片。
勤工俭学持续了一年多的时间,后来有很大一部分学生参与政治运动,政府不再给钱,学生们也就全部散掉了,他们各自找工作。后续到来的人父亲大都不认识,他只认识其中少部分人。
父亲在法国时,起初还没有共产党,最初只是一个团组织。党是1921年在国内成立的。学生散掉以后,这个组织还在搞政治活动,民国政府不认可,法国把他们驱逐出境。我父亲跟我讲,他们这批人开始时想去比利时,比利时不让进,只能在边界待着。后来苏联同意接纳,这批人就去了莫斯科的东方大学。
我父亲没有参加团组织,他有些朋友参加进去了。后来他们来到上海时,有人也会来我家里,讲他们熟悉的人,讲一些江西根据地的事情。对于共产党初期的那些事情,父亲知道一点。
父亲选择留在法国,那时生活很苦,他自己出去找工作。在法国最苦的时候,什么活都干。收获的季节到乡下去干农活,没有工作时,也在桥上帮人推车。后来他进到工厂里,正式当工人,还加入了他们的工会组织。在法国,他第一步要生活。后来境况好了一点,有了固定工资、职位,他从工人到技工,一步一步升了上去。父亲有初中文化程度,在法国留下来后进了函授学校。他还自学了微积分、高等数学等,搞技术工作,这些专业知识都是基本的。工艺制造,看图纸,要进行计算的。他告诉我,这些机械零件与曲线运动相关,要具体设计,你都要弄懂,至少要知道几何、微积分,这些他都学。
如果一直留在法国当然也可以,他讲过,法国一个房东的女儿大概对他蛮有意思的,但他不想。在法国十多年,中间他回国两次。第一次回来时还把傅雷劝过去了。
第二次回国大约在1926年,那时父亲在一个纺织机械厂当总装配的技师。世界各地的人来那个厂买机器,有一个美国人要买一套机器,到上海去建厂。法国人说,这里有一个中国人。那个美国人就邀请我父亲一起去,给他月薪两百多大洋。回国后就到这个厂里工作,等于是总工程师了。因为整个机器怎么安装,都得由他负责。
父亲在法国多年,理念完全不一样。他觉得要有工会、组织这一套东西。那个美国老板恼了,你怎么能站到工人那边?那时刚好1927年,有工人上街游行,我父亲也参加了。父亲认为,按照常规,他们有这权利。做了几年后,与老板不合,父亲丢掉饭碗,又回到法国。
二 回国以后
父亲在法国工作,有了一些积蓄,他再次回到上海,打算结婚了。结婚那年应该是1931年。那时他自己办了一个厂,做围巾什么的。自己买机器,在闸北租了一栋楼,楼下专门做围巾;产品都是高档的羊毛围巾。
1932年1·28战事,闸北的房子被炸。我父亲买的大字典,像法国的拉卢斯大字典,他说有两大本,还有他的许多书全部被烧掉了,损失惨重。战后父亲在虹口租了房,继续办厂,一直到抗日战争爆发。
1937年日本人来后,围巾厂停办,这时已经有了我的哥哥顾鸿和妹妹顾麋。母亲和父亲分别逃难,因为不可能一大家人都去一处投亲靠友。母亲带着哥哥和妹妹,住到了法租界我外祖母的家里;父亲带着我先是住在黑桥老家,继而与叔叔和婶婶等人一起逃离上海。我们顾家大概有七八个人,一起雇了一条船。当时水路直接通到杭州,顾家人到了杭州上岸,前往金华方向。我父亲信上写道,走到兰溪附近一个叫游埠的小镇,在这里停留下来,向当地人租了几间房子,住了至少三四个月。后来得知上海的情况,我们浦东黑桥的老家没有被日本人烧掉,但母亲老家在奉贤的房子全给烧掉了。日本人来后,那里的游击队杀掉了几个日本人,侵略者就烧房子。我母亲的老家在奉贤县的金汇桥镇,她们家的房子又大又多,还有私家花园,比顾家在黑桥的房子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外祖父是当地的大地主,在民国时期做过国会议员。几个姨妈里面,我母亲嫁的人家算是最穷的。
父亲带着我在游埠住了几个月后,得知乡下的房子没有被烧掉,秩序也还可以,那么就想,在外边住在别人家,要花钱,要吃饭,到底不方便,大家就都回到上海了。
回来以后,父亲在上海的租界租了房子,那时我才三四岁,这个记忆我有的。我们在中山公园边上的亨昌里住了几年,哥哥顾鸿在那里上了小学。1937年上海沦陷,很多上海人都有我们家这样的经历。在租界里是安全的,法租界,英租界,日本人不敢进来,都有当地的警察管。那一段时间很多上海人都跑了,有钱人往租界跑,没有钱的就跑到内地。父亲的几封信中讲得很清楚,这一段历史跟国家大事有关系。
回到上海,父亲又得找工作。有个老板要办纺织厂,做丝袜,这当时在上海是高档商品。他知道我父亲,就请他去。因父亲工作的关系,我们搬到西康路(那时叫小沙渡路)的福荫邨。以后父亲就跟着这个老板,他姓陈,是个医生,但我父亲说这些人都是大坏蛋。
陈医生这个人医术不错,我母亲说,我们小时候生病请他来,一副药就能解决问题。
刚开始,老板对我父亲很好,把厂办起来以后,就一点一点排挤他了。1941年后,日本人进租界,袜子的销路也不好了。
在上海待不下去,我父亲离开了那个厂。我那时五六岁,记得有一天,有好多人把一包一包的东西搬到家里来,往床底下放。什么东西呢?原来,用机器制造袜子需要钩针,所有的袜子厂都用这种钩针,我父亲就买了一大批放在家里。他对母亲讲,他与这个行当里的人较熟,没钱用了,就找熟人,卖掉几包。然后我父亲就一个人去了内地。
那时去内地跟人做生意,就像跑单帮一样;也是家族里一个亲戚介绍的,做的是染料生意。父亲不懂,他做总务,主要搞管理。抗日胜利后,他回到上海家里,我们的经济情况立即好转。这家染料店有三个老板,都是浦东本地人,抗战期间在内地开了几个分店,主要业务是上海总店从国外进货,加工分装后运往内地。父亲去内地后跟了一个姓刘的老板,老板对他蛮好。胜利后那一段时间,这个店发起来了。店其实很小,怎么会发财呢?主要是走私。当时从美国进口的染料,阴丹士林最吃香。商人们通过行贿海关人员,大批大批地进货。蒋介石当局不得不公开抓几个,当时的报纸上还登出了一些走私公司的名单。父亲回来说,我们这个小公司的名字居然也在里面。
我记得,那时刘老板在上海徐汇区的住处是个很大的花园,里面有十几栋高档别墅,现在应该是高级领导的住处了。父亲跟的就是这个刘老板,他能在店里管账和人事,显然是刘老板安排来对付另外两个老板的。那一段时间,父亲上下班都有汽车接送。解放后,情况发生了根本变化。这位刘老板解放前经常跟国民党的官员混在一起,“镇反”期间在重庆给抓起来,后来被枪毙了。
1949年后,父亲感到在这家染料店干不下去,他就想回到本行。他觉得自己有点技术,辞职不干了。他本来在公司有股份,辞职时他把股份都给了刘老板的遗孀,自己不要了。
1950年代初,父亲辞职后失业在家,大约有几年时间。他在家里也闲不住,自己琢磨着设计做袜子的机器。他跟我讲他一个新的思路,以前是用一个圆筒子,他设想用新的方法绕线,他自己制图。完成以后,他把图纸寄到北京。那时解放不久,北京还有个专利局,专利局接受后给了回信。我父亲的发明编号是第五号专利。但没多久专利局被撤销,政策也改变了。
这条自谋职业的道路走不通,坐吃山空。1952年我已经上北大了,我哥哥在上海交大,妹妹在上中学,家里原有的那点积蓄要用完了。
傅雷是父亲的表弟,傅雷认识的人多,他的名气响。有人要找家庭教师,傅雷就推荐我父亲,说我父亲国文功底很好。经傅雷的介绍,父亲有段时间也做过家庭教师。
大概是1956年,那时候国家号召向科学进军,鼓励闲居在家的人才出来参加工作。傅雷要我父亲写一份简历,由他直接交给当时的上海市市长柯庆施。
柯庆施是留苏的,和勤工俭学的一帮人也有点交往。傅雷呈交的简历,经他一批一转,转到上海市纺织机械工业局。这样我父亲得到了工作机会,被安排进上海第二纺织机械厂,给了他工程师的职位。他毕竟是留法的,履历和经验都够格,工资大概有一百多。父亲熟悉机械设计,虽然纺织机械门类很多,基本结构也差不多。
三 父亲与傅雷
傅敏写过一本回忆录,讲他父亲怎么会留法的,就是因为我父亲的关系。我父亲勤工俭学回国两次,第一次回来时,他已经在那边当了工程师,工资什么都不错。他到傅家去,讲了在法国的经历见闻,鼓励傅雷也去法国。傅雷的母亲不同意,他父亲死得早,母亲很严厉。我父亲就去找傅雷的姑妈,傅雷父亲这边最亲的长辈就只有这个姑妈。我父亲跟他姑妈说好后,两个人再一起去跟他母亲谈。最后傅雷的母亲同意了,但提了一个条件:要先跟梅馥结婚。他们早已订婚了,傅雷同意结婚。他母亲卖了田产,同意傅雷出去。这件事情梅馥一直记得。现在一些研究文章里提到,1927年,傅雷受到留法勤工俭学归来的表兄的启发,年底自费留学法国;这位表兄就是我父亲。
我跟傅聪、傅敏是同辈,小时候也去过他们在重庆南路169弄4号巴黎新村的家。1959年回到上海后,我翻译了五六篇法文的短篇小说。一篇是《柏林之围》,另一篇是都德的小说《磨坊来信》中的一节,很短;我父亲拿了这篇给傅雷看。
当时我考虑,物理搞不成了,翻译也是条路,总要吃饭嘛。只要傅雷在,他说可以,为我推荐,应该有发表机会。
我的译稿只有四五张纸,稿纸最多五百字一页。傅雷给我的回复,比我的翻译的稿子还厚!他用毛笔字,竖写的,写了十几张纸,指出我一百多条错误。你说他认真不认真?他跟我父亲讲,要我去面谈。我想,我们俩都是右派,我一去,真的讲不清楚。傅雷完全是一个实心肠的人,他这么认认真真对我;我那时正在做有风险的事情,不能把他也连累进去。所以我没有去。
傅雷夹在法文小说中的亲笔字条,右图应该是写给出版社编辑的注意事项,左图可能是有关译文的草稿。
后来提审我的时候,公安果然就说:你跟傅雷密谋,要把傅雷弄到香港去。
我心里坦坦荡荡,知道这在吓唬我。我说连去都没有去过,怎么跟他密谋?一共一封信!我把翻译的文章给他,他给我回了信,对不对?面也没有见,怎么密谋法!
后来大概他们也搞清楚了,确实没去过,没有再问这个。
我被抓进去后,父亲提前退休了。他本来就身体不好,一直在生病。1961年9月底,傅雷摘帽了,陈丕显他们还亲自去傅雷家看望,情况发生了戏剧性变化。他从来不来我们家的,听说我父亲卧病在床,拿了黄油、蛋糕来看我父亲。这些东西当时一般老百姓买不到,他可能是有傅聪寄来的外汇才买到这些。
结果,我母亲见到的:这两个人在亭子间里讲了一会儿,忽然见傅雷气冲冲地下楼去了。母亲后来跟我讲,他们主要是谈到对老毛的评价。傅雷这个人,他还在为老毛讲话,他说:不是老毛出来,谁能压得住!他意思应该是,只有毛主席能够压得住阵,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指反右。总之,父亲与他话不投机,傅雷这个性格,马上翻脸走了。
文革中傅雷自杀,听到这消息,我父亲很难过,他哭过。我想,傅雷对老毛的认知与我父亲不一样,与他们的经历不同有一定关系。傅雷出国是自费,接触的人都是画家文人,他完全不清楚搞政治的人的心理状态。而我父亲早就知道他们的底细,知道他们之间勾心斗角,争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他认识清楚了,这些搞政治的人,为了自己的权力,可以做任何事情。
傅雷给我的信、傅雷送给我父亲的书,抄家都抄走了。傅雷每出一本书都给我父亲一本,在上面题字盖章,整套都齐的;文G时全部给红卫兵抄走了。
四 父亲致母亲
——八十七年前的三封家书
你问父亲有没有写过自己的经历,可能也写过,现在都找不到了。但是我保留了在监狱中收到的家书,父亲、母亲和妹妹都给我写过信。
后来在上海家中一个抽屉里,还发现了父亲在八十七年前写给母亲的三封信,应该是我母亲保留下来的。妹妹现在眼睛严重病变,看不清文字记录,我就拿回到合肥家中保存了。  
我母亲孙缦真,在教会学校启明女中毕业,后来在大同大学上了两年。大同大学在上海算有名的,母亲跟柳亚子的两个女儿同班同学,她们还曾在一起合影。那个年代女性进大学不多的,母亲有五个妹妹,几位小的姨妈都没有进过大学。
母亲讲,毕业后她到无锡,在一个女子中学教书。父亲从法国回来去看她,还给她表演拉小提琴。父亲那时也蛮帅的,他回来提亲。

父亲抗战胜利后回来与我们团聚,1947年摄于无锡。

母亲结婚后就没法继续工作了,1933年生了我哥哥顾鸿,两年以后我出生,再过两年是我妹妹。三个孩子,父亲以《孟子》里的一句给我们取名:“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大哥顾鸿(下图右一),我顾雁(左一),妹妹顾麋(左二)。

父亲、母亲和我们兄妹三人,应该是1942年父亲去内地前摄。

第一封信,写于1937年10月28日
缦真:
今日分别,实为我极烦闷之事。昨晚雁雁颈中珠串拉散,遗珠床上,我就恐是分离之兆,不意果然。今日收拾房间毕,一人独坐,颇觉凄凉。雁雁颇有志气,脚上皮疮已涂药膏,用纱布包扎着鞋自走。惟望汝等种种且自宽解,勿生忧郁。我身为丈夫,无力保妻子,托庇他人,种种愁闷非言可喻。顷间阅报,见闸北已退出,我等房屋想已付一炬;不过以后倘我再至上海做事,当然孤身暂住,家具等物一时亦不再办,故亦无大损失也。今日汝等去后甚不放心,时时牵挂不同往日,不知何故。我与蝙官等决议意至浦东受攻击时再走,雁雁一人总可想法,不必虑及。惟汝一人招呼二小孩未免劳苦,麋麋至沪后安静否?我心中最觉无趣者,厥为汝等目下无钱用度。总之我命运乖蹇,带累汝等受苦,夫复何言。麋麋小鞋子两双,打包裹时漏出在家中,汝等途中劳苦自不必言。惟今日南市搬出之人定必人山人海,租界通过有否问题,总望即回信来。
布上
廿八日
诸姊妹处均问好不另。
房中雁孩已睡,晚照窗前,树影零乱依然如故,不胜伤感也。
父亲在黑桥老宅写下的这封信,日军在头一天(10月27日)占领闸北,家人被迫分别逃难。母亲当日带着哥哥、妹妹离开父亲与我,那时顾鸿四岁,顾麋还是婴儿。他们走后,父亲坐立难安,物是人非,他内心非常牵挂、焦虑和自责,当晚即给母亲写信倾诉。信中提到的“蝙官”是我的小叔叔顾玄。
母亲前面是哥哥顾鸿,父亲前面是我,我随父亲逃难时,可能比照片上的年纪还要小。
第二封信写于一个月后,1937年11月28日:
缦真:
我们自三号动身以来,路上与风雨饥寒奋斗。到杭州后,曾有信发出,不知曾否收到?二十二号至严州略住三日又来此处,以后不拟再迁。此处离兰溪四十里,地方富庶,菜蔬及鱼肉均甚贱,肉每元五斤半,白菜每斤十余文,米每担四元,真理想之避难处也。唯房租略贵,我们所租为客堂两边之次间,两间每月四元,房间黑暗又无地板,惟在此地已算最响亮之房屋矣。过几日后想法做做小生意,以备糊口。雁雁身体尚好,皮疮仍时常发作,颇为讨厌。房东为两代寡妇及十六七岁起之小孩四个,最小者七八岁,均系男孩。屋前后有小园地,离游埠市镇(如周浦大)有二三里,故买小菜略远。买豆腐有挑担走过水池,亦不甚远,尚算便利。遥计自三号以来,未有一夜安稳睡过。昨夜方将什物全数打开取用,唯我一夜睡不着,想大哥在宜兴,不知逃向何处,浦东家中更在天涯地角,你们安好否?江南浙北锦绣山河,到处的鸡犬桑麻,如今不知怎样了。读老杜之忆昔开元全盛日,真堪痛哭。小妹妹本可同来,不料至今音信乖隔,尚未聚首。一路所见无家可归之人、无法迁走之人何止数万。我们因蝙官人地熟识,处处便宜。故自浦东至今,路上只用去四五十元,不可谓非幸运也。路上闲人谗言上海租界如何如何,想必不确,望得信后将生活情形详细告知我们。在此照目前生活程度,可支持一年有余;小妹妹如来同住,尚可多支持三四月。如做小生意顺手,更可安定也。你们倘有便得知浦东情形,亦望略告一二。即问
布上
十一月廿八日 
岳父大人及诸内弟妹等均问候,不另。
如大哥处有信息,千定通知五官及我们。又:我们现住地址亦望通知五官。信寄浙江兰溪游埠蒋恒生转下俞项宅顾收。
从父亲的信中可见,母亲带兄妹去外婆家避难一周以后,父亲率家人一行在11月3日离开黑桥。水路转旱路,走走停停三个多星期,直到11月27日才算安顿下来。当时大伯伯还在宜兴,音信全无;小姑姑还未赶来与我们相聚。父亲要顾及弟妹,又牵挂着留在浦东的母亲和两个孩子。幸亏有小叔叔打理各种事务,分担了父亲的责任。杜甫诗里写“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父亲饱尝颠沛之苦,对这种忧国忧民的情怀尤其有共鸣。所以他信里写:“江南浙北锦绣山河,到处的鸡犬桑麻,如今不知怎样了。读老杜之忆昔开元全盛日,真堪痛哭。”
战时邮路不畅,寄信收信都不容易。过了半个月,父亲仍未见母亲来信,在12月13日又写了第三封信:
缦真:
前上数书迄不得复,我等避居此处,尚属安堵,生活程度亦尚便宜,一时敷衍究属容易,惟如时局变更,须再迁移一次,此后情形便难预测。雁孩正在桌上将铅笔乱画,身体甚好,皮疮因天气忽然和暖,重复大发。昨去本地卫生所诊治,谓须每日用来沙尔洗浴,身上衣服当每日更换,且当用开水泡过,以免传染。目前洗濯不便,颇难办到。小妹妹场址迁在兰溪,离此只有四十里,不日场事完毕,即将前来同住,雁儿即多一个人照应矣。淑英皮(*原文如此)气尚好,但做事一无头绪,使人气闷。我因手指肿烂未痊,不能落水,诸事不便,且雁孩缠住无时,做事均蝙官一人操作。但关系雁孩之事,淑英极为切心,新近已将前裁之衣料做成棉衣一件,即洗尿布衣服等亦颇勤力,彼等自己之衣服什物反弄得一团糟。大哥消息不知,沉闷已极。闻南浦有游击队举事,未知有否确实消息?鸿孩等安好否?此处天气较上海和暖,诸凡幸运,惟气闷耳。此处有一乡绅俞姓,家族颇众,亦有数人时常来往闲谈,但书籍甚少,程度亦浅。我等即使再迁他地,此处信札仍可托彼及代转也。即问
日安!
布上
十二月十三日
父亲信中提到的淑英,是小叔叔顾玄的夫人姚淑英,那几个月里,我每日的吃喝拉撒,全靠婶婶照料。父亲内心的忧患,后来我看信才了解,当时我两三岁,只知道吃和玩。父亲后来经常讲我的笑话,说租住人家的房子,我还会跑到隔壁家,问老婆婆:有没有山芋?要吃山芋。父亲信中写道,我当时正在桌上用铅笔乱画。父亲写完信,我大概是握住了父亲的毛笔,或者是父亲捉住了我的手,如此在信笺上留下了稚拙的笔迹,大概想写的是“姆妈来!”还写了“阿哥”和妹妹的名字“麋”。
五 知子莫如父
1959年底,我从甘肃逃回上海。父亲说,你现在就躲过这个劫难,不是你一个人,大家都这样。能够回到上海,总比留在西北好。
回来以后,上海家中也住不下,我主要是住在乡下的黑桥老宅。那时我跟父亲也有通信,他信里用了一个成语:“韬光养晦”。他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父母都不知道我与《星火》的那些事,张春元和谭蝉雪来到上海我家,我马上就把他们带到乡下去了。所以当年10月18日我被抓捕时,他们完全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
父亲对我有很高的期待,结果,我被划右派,又被抓进去。抓进去也不判,过了一年五个月,到1962年3月,林昭被保外就医放出来。她去了我家,父亲才知道我们在乡下印“反动传单”,被搜走油印机等,到底是怎么回事。
1965年6月初,判决下来,家里也都知道了。我母亲对法院送判决书的人说:我的儿子,是很好的儿子!送给你们培养,上了北大,是你们培养出来的,你们判这么重!
我被判了十七年。
判决入监,可以会见家属了,都是母亲和妹妹来。父亲身体很差了,但他也来了一次。
林昭跟我父亲很谈得来,她第一次被捕后失去了父亲,而我的父亲失去了我。共同的遭遇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她和我的父母、兄妹一见如故。妹妹后来在回忆中写道:“她特意将自己平时用的一支原子笔夹在物品中送进狱中,说我小哥顾雁见了会明白的……她见我父亲患有严重哮喘病,也很关心体贴,把自己省下的定量供应的糕饼券、糖票等送来。我父亲发病时也忙着敲背、倒茶、递药等。”
从她的讲述中,父母得知我出事的原因,也因此而坚守着等我出狱的信念。父亲对妹妹说,林昭有思想才华和独立人格,但他也为她忧虑,说她生不逢时,空有一片报国心,“鸡蛋碰石头”,很危险。父亲担心的是她和我的处境,而不是我们的思想追求。父亲病重的时候,还这样对我母亲说,雁儿以后是有希望的。他说我认识的这些人,包括林昭、张春元都不错,这个案子将来肯定要翻过来。他坚信我一定会出来,他会等到我回家的那一天。
1971年1月4日,西宁滴水成冰的日子,上海家中,父亲的百日祭刚过不几天。母亲在那样巨大的悲伤中给我写信,却一点也没有透露父亲去世的真相。她写到父亲的病况和想念,写到父亲实际上再也看不到的那一天:
……
你爸爸的病是很痛苦的,长期以来一直在和病魔作斗争,近来每着了一些感冒就发高烧,经过打针、接氧气服药后,也要好几天才渐渐地平下来。可是他的病根是一年深一年,家里人都为了他的病而感到苦难,但有什么办法呢。他时常想起你这个犯罪的儿子,不知何日回到人民的队伍中来,他希望能有一天能见到你一面就满足了。
有一件旧棉毛衫寄给你,需要什么东西写信来告知,哥哥妹妹都好,小朵仍在托儿所,早去夜回。我们也时常告诉他你有一个叔叔在西宁,他说叔叔要坐火车回来了,爸爸听了笑起来了。
那些年里,父亲不再来信,我心里是有点怀疑的,但每次寄信,我还是写“顾仑布收”,信也都收到了,家里的地址还是那样。
         “寂寞梧桐寂寞风”
        ——怀念我们的父亲母亲
顾雁 顾麋
顾雁前记:在上海家中整理旧物,发现一页母亲手书的父亲简历,夹在顾麋平反后被发还的日记本里。那张纸是从八十年前的旧年历上撕下来的一页,正面印有时间“1944年3月31日”,反面是母亲抄写简历的手稿,这简历可能是父亲战后求职用的:
 姓名:顾仑布
籍贯:江苏
年龄:四十五
经历:留法专攻机械工程并工厂实习七年
二度留法任德洛阿电机针织机器厂工程师一年
曾任上海华纯制造厂副厂长兼总工程师六年(主要出品宝塔牌平机舞袜)德丰针织厂厂长兼总工程师五年(主要出品:Parker 牌平机舞袜) 又宏达制造厂厂长兼总工程师一年
民国廿四年曾任安徽省公路局技正一年
顾麋:我父亲对小哥寄予的希望是最大的。我们三人,他念书应该说是最有出息。所以说,小哥一出事,父亲受到沉重的打击。先变成右派,还可以承受。1960年10月,把他一抓进去,我爸就倒下了,瘫倒了,他觉得没希望了。
本来,在1950年代,小哥北大毕业后去兰大读研究生,学的是原子核物理,是吧?我大哥交大造船系毕业后到大连,搞潜水艇。我说你们两个人,打起仗来,一个搞原子弹,一个造潜水艇。
你觉得我父亲会高兴啊,高兴什么!不高兴。我爸爸的心愿是把小哥送到法国留学,把我大哥送到英国留学,一个学物理,一个学造船,这才是他的愿望,没想到这样的结果。
小哥抓进去,一直到1970年父亲去世,这十年里,父亲一直在坚持,他的心愿就是等他回来。我爸是哮喘病,他抽烟,有肺气肿。爸爸一发脾气,妈妈就问他:你还要不要看到他?我爸就不响了。
他真的想见他一面,没有等到。
一 1960年10月18日
顾麋:那天我完全不知道顾雁在浦东老家发生了什么。
晚上我去上课,大概是八点半回家。那时候我已经不是学生了,1959年我从上海师范学院数学系毕业,当时是统一分配,我被分配到业余中学担任数学教师。
我们的房子在西康路一条弄堂里,晚上我一个人走进来,远远看过去,觉得我们家二楼窗口有一个人头晃动。我记得,家里除了我父母以外,没有别的人了。我大哥当时已经在大连工作,不在上海。我想,不可能是我爸,这个时候我已经觉得,有点不对头。
我还没有走到,因为我穿的皮鞋有点声音的,楼下面食堂的门开了,有人走出来,他在等我。我更觉得奇怪,心里跟往常不一样了。当我走到我家门口,进去以后,这个人问我,第一句话就是:顾雁睡在哪里?
我一听就想,这样没头没脑的问题,我真想问他:你们是什么人?因为我真的没有反应过来。
我脱口而出:他睡地上。
他为什么睡地上?这个人反问我。
我说:他为什么不睡地上呢?他没有床呀。
这个对话我有印象,因为我还不晓得这个人是啥人啊。
我说他没有床的。
这些人正在抄家,静安分局来了好几个人,亭子间里、大房间里都有人。爸爸平时睡在床上,基本上他是睡在床上不起来的。我进去房间里看到,爸爸坐在沙发上,好像人有点发抖一样的,瑟瑟发抖。他身体不好,所以他经不住。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走过去,对伊讲,我跟我爸说:侬不要怕,没有什么事。不要紧,我回来了。
妈妈在亭子间里,看他们翻东西……把我们的箱子一个一个都倒过来,兜底翻身。
顾雁:他们肯定是要查我的东西,看放在哪里。但是我在家没有地方放东西的,我所有的东西都在乡下,不可能放在上海。
顾麋:没有查出一点来。那天晚上也没有批斗我,他们蛮客气的,也没凶我,只是说,你签个字,看一看,取走的东西对不对?写了个账单给我核对。不像后来造反派,门一撞,书橱里面,我们好多书呢,古文书、小说书,一袋一袋,拎了就走。
静安分局的人最后拿走了些啥,我不记得了,让我签名,这个我记得。
那年我二十三岁,对,二十三岁也很年轻,但我心里一点不怕。我担心的是我父亲,我叫他不要怕。
虽然我不知道顾雁为啥被抓,但我知道他出事了。
顾雁:主要来问我的事情嘛。我那时候住在黑桥乡下,上午来抓我,把我送进静安分局的看守所,晚上就来抄家了。
顾鸿当时不在,他在大连那个造潜水艇的单位。当时他已经入军籍了,穿上了军装,军衔是上尉。
顾麋:侬一出事体,伊就被取消军籍,调回上海,在708所。
1960年10月18号之前,我没看到任何迹象,一点迹象也没有。
二 两三天以后,五年以后
顾雁:进了看守所,至少两三天以后,才让人送东西来,已经天冷了呀。10月18日抓我时,一位公安人员看到壁上挂了一件大衣,就让我穿上,当时我就只有一件大衣嘛。在看守所,晚上睡地板。过了大概一个星期,妈妈送棉被来了。可能是他们抄家以后,叫家里送的。
1965年判决下来以后,我被转到提篮桥,到上海市监狱服刑。爸爸到提篮桥来过一次。
顾麋:那个时候,爸爸已经身体不太好了。没有汽车,我们叫了三轮车,他跟妈一起去的。因为三轮车上只能坐两个人,我是坐公共汽车去,下来再走路。
小哥到提篮桥以后,一个月可以接见一次。有时候宽松一点,让我们隔着铁窗见面;有的时候,只能把东西放着,不能见面。大概是1965年下半年,有那么一次,特别宽松。说可以直接见面了。所以,这一次我和我的父母一起去的。
顾雁:刑事判决书的编号是“一九六二年度静刑字一七一号”,判决日期是一九六五年五月三十一日。
转到市监狱那次见面,感觉气氛真的有点宽松。本来见面是隔了铁丝网的,那一次有点特殊,在一个大厅里面,人们围在一起,四五把椅子一组。来人很多,在大厅里面,一圈一圈的,一家一个小圈。这一次,我父亲来了。
就只有这么一次,后来再没有了。从1960年进去,隔了五六年,父亲第一次跟母亲两个人来, 这也是我与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林昭到家里来过这件事,是在第一次接见时我知道的。我妈和妹妹一起来到市监狱,顾麋趁看守不注意,偷偷告诉了我。
顾麋:林昭第一次来,我心里真的一怕。我妈也不在,就我爸一人睡在亭子间里的床上。当时我也在亭子间那个小房间里。天色已晚,我看见外面,很暗的地方,出现一个陌生女子,穿了一件白底蓝花的棉袄罩衫。那个时候,天还有点冷,声音也没有。前面大房间的房门关着,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哪里可以开灯。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就一点点走近来,走到我的房门口。我看着她,我不认识她。
那个时候,她梳了两条小辫子,脸色苍白,但一双眼睛很有神。我不认识她,她朝我一看,就主动自我介绍说,她叫林昭,是我小哥顾雁的朋友。她一说我就知道了,因为小哥讲过,这个名字我听到过。
这时我爸坐起来了,她就坐到爸的床上,亭子间里,也没有别的地方好坐。我父亲咳得厉害,她就拍他的背,就像关心一个老人一样。这是第一次,我爸也是第一次见到她。
晚上我去上班了,他们两个人在家里聊。当夜回来后,我从父亲口中知道林昭来访所谈的情况。原来她是被捕入狱后保外就医的。所谓“反动传单”,是写给中共各省(市)委书记的一封油印的公开信,内容是为彭德怀鸣不平,呼吁中国共产党人正视“三面红旗”下的贫困和灾难,认为大跃进是反科学的。我和父亲总算明白小哥顾雁出事之由来,而回味她的话又都很惊奇。
后来她熟了,经常来。她写给北京大学校长陆平的信、万言书,也给我,我拿给我爸看。因为她经常来的,后来这些文稿她拿回去了。反正在我们家里,她是无话不说。那年夏天,我爸和我妈到乡下去了,她来就是我大哥接待的。我们都喜欢听她议论当时的一些社会现象,还有她讲到同检察官辩论“到底谁是反革命”,我们觉得很有说服力。她给陆平的信,写到陆平作为北大校长的神圣职责,并对北大压制民主,不讲科学的种种问题提出质问……我们都很敬佩她,但也很为她担心。林昭来家里总要问起顾雁在狱中的情况,但我们只是收到二所寄来的送物单,对小哥在狱中的情况一无所知。
顾雁:来过十几次吧?
顾麋:不止。
我爸那时身体已经很虚弱了,给顾雁送东西,都是我送的。我大哥不敢,他胆子小。爸爸睡在床上,妈妈年纪也大了。
三 我的妈妈孙缦真
顾麋:我妈真的是大小姐出身,她说家里的佣人吃饭可以围成一桌,真的是大小姐。
 

妈妈出生于民国初年1902年,在奉贤的金汇桥。金汇桥是一个镇,一般来说,一个镇就一条主街,整个主街上的房子,全是我妈的祖父造的。

那时候,女孩不能出门的,我妈说她从小要买东西,外祖父就叫店里面送上门来。要买布,就由一个船送来,很多匹布,给家人挑选。女孩要出门都要坐轿子的,在家里吃饭,佣人也围成一桌。
我妈的祖父是盐商,这个盐商怎么会发财,那我也讲不清了。因为听我妈零零碎碎地跟我讲,我妈的祖父是盐商,他后来又到农民家里去收集土布,农民自己织的布,将这种家织土布运到东南亚去销售。也就是说,本来仅仅是地主,后来变成了工商地主。
听我妈说,她的祖父有田地三千多亩,不过,奉贤的地没有我们爸爸这边南汇的地好。估计是靠海边吧,所以不如南汇。
我妈的祖父生了三个儿子,我的外公是大儿子,下面还有两个小孩,我们的曾外祖父,估计没有文化,他发了财以后,就要求三个小孩都要念书,所以我们的外祖父,他的名字是孙炽昌,他是念书的。
妈妈根据外祖父的照片绘制过一幅肖像,外祖父在照片外框空白处还题有一首诗:
江东人物问谁俦,感我浮生近白头。
珠海偶逢开口笑,玉关难遣满腔愁。
凭将绛绶夸他日,留得青山第几楼。
汉维文章都入选,维摩风调自千秋。

民国二十九年八月
遂园孙炽昌自题
时年六十有三

根据照片上的题字来看,外祖父出生于1877年。小时候我们去看他,就是这个形象。1941年,大哥八岁,小哥六岁,我是四岁。
顾雁:我们经常去的,什么道理呢?父亲不是到内地去了吗,那么家里当然穷得很了,每个星期要到那边去吃一顿饭。外祖父那时候还健在,抗战胜利后去世的。
顾麋:我妈妈在孙家这个大家庭,是长房的女儿。曾外祖父的三个儿子后来分家,外祖父也分到很大一笔财产。
外公外婆一共生了十一个孩子,大儿子,也就是我妈的大哥,我们喊大舅,在大轰炸中遇难。那时候据说是在租界里边,有一个炸弹掉在大世界,闹市区死了好多人,是中国人自己的飞机,淞沪战争中。
(网载:1937年8月14日,淞沪会战的第二天,中国空军大举出动,不但轰炸了黄浦江上的日军军舰,还击落多架日机,因此这一天后来被定为国民政府的空军节。但也就是在这一天,上海最繁华的外滩和大世界,却意外地落下了炸弹,造成了数千无辜平民的死伤,这天也成为上海历史上最为悲惨的一天。)
大舅在上海四川北路邮政局里工作,他在什么学校念书,我妈没提过。大舅那天中午到百货公司(那个地方现在是上海食品厂)买东西,从此就没有回来过。因为一个炸弹下来,正好击中那里,尸首也没有。
那年我妈是三十五岁,他比我妈大几岁,当时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外祖父的第二个孩子是我妈的姐姐,我妈是老三,这里有照片,都保存下来了。
先说我妈的姐姐,她家在农村,生第二个小孩时因难产去世。后来我妈的四妹,生到第四个小孩也是难产去世。我妈妈生我的时候,如果不是在上海,很可能会出危险。
我是1937年6月19日出生的,我妈生我的时候发烧,我出生后她每天发烧,降不下来。当时已经很危险了,所以那个时候女人生小孩,真是一个关口。我外公和外婆,因为大女儿和小女儿都因难产身亡,所以急得不得了,叫我爸赶快去请最好的医生。
当时上海有一位妇科专家,姓孙,孙大夫来看了以后,他说妇科绝对没问题,这个我可以负责;但是否患了其他病,我不知道。
那么全家人都束手无策了,当时我爸在针织厂的老板是医生出身,我爸跟这个老板关系不好,他跟老板的关系从来不会好的,因为老板可能有偷税漏税之类的事,总归是合不来,他看不惯。
但在母亲高烧不退的情况下,他无可奈何,只能把这位陈医生请过来。陈医生一看,立即叫爸去药房去买奎宁quinine。他诊断下来说我妈是疟疾,爸去买了这个药,回来给妈一吃,第二天马上好转了。还是医生救了我妈的命,如果在农村,没有人想到她是患上了疟疾。所以我妈这条命是保下来了。
四 从大小姐到家庭主妇
我外公有了钱以后,在当地建造了一所小学,他自己当校长。那么当然,他的小孩都在这个小学里读书成长。
外祖父和外祖母虽然生养了十一个孩子,但妈妈的大哥、大姐、四妹先后去世,第五第六个是男孩,后来又有两个孩子夭折。最后第九、第十和第十一个都是女孩。和我们关系最长久的小姨就是第十个,我们叫她寄爸。在妈妈那一辈的兄弟姐妹中,就她一个人参加革命了。她去解放区的决定,跟我妈也有点关系。因为我这个姨父刘平若,在上海搞地下工作。
我妈的小名叫葑,外公外婆也叫她葑,下面的弟妹都叫她葑姐。小辈叫她葑姨、葑姑妈……缦真是后来的学名。所有的女孩,下面都是一个同音字。我妈名字的“真”是真假的真,小姨叫铭罇,她那个“罇”字写起来就有点复杂了。
我妈在老家小学毕业以后,首先是我妈的姐姐被送到上海的教会学校启明女中,这个学校在上海非常有名,老师都是嬷嬷(修女),除了教课文以外,还教音乐。我妈的姐姐弹钢琴,我妈拉violin。她们姐妹在音乐、绘画方面都懂一点。
母亲孙缦真的绘画作品
我妈的姐姐高中毕业后十八岁,那时都要结婚。她难产去世后,孩子留在地主人家,那个姐夫怎样,妈没有讲起过。这位大姨的女儿,过年也来我外婆家拜年的,我见过,她成家后来认亲。

我妈启明中学毕业后,当时女性一般的前景也都是结婚嫁人。外公已经给妈妈定亲了,这人的父亲跟我外公是比较好的朋友,我外公仅仅是秀才,但对方即妈妈未来的公公是举人。门当户对,外公认为他的儿子应该也是不错的。
但我妈在启明女中读书六年,毕业回老家以后,他们之间肯定是距离比较远了。那边的人过来,讲起那举人家的儿子,不是规规矩矩念书的人,而是纨绔子弟,反正家里有钱,也不在乎挥霍。
我妈一听就拒绝了,所以外公退了亲。这时我妈十八九岁,那个年代,照理是要结婚的,但她就在家里画画。那时,你交给妈一张照片,她用炭精笔就能画出来,所以外公的朋友都要我妈画肖像。
在家待了大概有一两年,妈妈要去念大学,你看妈妈保存的《大同大学第三十五期同学录》(民国十八年五月/1929年5月,这个时间应该是妈妈毕业的时间);在第15页第9行,有孙缦真的名字,留的家庭地址是奉贤金汇桥明理堂。这个时候外公家境还可以,没有完全破落。妈妈上学,一年要六十块银洋。那时候,一块银洋是很值钱的。   
我妈在大同大学外语系,她念法文和英文。她们同宿舍有四个女生,其中柳亚子的两个女儿也跟她同住,她们之间像姐妹一样,关系很好。
1929年,妈妈大学毕业,到无锡的一个女中教英语。
她跟我爸认识大概是在1930年,我妈的大嫂是南汇瓦屑镇人,她知道我爸从法国回来,还没有结婚,她就做媒,那时我妈二十七八岁,我爸三十左右;两人互相见面后就都同意了。
1932年6月5日,他们在上海的大华饭店举行婚礼,留下了结婚照。以后每到这个日子,家里总要稍微庆祝一下的。从小我们就知道,在我们家里,这一天是一个节日。
结婚以后,我妈说我爸的生活起起伏伏。好的时候工资很高,一个月两百块银洋,那时一个帮佣的工钱只要一块钱。但他有时跟老板闹翻了就失业,家境立即就垮下来。
但是我妈吃得苦,她虽然出身富贵,而爸爸的家庭远不如娘家富裕,但她还是满意这个婚姻,因为我爸是一个很杰出的人。以前他法国留学时的同学经常到我们家来吃饭,那大概还是在1950年代,因为60年顾雁他一出事,他们也不来了。爸爸的一个同学姓朱,与他一起回国的,来我家时还没进门,他一到门口就叫:小怪!小怪!在法国,他的同学叫他小怪。在我的心目中,我爸的小名应该叫“百晓”,他似乎无所不晓。
顾雁:父亲在家里,也常常给我们讲故事。《西游记》《水浒》,他都会讲,只是没讲过《红楼梦》;后来他在给我的信里提到的梅特林克《蚂蚁的生活》,以前也讲过。他讲得最生动是《儒林外史》,讲那些文人的变化,最初面目如何,发达了以后又怎样自吹自诩,翻脸不认人。
顾麋:你说到天文,他很熟;说到历史,都在他脑子里。他的记忆好到什么程度?1964年,我爸和我妈到南汇乡下去住两个月。我妈说,到了晚上,老房子窗边有一个台子,我妈做针线,我爸就坐在她对面讲《水浒传》。他每天晚上讲一回,没有书,凭记忆讲的。《水浒传》一百二十回,每一回标题都有两句话,像对联一样,他全部背得出。你说他脑子怎么这么好?
我爸自己跟我讲的,小时候大人把他抱到客厅,客厅墙上挂了一副对联,念给他听。我爸说他根本也不懂是什么意思,隔了一天,大人再抱他过去,他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要我根本记不住,我小哥顾雁有点像我爸。在家里,有的时候两个哥哥坐好,听我爸爸吹,天文地理历史,你讲到哪里他懂到哪里。
他有点法国人的脾气,法国人吃饭的时候要谈话的,而且他的思想是左倾的,他喜欢议论国事。法国人大概是这样的,什么总统啊,吃饭的时候可以随便议论的。所以我爸说,他刚去法国时,中国人一桌吃饭,其他国家的人一桌吃饭。结果监管人走到中国人一桌说,你们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人家都很热闹,就你们这一桌没有人讲话,不行,一定要讲话。
结婚以后,我妈就停止了工作,她从一个大小姐成为家庭主妇……大哥出生时还有保姆,而我出生才两个来月,淞沪战争爆发。10月28日,日军占领闸北的第二天,母亲被迫与父亲分离,她带着我和大哥投奔外祖母,我爸带着小哥随爸爸那边的家人逃难。
离开家时,我还不满五个多月,妈妈抱着我,领着四岁的大哥到了外婆家。外婆和舅舅住在一起,他们的房子很大,有三层楼,每一层都有一个大间、三个小间;很多亲戚都逃到他们家。
抗战胜利以后,我爸回到上海,那段时间家里很宽裕,好像钱都用不完。因为抗战期间,我爸去了内地,我们苦得吃饭都成问题,谁来帮忙呢?一个是我小姨孙铭罇,她当时还没有去解放区;还有就是我爸的一个远房姑母,她们俩都是小学教师,她也接济我们。
五 悲怆
1960年,是父亲的花甲之年。父亲的生日在1900年闰八月的阴历十六,闰八月不大容易碰得到。所以一般就是在中秋节的第二天,我们给爸爸庆贺生日。1960年10月6日是父亲的六十大寿,十二天以后,小哥就出事了。
从1960年10月18日小哥被捕,到1965年5月31日判决出来,中间经历了五年,那时我们都不知道顾雁他到底要被判多久的刑。记得那时写日记,我日记中提到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乐,想不到在 “文革”期间还为这个挨了批斗,戴上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
那时家里有一个收音机,父亲常年卧病在家,他每天都听收音机的一个节目。大概是在1963—1964年,广播里天天播送“九评”,反驳赫鲁晓夫;但是,每到12~1点,波段990,上海市人民广播电台播放古典音乐,放一个小时。我父亲最喜欢听这个节目,我也很熟。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真好听,我听得熟得不得了。它的另外一个名字叫《悲怆》,实际上它开头悲怆,后来是反抗的,他们是反抗奴隶制度,就像中国反抗封建制度。柴可夫斯基自己是一个贵族,他同情奴隶。
我在日记里写:听了第六,真好。批斗时就问我什么是第六。幸亏学校里有一个老师拉小提琴,他知道第六就是《第六交响曲》(悲怆)。那时听西洋音乐的人真的不多,柴可夫斯基是啥人不知道。我心里又气又好笑。
父亲喜欢听,小孩当然也喜欢听。因为我们都是从小听的,听得很熟。所以现在我们也听,顾雁听,我大哥也听,我们三个人都是。我现在的音乐CD都是顾雁送给我的,从小听的主要是俄罗斯、法国、德国的音乐家作品。贝多芬、巴赫、亨德尔……是我们的偶像,贝多芬真的是偶像,一个人总要坚强一点。
爸爸还喜欢古典诗词,他在家里读诗都是吟唱的。我印象最深的是两首,我自己也会背了,一首是王国维的词《蝶恋花》,我唱给你听: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我唱这首诗时,就想到爸爸抗战回来后,见到妈妈,他可能就是这样的心情。
爸爸吟诵过的另一首诗我也会,那时小哥在西宁服刑,父亲对他的想念也是寄托在这首诗里: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六 “心如刀割”
1970年,我还在长兴岛的五七干校劳动。每个月有四天休假,可以回家。巧也很巧,正好我回来,到家一看,房间里没人。我大哥跟我说父亲在医院,我马上赶到医院。这个时候我爸还认识我,他看到我,用手一指:咦,妹妹来了。他们都叫我妹妹的。这天晚上,妈妈一直陪着他。第一天是在医院的观测室,第二天就送到住院部。
我记得,救护车里应该只有一个病人的,结果两个担架抬进来,两个病人在一个车里。路很远,车子起码开了一刻钟。
到了住院部,担架抬下来,搁在地上,病房进不了。进病房的地方有个走廊,担架就放在走廊的地上,爸爸一直睡在担架上。
我就跟爸爸讲:你不要着急,因为病床上的病人还没有收拾好,病床没有空下来。我说,很快就会有病床的。
这时,旁边的人走来走去。一米多宽的走廊,爸爸躺在担架上。爸给我讲了四个字,他手指指胸前说:“心如刀割”。
我安慰他,我说您眼睛闭着,不要看。那时候,我还带了钞票,我想给爸爸。
“心如刀割”,他就说了这四个字,后来没有再说话了。我就坐在他身边,他始终没有闭眼睛。但是这个输液的点滴在动的,我说爸爸,您闭上眼睛。他不闭眼,就一直睁着眼睛。这个时候我跟他讲话他没有反应,一点反应也没有。但是输液瓶还在滴,我看到的。我想总归还是有生命的,我真的没有想到爸爸会走。
到早上8点钟,妈妈来了,跟我交班。我跟妈妈说,爸不肯闭眼,落也落不下来。我已经守了一个夜晚,妈妈来了,我马上回去洗个澡,那是9月份,洗个澡在床上就睡着了。
也没做梦,什么都不晓得,反正妈妈在下面敲门,先是叫我,我没听到。妈妈上了楼,冲进门来把我摇醒,她跟我说:爸走了。我马上跳起来,我们那时候也坐不起车子。
到医院,奔到床边一看,没有人。我跟妈再到医院太平间,到太平间抽出来看,在。
那时大哥也陪过一夜,爸爸入院一共两夜,第一夜是大哥陪的。他问我要被头,在两张病床中间的地上,一半垫一半盖,第二夜是我陪的。
父亲最后也没有闭眼,没有。真的,怎么抚也抚不下来的?我就想,我走了也没有多长时间,我走的时候还在呼吸啊!
七 “寂寞梧桐寂寞风”
1970年9月22日,爸爸去世,我们通知了我爸的单位第二纺织机械厂,大概隔了一天就开追悼会,在龙华殡仪馆。他在技术科里有一个同事小申,工作时我爸教他的,他对我爸真的像对师傅一样,很尊重他。厂里给了我妈四百块钱,作为我爸去世的抚恤金。我妈一直是家庭妇女,她也没有其他收入。
火化后,有一个骨灰盒,我就拿了。
当时就是我一个人来办爸爸的后事,这是“文G”期间,小哥回不来,我们也不想告诉他。我通知大哥了,我说,爸爸的骨灰,我想葬在老家竹园里。大哥那时已经成家了,有很多顾虑。他也挨了整,不过没有戴“反革命”帽子,比我处境还好一点;他不敢来。我也原谅他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不敢就不敢吧,就我来吧。
我带着爸爸的骨灰盒,跟我妈两个人回老家南汇乡下,真是很难的。那时从上海市区回老家交通不便,先要坐车到江边,在江边再坐渡轮到浦东。在浦东,还要坐长途车到周浦。到了周浦,再坐一个机器动力的小船,那个船上大概可以坐一二十个人,一天只有两班,早上一班下午一班,过了时间就没有船了。我们算好时间,我和妈妈带了爸爸的骨灰盒,一路辗转,赶上这班小船到乡下。上岸后,还要再走一段路,才到我们的老家。
在老屋后面的竹园里,我向邻居借了一个锹,掘了大概一米多深的穴。我想一米深总可以了,问题是,那时没有塑料袋,照理,应该把这个骨灰盒放在塑料袋里的,也应该写一张板作记号,那时不晓得。
我当然不敢竖墓碑的,我还戴着“反G命”的帽子呢。做这种事,还要留心看看周围,有没有人看到我。我怕人家来问:怎么回事?你在后面干什么?当时真是偷偷摸摸,还有点提心吊胆,怕给外人抓住了。
葬了我爸以后,还办了外婆的后事。外婆是1967年去世的,先在殡仪馆存放了大概三年。六舅,反正他是儿子,他出面跟我母亲商量:外婆骨灰存放到期了,怎么办呢?如果把骨灰盒放家里,舅妈肯定不同意的。其实我外婆那么多小孩,家里都是子孙满堂,这时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也不是我要邀功,这种事我不要邀功的。
我舅舅知道我把父亲埋在了老家竹园,他就说:能不能把我外婆也埋在那里?我妈同意了,但她年纪大了,差不多七十的人了,她就叫我也去。
那是另外一天了,因为我还要回到长兴岛,我在五七干校劳动,一个月只有四天休假。记不得是1971年还是1972年,我妈、我舅舅和我,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把外祖母也葬在了顾家老宅的竹园里。
时隔几十年,2005年,村里通知我要动迁。干部说你竹园里面所有的坟墓全部要迁掉,迁一个墓,村里给迁葬费,大约是两百块一个。我说我在那里有三个墓:我爸、外祖母;1998年母亲去世,骨灰也葬在那里。母亲去世时,建墓已经不用偷偷摸摸的了,埋在园子里,土堆起来,插点花,都是可以的。
在迁坟时,只找到了母亲的骨灰盒。父亲和外祖母的骨灰盒都找不到了,三十多年前我哪里晓得,没有防水,水会渗入,木盒会朽?结果,我们只能在原址掘了一些泥土,一起迁到浦东老家附近的绿园山庄。但是墓碑上写的是三位长辈的名字,外祖母、父亲、母亲。现在每年清明,我们都去那里扫墓的。
当年父亲去世的情形,我给李惠康讲过。那是在我们结婚的前一年,我和他在长兴岛的“五七干校”患难相遇,我因为写日记被打成“反G命”,他本是越剧团的专职编剧,因为写诗而被戴上“反G命”帽子。1973年清明,我要回去给父亲扫墓,请李惠康代我填一首祭父词,或是写一首诗。我跟他讲了老宅的环境,那里三面临水,南有大门、围墙和庭院,北有后院,院中有竹林,林中有三棵梧桐树,父亲的骨灰盒就埋在了梧桐树下。他依据我所讲的父亲往事,填了两首《捣练子》给我:
深院静,
故居空,
寂寞梧桐寂寞风。
植树成材何不幸,
命绝心如刀割中!
清明节,
祭梧桐,
泪眼蒙眬思父容。
相见又逢惊梦夜,
怅望西窗月半弓。
老家竹园中的三棵梧桐树,是父亲亲手种植的。
2024年10月6日于上海
2025年2月25日初稿
艾晓明撰稿/图文编辑,顾雁订正
狱中家书:“我们时刻在念着你”
——读顾仑布致顾雁的两封信
艾晓明
编者按:这里选登的顾仑布致儿子顾雁的两封信,来自顾雁保存的狱中家书,分别写于1962年的11月1日和1964年的8月18日。这是两个特别的日子,第一个日子是顾雁被关押在二所期间收到第一封父亲来信的时间;第二个日子是他的三十岁生日前夕,全文标题来自顾雁母亲孙缦真同日写给顾雁的生日祝福信(这封信附在顾仑布的第二封信后面)。
顾雁的父亲顾仑布在顾雁入狱同年退休,此后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卧病多年,直到1970年9月22日去世。十年间,他断断续续给顾雁写了二十多封信。
在六十年代中期一段时间里,顾仑布的表弟傅雷也在给他的儿子傅聪写信;后者结集为《傅雷家书》,如今已成为当代家书的经典。顾仑布与傅雷都有一个身为时代叛逆者的儿子,而比起傅聪,顾雁的处境要险恶得多,顾仑布写信所受的限制也要严苛得多。他写往看守所、监狱的二十多封家书能留存下来,已经是一个奇迹。
在读到顾仑布书信时,我也写下两篇笔记,旨在研究那个时代的狱中书信如何能够通过严格审查,在这样的家信中,写信的人怎样用曲笔来表达亲情。我将顾仑布的信和我的阅读笔记编辑在一起,供读者了解这另类家书的特点,并纪念这位不为人知的家书作者,一位睿智、慈爱而蒙难早逝的父亲。
顾雁的母亲(右)孙缦真、父亲顾仑布(中)与妹妹顾麋 1960年代中期摄于上海
第一封信
1962年11月1日 顾仑布致顾雁

雁孩:
我自八月初旬返乡养病,迭获良效。虽喘根深重未能骤拔,但过去认为不治之症之肺气肿,则大见减轻,肌力体重亦有增加。如此好转情形为历年所未见。盖我自弱冠之年远离乡井,风尘奔走,挣扎生存垂数十载,纵有暇晷,亦鲜闲情。犹在近数年间,常时病处斗室,日受灰烟笼罩,油秽熏蒸,加以上下四邻厂肆密集,人语机声昼夜不绝,耳喧脑晕,欲避无从。一旦蒙恩休退,并得重返儿时故舍,顿觉躯体萧闲,胸襟散朗。虽只老屋三间,仅蔽风雨,且自经征改,业已堂庑空清,藩垣平撤。但因处境得宜,环溪抱野,倚窗纵眺,依然竹树扶疏,田畴清旷,耳目所接,无非天容水色,鸟语虫声;且自草树竹木以至溪头荇藻,陇畔禾蔬,均有一种天然清气。古人所谓西山爽气,南阁凉飔,均能入境得真,不复是幼时塾师所诲之行文词藻。平日除翻理故籍外,间亦薙草摘蔬,爨薪涤盎,此外则延风待月,听雨看云,都作日常要课。因此天趣环生,处处欣赏到最美丽的自然界艺术,不但霞纹虹彩都是灿烂文章,即水面白苹,溪头红蓼,亦复摇风笼雨,变幻多姿。我于此更认识到无真情者即无真境,故知天下之所谓艺术,只知因袭杜撰,而不知创作者比比皆是也。我将于本月中旬返沪度冬,故乡经济发展极端迅速,农民积极性有极大提高,我们在乡生活的向上美好情形,只看我健康的一天天好转即是铁证。你可安心学习,切勿懒惰苟安,须知一切学问均无止境,而一分努力即有一分成就。母亲和哥哥妹妹等身体都好,思想学业也都有进步,勿念。
父字
一九六二、十一月一日
地址浦东南汇瓦屑公社黑桥大队第五生产队
阅读笔记:这封信写于1962年11月1日,农历壬寅(虎)年庚戌月 ,1日为初五,再过一周立冬,天气应已转凉。
四时更替,总是令人惆怅,何况骨肉分离。1962年3月5日以后,林昭保外就医期间,多次到顾雁家中探视,父亲在顾雁被捕一年半之后,由林昭讲述得知案情真相。之前顾雁的家人没有见过林昭,因为林昭自述与顾雁同案,又是好友;父亲、母亲、顾雁兄妹顾鸿和顾麋,都对林昭怀有信任和好感。(*许觉民编:《林昭不再被遗忘》,第225页)从顾麋回忆中可见,林昭对顾仑布先生倾心相告,并以诗、信和文稿相托;顾先生见到林昭,也能直抒胸臆,从林昭的殷勤探问中得到精神安慰。这年8月,顾雁和林昭分别开庭应诉。顾雁父亲于8月初回到乡下,从夏至秋,即将再返回上海市区家中。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顾雁珍藏了每一封家信,连信封都保存着,只是剪掉了上面的邮票另做收藏。这封信的信封上印有芍药图案,取自明末清初著名书画家恽寿平(1633-1690)所绘《山水花卉册》中第五幅。《山水花卉册》作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共十开,五开山水,五开花卉。粉色芍药为其中花卉图之一,图上也同时印有画家的题诗:
吹罢琼箫咽凤尘,粉痕暗减镜中春。
低垂翠袖红妆侧,舞倦龙绡一美人。
寿平(印章)
虽是一枚小小信封,从图案可见,1962年在文化生活上,传统艺术的元素依然可以采用来做设计。邮电部于1958年6月20日还发行了《关汉卿戏剧创作七百年》纪念邮票,1962年5月25日发行了《杜甫诞生一二五〇周年》的纪念邮票,从这几个例子来看,此时的形势比后来要宽松一些。
信纸选用了有竹叶暗纹的信笺,风格古朴,纸质可能属于熟宣,较厚,共两页,信文计六百多字。
这一年,开庭不久的8月24日,顾雁将满二十七周岁。父亲在开头依然写下“雁孩”二字,称呼之后另起一行,咫尺天涯的距离和难以言表的舐犊之情,留在了整行的空白里。
正文是端正的毛笔小楷,无标点,不分段,一气呵成。今为便利读者理解,我在录入时增加了标点。从信中内容来看,主要是报平安。开头说到自己病状减轻,又蒙恩退休,回到老家;继而描述了返乡后的欣然和自然景物带来的感动。
推想顾仑布写信时的心情,一定是万般忧虑而无法诉诸笔端——爱子被捕,年仅25岁,从拘押到开庭,一拖近两年;何时判刑,判多少年……一概不知,难以料想。可他不能评说,更不能留下把柄,祸及双方。所以,看上去,他的措辞是安详从容,就事论事的。但仔细品味,却不乏弦外之音。他追溯患病的根源,述及当年的困苦,那时“远离乡井,风尘奔走,挣扎生存垂数十载”。换个角度来看,何尝不是在以自己青年时代的历练,为孩子提供一种参照?
信中所写的乡居环境,是那么清新可感,联想到中国文学中写景状物的惯用手法,蕴藏了言外之意。在古典诗歌中浸润过的人都知道,四时山水,草木虫鱼,往往是文人心境的外在化身,寄寓着品格和情感。在顾仑布的这封信里,故园家居和市区斗室形成对比,它也是理想和现实的对照。他已经知道,他所居住的老屋,曾是《星火》斗士的避难所、思想起义的策源地;在警方眼中,更是被查抄的“犯罪”窝点。如今一切都似乎隐去,在他笔下,老屋乡居的生活近于桃花源一般,值得宁静自安。
在长达数月“延风待月,听雨看云”的日子里,他真的只看见了“霞纹虹彩”的“天趣”吗?不,他写眼前的各种景物,重点是要强调他的感悟:“我于此更认识到无真情者即无真境”。有情者才会感受自然之美,而风光中融入了观看者的情感,它不再是“幼时塾师所诲之”的空洞辞藻,而是物我合一的心灵境界。
这种涌动于内心的情感,我觉得就是纸面下的潜台词、弦外之音。想当年,老人大病初愈,由简陋的老屋踱步至田边溪头,他凝视“水面白蘋,溪头红蓼,”看见这寻常花草“亦复摇风笼雨,变幻多姿”,这姿势何以耐看呢?因为触景生情吧。白蘋、红蓼,本是夏秋之间乡村常见的花草。白蘋根茎在泥中,叶子浮于水面,开着小巧的白花。古人送别,在水路起处留步;水中白蘋正是离愁的象征,如唐代诗人刘长卿所写(《饯别王十一南游》): 
望君烟水阔,挥手泪沾巾。
飞鸟没何处,青山空向人。
长江一帆远,落日五湖春。
谁见汀洲上,相思愁白蘋。
红蓼也是水边常见之物,在宋人张耒《风流子·木叶亭皋下》一诗中,白蘋、红蓼、大雁……这些具有秋日特征的景物,全都饱含对亲人的思念:
木叶亭皋下,重阳近,又是捣衣秋。奈愁入庾肠,老侵潘鬓,谩簪黄菊,花也应羞。楚天晚,白苹烟尽处,红蓼水边头。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
玉容知安否?香笺共锦字,两处悠悠。空恨碧云离合,青鸟沉浮。向风前懊恼,芳心一点,寸眉两叶,禁甚闲愁?情到不堪言处,分付东流。
设身处地,试想,如果我们今天有一位高墙背后的家人,怎样措辞能使书信畅达?这是一个难题。寄往监狱的家书,第一读者不是囚徒是狱警。顾雁保存的每一封信,都是他们先拆看过的。只有通过严格审查的文字,家书才能送达犯人。犯人被看作国家的敌人,那高墙外的家人,在立场上必须与狱方保持一致,与家人/敌人划清界限。而是否允许通讯,也是狱方控制囚犯的方式:家人如果配合,可以减轻管理工作的负担;犯人如不服管控,随时可以剥夺其通信权,以示严惩。
这样,我们就能理解这类家书的特点,在原则上,它必须符合政治要求,必须要有形势大好之类的表态。我们前述的内容深度和审查框架所要求的扁平刻板必然是矛盾的。这种框架桎梏就表现在信中的套话里,看信的结尾就可以明白,它必须有诸如“经济发展极端迅速,农民积极性有极大提高”这类套话,尽管是些空洞的概念集合,但在这种特殊语境里,它却是必不可少的。
这类套话显而易见,容易辨识,狱警找不出毛病。而属于作者自己的话,还有那种只可意会的表述,顾仑布用了不同于套话的行文方式。它是文白夹杂而以文言为主的风格,写信人要讲究遣词造句,句式简短,读来有韵味。顾仑布所用的一些字词,如南阁凉飔的“飔”、薙草的“薙”(tì) 字、爨(cuàn)薪涤盎的“爨”字,还有信中的对仗和典故等,一方面体现了今人所难以企及的文字素养,另一方面也有避过审查的效果,让信中内容看上去像是一个迂夫子无伤大雅的自语。其实在那个年代,人们的精神生活普遍被一整套简单化的政治思维挤占,文字的丰富性派不上用场,检察官也就懒得查字典寻找微言大义。那么,字都不认识,还怎么审查拦截呢?而在书写者这里,套话套不住的生僻词语和文言风格,却传递了内心的真情。 
第二封信1964年8月18日
顾仑布致顾雁

此信封中有父母的信各一封,信封为母亲孙缦真的笔迹。

雁雁:我在上月廿五日来院已住了三个礼拜了,现在病愈十之八九,大约在本星期内可以出院了。在我的病房外面是走道和洋(*阳)台,下临南京路畔一块小的绿化地,睡在病床上可以看见霓虹灯变红变绿,靠在洋台的栏杆上可和下面的人应答。路上车辆往来,行人如织,十分热闹。我常掇一只凳子坐在阳台上近观远眺,颇不寂寞。所有的缺点是半夜清晨,常常要被汽车喇叭声惊醒,我的一间只有二张床,里面一间有六只床位,在初来时住着三四个老人,计有81、80、79和69岁;而我只有65,相形之下爽然自失。其中79、81两个都是须发如银,据知从前都是干的斯文职业,颐养多年。而80的一个头发和我一样花白,看来还比我年轻。他十六岁来上海拉东洋车,后来改拉黄包车,后来自己买了一辆拉野鸡包车,最后改踏三轮车,在解放初年还在工作。他生了五个女儿方得一子,他对我说,五个女儿女婿都过着优裕的生活,小女婿两口子要挣到一百二十九元,没有儿子有她们设法,我是靠着女儿养活,医病也是女儿的半劳保,儿子读书读到大学,前年分派到江西,还不能寄钱来,再过几年就能寄来了。他和我讲起五十年前在上海的情形,在帝国主义手中的苦境和目前的变化,讲得津津有味。还有一个69的菜场摊贩也是身强力壮,只可惜是高血压,不会开口,连手势都不大能做。至于两位斯文老翁,经济条件都很优越,一班所谓孝顺的儿女在旁轮流侍奉,防风避日,问暖嘘寒,十分重视。但扶持大小便和身体清洁工作,都仍委之护士。这二位“翁”很少和别的病人攀话,显然保留着一部分资产阶级思想,要“独善其身”,这就说明了阶级友爱的规律。我对毛泽东思想的伟大和新时代的幸福已认识得极其透彻,只是我病患缠身,不能为新社会尽心服务,颇为抱憾。我之所以常常关心到你的思想学业和身体健康,也是希望你能尽速为新中国作出巨大的(*三个字加圈)供(*贡)献,我听说家中目前只养一只会做小丑的鸭子。哥哥妹妹身心都好,不必挂念。父字
阅读笔记:
此信用钢笔竖行书写,全文不分段,称呼下不另起一段;基本无标点,仅在收信人称呼下用了冒号,涉及同病室其他病人年龄时用了逗号,提及两位“斯文老翁”时,在“这两位‘翁’”的“翁”字和“独善其身”四个字上用了引号。录入时为读者方便,按现行阅读习惯增加了标点。
顾仑布在信中写到病室里的生活场景,室内几位病人,年龄从69到81岁,均年长于顾仑布。69的菜场摊贩口不能言,病势沉重;车夫出身的80老者十分健谈,五女一子,女儿可靠,儿子养家有望,对生活甚是满意。那两位79、81的病人是“斯文老翁”,其中颐养多年的那位长者,更有儿女侍奉,问暖嘘寒……信中对每个病人的描述只有寥寥数语,但言及到那老者的优越感和在儿女们的孝顺前加了“所谓”二字,亦可见作者语带微讽。
这封信的开头,如同一幅自画像——白日里,“我常掇一只凳子坐在阳台上近观远眺”。遥想当年,那写信人所近观的世相,是表里不一的画面;放眼远眺,可能是望不见的红墙电网和一别四年儿子的颜容。顾仑布写道,白日的风景“颇不寂寞”,“所有的缺点是在半夜清晨,常常要被汽车喇叭声惊醒”,“睡在病床上可以看见霓虹灯变红变绿”。不知道在这样的声音里,他要惊醒几回,他所凝视的灯光,隔多少分钟变换一次颜色。无论如何,午夜梦回而辗转难眠,是“所有缺点”的言下之意。
细读此信,就会看出,顾仑布信中所述自己与他人的不同,他们在年龄、经历和态度上的分别,深藏在一句感叹里:“而我只有65,相形之下爽然自失”。它是全信的文眼,烛照全篇又隐而不显。“爽然自失”这个成语,今人不常用,源自《史记.卷八四.屈原贾生传》: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鵩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这段话的意思是,太史公说他读屈原作品《离骚》《天问》《招魂》《哀郢》,为屈原志不能伸而悲伤。到长沙,看到屈原自沉的江水,未尝不流下眼泪而追怀其为人。看到贾谊凭吊他的文章,文中责怪屈原,若凭其才能去游说诸侯,哪个国家不会容纳?他却选择了那样的道路。读了贾谊的《鵩鸟赋》,其中将生死等同看待,不在乎被贬和任用,则又感到茫然怅惘,无所适从。
若说这段话是“爽然自失”的潜台词,那贾谊的《鵩鸟赋》则是隐藏得更深的文本了。贾谊通过《鵩鸟赋》,思考生命忧患,参悟福祸无常的哲理,也对大智大德者与凡夫俗子的人生境界做出对比,“愚士系俗兮,窘若囚拘;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众人惑惑兮,好恶积亿;真人恬漠兮,独与道息。”“德人无累,知命不忧。”
举世混浊,依然有不随其流而扬其波者;从心忧家国的屈原到少年壮志的贾谊,再到一九五七年后林昭这青春鼎盛之年折翼的一代青年,顾仑布心中,何尝不会有千年前渔父的那一问:“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作为父亲,他理解儿子的道义担当,而内心哀伤和感情牵挂,却非“同生死,轻去就”的慰辞所能排解。这种理智和情感的冲突,正是他“爽然自失”的深意。
在信的末尾,顾仑布写道:“我对毛泽东思想的伟大和新时代的幸福已认识得极其透彻”,一语双关,他用“极其”这样强烈的措辞,传达了与儿子的共鸣。与此同时,他的真实愿望,当时的收信人和今天的读者都能意会:“尽速”为祖国服务的含义是早日恢复自由;而在做贡献三个字前,特意把“巨大的”三个字圈出来,还有那丑小鸭的曲笔(“家中目前只养一只会做小丑的鸭子”),也承载着深爱与勉励。
母亲孙缦真同日给顾雁的信,装在同一信封里,这封信与朱梅馥给傅聪的信一样,补充了家中的生活状况,表达了全家人的思念和期待。
从信里可见,顾仑布当时已病得很重。而且,大饥荒过去了三年多,两个成年儿女一个患上肝病,一个贫血,显示出那几年里城市供应紧张、营养不良的后果。相比之下,她更放不下的是已经被关了快满四年的顾雁。
雁儿:
月初给你一信,想已收到,你近来身体好吗?学习想多进步,我们时刻在念着你。入秋以来,气候虽较凉些,但中午仍不减其热。爸爸在医院里疗养得很好,精神也好,初看他不像有何病状,可是他现在全靠药物之力。他每天要服药多至六种以上,据医师说,他的病是不可能完全脱离药物的,照他目前情形,已算很好了。所以他在医院里再住五六天就可以出院了。好在大热天已过,秋天总比较凉爽,回来后如精神好的话,每天可以到公园去坐坐。今年的暑天,为了爸爸的病大家都感到不安,哥哥妹妹身体也不很好,哥哥的肝有些大但不严重,妹妹是贫血,又是扁桃腺发炎,幸而妈妈虽瘦了些,但是没有什么病痛,一家中算我最健康,这是外祖母传下的,可是我还不及外祖母呢。
本月24日是你的30岁生日,爸爸或许就在你生日前回家,我们将愉快地,同时抱着无限希望的心情来祝贺你的生日!
妈妈
1964.8.18
这是特别在顾雁生日前写出的信,再过一周,1964年8月24日,顾雁将要步入而立之年。然而,还要再过十年两个月,母亲才会得到顾雁因减刑三年而刑满释放的消息。
母亲和妹妹给顾雁的书信内容及特点,笔者将另撰文详述。
2025年9月14日
Search
光传媒 Youtube
  • 光传媒顾问团 >>>
    鲍彤  蔡霞  陈光诚  陈奎德  程凯  慈诚嘉措  冯崇义  傅希秋  胡平  金钟  李进进   鲁难  罗胜春 茅于轼  潘永忠  宋永毅  苏晓康  王丹  王军涛  王志勇  席海明  张伯笠  张伟国(按姓氏笔画排列)
    光传媒专栏作家 >>>
    鲍彤 北明 蔡霞 蔡慎坤 程凯  陈奎德 陈光诚 陈建刚 茨仁卓嘎 丁一夫 傅希秋 冯崇义 高瑜 高胜寒 郭于华 古风 胡平 金钟 李江琳 林保华 潘永忠 苏晓康 宋永毅 田牧 王志勇 王安娜 严家其 郑义 张杰(按姓氏笔划排列)
    最新汇总 >>>
  • notfree
  • 新英雄传·1949年以来民主义士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