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近代社会转型的研究,我们往往只关注几个重大事件和几次重大运动,忽略了驱使中国社会转型的内外诱因正是像鲁迅在《杂忆》中所说的文化竞争的失败,这种失败是绝望的,绝望到复旦大学创始人马相柏在自己百岁寿辰上,对胡愈之哀叹的那样:“我是一条老狗,叫唤了近百年,也没唤醒中国人。”
马相伯原本有天主教的圣职,但同时也是民族文化的守望者,当信仰与文化发生冲突时,他往往会在自己的文化母体中寻求妥协;当文化母体与文明形成困惑与隔膜时,他又会回到信仰中去寻找出路。
这种尴尬的面对,使马相伯对中国文化痼疾体会很深,他曾尝试用信仰洗净国民铅华,用知识改变国家命运,但费尽心机,到头来也只能一声嗟叹。究竟中国文化有着怎样的“铜墙铁壁”,让有“国家之光,人类之瑞”的马相柏都困惑如此?
自秦汉以来,中国社会的人文形态主要由官、绅、民三部分组成,“国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乡绅是官吏与乡民联系的中介。李京涛在《清代乡绅与乡绅自治》一书中说,中国没有法制基础,民间更谈不上法制意识和法制启蒙,因此,乡绅文化下“宗族皆自治、自治造伦理”。熊十力眼里“摄于道释”的儒学,差不多就成为宗族治理中通用的“民法通则”。
这种自上而下形成的“裙带共同体”,在农耕文明时代组合的伦理结构,可谓刚柔并济,比“江山社稷”更加稳固。以至2000多年来循环往复的杀伐征战和改朝换代,都没能将这种文化伦理打破。
直至清朝末年,经过西方工业文明的降维打击,中国才开始在“以夷之长以制夷”的幻觉中,寻求社会改良之路——本质上讲,中国文化痼疾依旧,只是器物主义崇拜带给社会许多浮华的荣耀。
社会转型是一场关乎身心灵的运动,正如泰戈尔在《民族主义》中说:在新时代的黎明曙光中,人类终将在全人类的精神团结中寻得灵魂的归宿。
只是谁也未料到,正是宣教士们的圣工,使中国与过去时代一刀两断。
这也称得上是一场始于马礼逊的圣工史诗。
马礼逊代表基督教新教入华宣教前,始于盛唐之初止于“康乾盛世”之尾,基督教已有三次入华宣教的历史,几乎都是先热后冷,先礼后兵, 最终都因环境诱因而功亏一篑。
所谓“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到马礼逊(1807年)来华时,欧洲已是世界文明火车头,而自我禁锢的大清帝国,在新一轮华夏特色的朝政兴亡中渐渐沉沦。当“化外蛮夷”的坚船利炮一响,夜郎自大的天朝便门户洞开。
随着沿海商埠陆续开放,一群手持《圣经》、心怀异象的西方宣教士,甚至赶在外商入埠前,就已踏上这片被儒家纲常浸润数千年的土地。他们并非征服者,而是用福音参与一个古国的自我撕裂与重生,一种基于上帝信仰的,对个体生命价值、社会公平正义的全新诠释。
清末民初,西方宣教士涌入中国人数之多,学识之渊博,现在想来令人不可思议。据教会内部统计:截至1910年,新教入华宣教人数就高达5144名,遍及中国所有城乡。像柏格理服事的贵州石门坎,竟然从蛮荒之地,一跃成为中国“苗族文化复兴圣地”。
宣教士柏格理
作家宋石男也在《入蜀记——教会大学在近代四川》一文中考证,美国教会差往世界的8000多名宣教士中,就有2500多名来到中国,他们许多人都有双重身份:上帝的仆人和那个时代的学者。
宣教士们带来的不只是全新的信仰,还有最前沿的思想与知识——随着圣工的拓展,不再被视为“外来异端”的基督教,得以成为中国现代性最为生动的一部分,从语言、教育、女性、医疗到时间观念、个人意识、公民身份等,都与世界文明做了一次身心灵的嫁接。
晚清以先,中国教育都是围绕科举考试在进行,几乎所有教学都是在熟记古文,遣词造句上狠下功夫,也即是今天所言的“八股调”。“学而优则仕”是读书人最大的理想,这在一个文盲率高达95%的国家里,学以致用无从谈起,教育日益贵族化和仕途化……
当晚清的读书人仍埋头于八股文,梦想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时,宣教士们已在通商口岸、穷乡僻壤,筚路蓝缕之地创办起星罗棋布的新式学堂。从马六甲的英华书院到澳门的马礼逊学堂,从登州的文会馆到上海的圣约翰,这些最初只为圣工而设的机构,却意外成为中国现代教育的摇篮。
西方宣教士普遍认为,哲学和数学才是训练学生推理能力所不能缺少的,除了道学(圣经学),有条件的教会学校还引入声光化电、格致之学,倡导“实学”,培育技艺,相继开设了数学、物理、化学、音乐和体育等课程。
这是中国现代教育的伊始,容闳、詹天佑等最早睁眼看世界的精英,正是从这些教会学校的门槛迈出,走向更广阔天地的。
知识垄断被打破,传统教育的藩篱渐被破除。一些教会学校得以由小至大,逐渐升级为专业院校,如由英国圣公会在杭州创办的广济医学院,就开设了生物学、动物学、化学、解剖学、生理学、胚胎学、临床学等20多门课程,并引进了X光机、发电机和显微镜等前沿教学仪器。
这些闻所未闻的学科和各样形形色色的器械,让民智未开的中国人,第一次大开眼界,原来“世界真奇妙,只是不知道”。
科举教育在新学面前相形见绌,渐成颓势,差不多已到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
宣教士来华,最不忍直视的就是中国女性的缠足陋习。
据《辛亥革命前十年时论选集》记述:来华宣教士目睹中国妇女被缠足摧残下的痛苦情状,认为这有违上帝创造之工的美德。在他们看来,上帝创造人类,本来就赋予人类灵魂与肉体的完整性,“上主造人之足形,男女无二致”。据此,各地教会不分教派和各自领受的使命和异象,遥相呼应,纷纷劝阻入会女性特别是未成年女孩,废弃旧俗,废除缠足。
那时,许多教会学校对中国孩子都是免费供学的,但唯有一个硬性要求,就是入学女生不能缠足。今天看来这是一个很文明的善举,但相对于晚清,这是一场深刻的文化冲突。
最早发起“天足运动”的立德夫人在她撰写的《穿蓝色长袍的国度》中回忆:为了让社会各阶层都能理解“天足运动”之于妇女身心健康的意义,立德夫人与丈夫发起了一场公开演讲。没想到的是,演讲当日,地方官员穿着官服,带着随从,端着很大的架子也过来听,现场气氛一度紧张,官员严肃的表情让中方翻译以为大祸临头,吓得怯阵而逃,幸好一位中文讲得极好的外国宣教士冒死赶来救场……
在士大夫的惊诧与守旧者的咒骂中,这样的危险时刻,在整个“天足运动”中,几乎各地的宣教士都碰到过。但通过他们持之以恒的努力,仍然唤起了部分本土女性和达官贵人的共鸣,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触动了帝国权力巅峰那位复杂而矛盾的老妇人——慈禧太后。当外国公使夫人将缠足斥为“国际笑柄”时,深谙权术却不乏民族自尊心的“老佛爷”,僵直的神经被深深刺痛了。
慈禧太后效法教会,自掏腰包兴办女学并强制放足入学。她还择机而为,当众展示过自己那双丰腴的“满族天足”(满族妇女没有緾足习俗),并藉此 规劝身边宫女和侍女,女子纳福,益于康体,始于足下,因循守旧,有讳倡明……
最高权力的示范效应,为这场声势浩大的妇女解放运动,注入了前所未有的合法性。
1905年,垂暮之年的慈禧太后竟然连颁两道谕旨:一道是废除科举,推广学堂,咸趋实学;另一道则是劝禁缠足,朝廷召告天下曰:“汉人妇女率多缠足,由来已久,有伤造物之和,嗣后缙绅之家,务当婉切劝导,使之家喻户晓,以期渐除积习。”
表面上看这是日益衰落的大清帝国回光返照的强国自救,实则是宣教士近百年圣工溢出教堂彩窗,对中国传统伦理秩序发起的一场静默而深刻的价值革命——也即是通过天赋人权、男女平等、教育平权等普遍恩典,瓦解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士大夫优越感和对女性千百年来身心灵的禁锢。
这场由信仰点燃、最终汇入民族觉醒洪流的社会转型,恰如美国社会学家罗兹曼在《中国的现代化》一书中说:这标志着中国“已与过去一刀两断”,其划时代的意义,确乎可与沙俄废除农奴制、日本明治废藩置县相提并论。
穿越百年沧桑,回望那段激荡岁月,宣教士的圣工早已超越了信仰的单一维度,深深嵌入中华民族浴火重生的宏大叙事之中。那些在教堂钟声与私塾诵读声中交织的岁月,那些在放足女子的步履与现代学堂的课桌间萌生的希望,共同书写了一部古老文明在痛苦裂变中寻求新生的圣工史诗。
其遗产至今仍在回响,因为无论是被迫也好,主动也罢,客观上讲,宣教士的圣工与中国维新者、革命者一道,把古老帝国推上了无法回头的现代化单行道,开始了一场至今仍在继续的、对自身文明价值进行深刻反思与重构的伟大征程。
微末的圣工,终成照亮中国未来之路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