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炎黄春秋 作者: 程郁

 

 

1968年我曾做过“派仗”的俘虏,那年我只有11岁。一直期待着比我大的人来描述这段历史,然而,转眼四十年过去了,这段往事仍无人提起,忽然意识到,连我自己都到知天命之年,的亲历者肯定越来越少了,再不谈,这些沉重的往事必成为轻飘飘的故事。

1966年文革开始,我上小学二年级。只记得先批判“三家村”,代表我们班的小女孩怎么也爬不上那个高高的讲台。其后,校园里出现许多大字报,抓住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攻击老师。在北京接见,我曾为报社上街卖号外。

大串联时,在中学当老师的舅舅带一批学生步行上北京,大我两岁的哥哥也跟着去了,但走到湖南就坐火车回来了。哥哥没从毛主席故乡带来红色的种子,却默默地给家里带来一大把虱子,把母亲折腾了两个月。那时运动对我们来说的确是好玩的。

母亲王慕冰在《日报》任编辑,程兴业在一中任教,我家就住在报社。食堂前的大字报先提打倒报社社长,后又针对广西的第一把手韦国清,最后刘少奇的名字也被打大叉了。我回去问母亲,这样一个个打倒,最后会不会打倒毛主席?母亲大惊失色,叫我不要胡说。

街上越来越闹腾,报社涌来一批批红卫兵,围成一堆堆大声辩论。某天打起来了,石头飞来飞去,有人捂着脑袋退出人群。大人们分为两派,一派叫“联指”,一派叫“四二二”(“联指”全称为“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指挥部”,“四二二”全称为“广西‘四二二’革命行动指挥部”),父母最初不参加任何派别就叫逍遥派,也不怎么上班,母亲甚至学起绣花来。

武斗很快升级,报社成为焦点。最初大人们拿着钢叉和棒子,戴着工地上的安全帽,后来真枪也开始流入民间,流血事件越来越多。父母就把我们送到河池的阿姨家。1967年暑假,我在河池迎来了自己十岁的生日。暑假后,母亲曾想把我们送到桂林避难。可是桂林也不太平,夜半醒来,我看到母亲守在窗前忧心忡忡地听着远处传来的枪声。

回到南宁,局势仍然乱腾,一伙伙人闯进报社大院,甚至闯进宿舍抢劫,逍遥派也不安全了。

母亲较为接近的同事属于“四二二”一边的,为了安全,我们家就和许多人一起搬到“四二二”的据点里住了。所谓据点便是报社最高的编辑部大楼,为红卫兵占据,当时两派都办起自己的报纸。?

我们家和另一家合住一间办公室,睡在办公桌上,中间拉一块布帘子。没看见里面有人拿枪,外面也没有武装人员包围,据点里的人可以自由走出去,也没听说附近打死人。对面的展览馆也是著名的“四二二”据点,后来被打得稀烂,但那时我和小伙伴还在馆前的大广场学骑。我们常跑到印刷车间去玩,印报纸的红卫兵举起沾满油墨的手吓唬我们。印象中,这段日子就像偶尔的野营一样有趣。

蜗居大楼的日子并不长,我们便回到自己家。后来听说两派开始谈判大联合,父母还说你们快要上学了。然而,1968年春,形势却越来越紧张。同情“四二二”的六九八四部队将调走,“四二二”一派极力挽留。

5月某日我跟小伙伴到教育学院去看热闹。教育学院的高坡上有几棵大榕树,其下聚集大批红卫兵,他们和一些解放军战士在交谈,流着眼泪劝他们留下。听说红卫兵晚上也守在那里,可是部队哪里是眼泪流得下来的?部队还是开走了。现在想来,由于广西军区是支持“联指”的,六九八四部队的调走使“四二二”意识到危险的逼近。

某天父亲外出,发现把守报社前后门的红卫兵换防,新来者皆来自南宁一中。父亲原任一中的教导主任,就在不久前,该校的校长被学生打死了。当时母亲出差去了,没办法联系,父亲决定立刻离开南宁。他空手溜出去,哥哥骑车送去一个菜篮,内装几件换洗衣服,两人还像地下党一样先后出门,在火车站碰头。从火车站回来,哥哥才说出父亲逃走的事,然后伸出两手模仿老虎爪子伸在我眼前,怪声怪气地说:“哈哈,今天起你就归我管了!”第二天,通往外省的火车就全部停开了。

“派仗”迅速升级,许多武装人员冲进报社。报社的家属到党校躲避,不分两派都在一个大礼堂里打地铺。一天早上,在大门口发现一具尸体,旁边倒着一辆自行车,应该是被流弹打死的无辜路人,一些人只为恶作剧便把枪口对准平民。一次母亲带我上街买东西,我穿着红色短裙。回来时忽听到像放爆竹一样的“啪啪”声,清脆而零零星星,我们仍不紧不慢地走着。一个女人骑车从身边冲过,大叫:“小女孩还穿红裙子,说不定打你呢!”母亲拉着我的手赶紧跑到岔路上。

党校也不太平,时有武装人员闯入。一天,一群“联指”成员荷枪实弹地闯了进来,指名要抓黄真,扑了个空,他们悻悻离去后,母亲将这一消息告知黄真。第二天,“联指”的人又气势汹汹地来了,这回向母亲追问黄真的下落。黄真是母亲的同事,瘦瘦长长的,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看上去是典型的文弱书生。他与我母亲都不过是普通编辑,也不是“四二二”的骨干,按常理不会抓他们,但大乱之时是不循常理的。

母亲感到极其危险,便托一个当地出生的同事为我们找一个较安全的避难场所,他答应到“街上”找个房子。南宁当地人都讲粤语,但自治区直属的各单位聚集着大批外省人,大院里都讲普通话,和当地人的生活相当隔绝,因而大多数外地人根本不会说本地话,称本地人聚居的老城区为“街上”。

第二天,母亲要带着我们兄妹去避难,而哥哥怎么也不肯去,母亲只能把他托给舅舅,牵着我就跟人走了。那人把我们带到解放路的一处老房子,然后他就回去了。以后,母亲才知道那里根本不是什么安全地带,而是“四二二”控制的中心区,他们自称为“解放区”。但两派交火的据点离这儿较远,周围是当地市民的聚居地,从表面上看,百姓仍悠闲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因而我们还是住了下来。

在我们之前,黄真已到了那儿,我们还碰到好几个报社人。一个上海人叫陈广旭,二十多岁的样子,架着一副现在最流行的大黑框眼镜,不苟言笑,用现代流行语说挺酷的。他刚分到报社时,曾奉命和另一个青年来管我们的暑期少年之家,因为他显得特别严肃,孩子们都敬而远之。这期间陈叔叔偶尔来,我就溜到一边去,不敢和他说话,他曾叫母亲等为广播站写稿,他们不肯,也就不提了。还有两位本地籍贯的叔叔,一位叫彭志球,另一位不记得了,他们对我们都挺亲切的。

楼上住着几个中学生,一个女生常和母亲说话。一个男生常来逗我玩,他非常聪明帅气,又喜欢开玩笑,我们常玩的游戏是大变活人,我对他佩服得不得了。问他叫什么,他说:“叫我校长好了。”

几天后,这个区域就被“联指”的武装人员包围了。再过几天,两位本地的报社人留下行李都先后失踪了,那时本地人还是能混出去的。多年后彭志球说,那天他拎着一个酱油瓶,走到封锁线时被“联指”的武装人员拦住了,他用粤语说去那边打酱油,就混过去了。可见,“我是打酱油的”在哪个时代都是通用语。母亲越来越担忧,但她一看就是外地来的知识分子,还带着我,根本无法混过去,而被那些凶残的武装人员逮住凶多吉少。

在解放路住了一个多星期,某个晚上大炮响起了,楼上的学生连滚带爬地躲到我们房间,女生说:“吓死了!吓死了!”枪声也越来越激烈,越来越近。后来才知道,那就是总攻,攻击者不仅有“联指”的民兵,还有众多广西军区的正规军,炮弹都是真正的炮兵打出的(《大事年表》106页)。我在战争小说中读到的炮声,这回亲耳听到了,果然先听到“呼呼”的呼啸声,接着传来“嘭嘭”的巨大爆炸声。炮弹并不只打据点,常常会落到居民区来,炸到之处很快腾起一片火光。

那时南宁老城区多是解放前留下的老房子,大部为木结构,两到三层,所带骑楼使街道更为狭窄,炮火下极易着火,夜空中这里那里腾起大火。我吓得发抖,钻到母亲怀里,她能做的也只是拍拍我的背。

伤亡也出现了,楼上的女生还去献血了。母亲想给她做一些有营养的东西,却根本没有办法,就在几天前菜都没有了,只能吃一点白饭。不知谁做了一些炸油饼,大人还让给我吃,谁知炸饼的油居然是桐油,结果吃过的人都上吐下泻,我更是不断地水样腹泻。院子里的厕所只是一个坑,久已无人处理,已快要满溢,上面爬满蛆虫,人要站在两块砖上,才不至于踩到粪水里。

那天刚进厕所,忽听头上“呼”的一声似乎有炮弹飞过,我吓得一哆嗦,就把砖头踩翻了,粪水灌满了鞋子。我没有换洗的鞋子,母亲只能把我抱到屋子里,然后一个人跑到院子里冲洗鞋子,炮火似乎就从她身边呼啸而过,此景终身难忘。

母亲将湿漉漉的鞋子穿在我脚上,收拾起行李,因为听说“联指”叫“解放区”里的人快出来投降,她决心今天就带我出去。院子里她和陈广旭在商量什么,炮火又响起来了,我奔过去抱着母亲叫:“我怕!我怕!”陈广旭瞪起眼睛吼道:“小孩子吵什么!”然后听到他说:“你有孩子,先走吧。我只能上山打游击了。”后来母亲告诉我,当时她劝陈广旭也快点离开这儿。

下午,我们和黄真一起出去,先在街道两旁的民房中穿行,原来相互分隔的各家墙壁都被打通了,我跟大人爬过一个个洞口,穿过一幢幢残破的房子,根本不必问路,只要跟随居民一起走,越走人越多。

不知走了多久,我们才走出房子,走到街道中央,当地居民背着行李,扶老携幼,汇成人流,街道两边密布着拿枪的人,有的人身着便衣,有的人穿着解放军制服,一些枪还上着明晃晃的刺刀。忽听一声怒喝:“放下东西!举起手来!”人们纷纷丢下手中所有的行李,将双手高举过头,母亲也迅速扔掉大包。

前面一个男人还背着一个小包,立刻身中一枪,他旁边的人扔掉包袱扶起他一声不吭往前走。母亲赶紧将我身上的小语录包也扔掉了。其间,一个解放军士兵说:“小孩不用举手。”但我仍然不敢放下手,小小年纪,我就明白:政策都是拿枪的人随心所欲制定的,我不知道前边的士兵是否还有心情仁慈。

人们如驯服的羊群般茫然地走着,虽然数百上千,但连咳嗽声都听不到,只听到杂乱的脚步声,一路上都能听到高音喇叭传来的一个刺耳女声,她反复念着同一篇文章:“你们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一颗炮弹,就能打死你们一堆人。”后来读《毛泽东选集》,才知道当时反复播放的正是淮海战役中著名的《敦促杜聿明投降书》。

多年以后,当我看到电影中犹太人被驱赶的画面时总是非常难受,因为太像我所经历的投降经历,一样的妇孺无助,一样的充满绝望,甚至一样的对自己的同类麻木无情。时而,守在街边的拿枪人凶神恶煞般冲进人流,抓住某人捆起来,而人流仍静静地淌过,无人停留,甚至没人看他一眼,身后传来残忍的殴打声,人们的脚步却更快了,似乎这样才能避开厄运。

穿便衣的是来自各地的“联指”骨干,他们站在路边睁大眼睛寻找认识的人,一旦认出本单位的人,就把他们揪出来。被挑出的人往往凶多吉少,“战区”中的虐杀根本不会有人干预。

万幸的是一路上没有人认出母亲,最后,人群被钢枪逼进第九中学。中学的操场上放着几张桌子,我们被逐一带去讯问。一个报社印刷厂的青工冲过来,一脚把母亲踹倒,然后脚踩在她背上捆人,一边捆一边恶狠狠地问:“陈广旭在哪里?”母亲说不知道,他又踢了一脚就走了。过一会母亲就被一个士兵押走了,说她是所谓重犯。

等了很久才轮到问我,问了姓名身份之后,一个女人在我身上细细地搜身。因为我拉肚子太厉害,又没法上厕所,这天母亲把一块毛巾塞在我屁股上权当尿布。那女人摸到毛巾,以为藏着什么值钱东西,厉声喝问,我觉得很丢脸,从裤子里拽出那块臭烘烘的毛巾,狠狠地丢在桌上,那女人也尴尬了。我被送到一个大教室,和当地居民关在一起,晚上只能睡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一些居民对解放军士兵抱怨说,所有的行李都被抢走了,衣服也没有,士兵说明天就放你们出去了,行李搜过后会送来的。当然,最终没人领到行李。我找个角落躺下,将那条脏毛巾当做唯一的御寒物,枪炮声还清晰地传来,想着不知明天往哪儿走。

第二天一早,我把脏毛巾随便洗了洗,又用来洗脸。只见母亲跟着一个解放军来了,她指着我说:“她是我女儿。”于是我又随母亲被关到二楼的一个教室里。里面关着十几个人,不分男女,都睡在课桌上。似乎没人来讯问,大家都呆坐着,看着太阳一点点从这个窗口移到那个窗口。

晚上相当凉,我们仍然没有任何被褥,母亲只能抱着我。同室一个受伤的小伙子有一条毛毯,母亲恳求他匀一角让我盖,他与他同伴却像没听见一样,头也没转过来,我拉住母亲说,“别求了,我不冷的。”

几天后,突然发大水了,然而这之前并未下大雨,当局命令转移。洪水来得极快,我们只能从二楼的一个窗户爬竹梯而下,再爬过一条捆缚课桌而成的临时浮桥,经另一幢楼才逃出。一个解放军士兵泡在水里拉着浮桥,另有人在窗子边帮助囚犯一个个爬出。士兵比“联指”的人和蔼多了,起码我没看到他们打人,也许来自外地的士兵对“派仗”的牺牲者没什么偏见。后来查资料才知道,这场水灾超过1958年特大洪水的水位,而且是人为的(《广西文革大事年表》,115页)。母亲也一直以为那是场天灾,前日我告诉她真相时,她半晌无语。

我们被押解到交通学校,被关押者多为知识分子,男女分开,也是在一间间教室里席地而卧,教室外边有一条长长的走廊,对面是一个大操场。

饭还能吃饱,当然还是没有菜,并开始提供草纸之类。被俘者久未沐浴,都臭极了,还让我们洗了一次澡。我身上长了癣,解放军士兵带我到卫生室上些碘酒,刚上时舒服一些,但以后越来越严重。有天早上,突然把我们全体赶到操场,一会儿,开进几辆敞篷卡车,车中站满荷枪实弹的“联指”武装人员,一些被五花大绑的人面朝外排在车厢两边,每人颈上挂着一块巨大的木板,上书其名字和罪名,名字上打着红叉,还故意滴上红墨水,给人以血淋淋的感觉。几个人拿着扁担或木棍,开始在我们面前打人,高音喇叭里一男一女数落着那些人的罪名,其间也放毛主席语录歌,被害者的惨叫就在音乐的背景下凄厉地传来。我吓得发抖,把脸捂在母亲的怀里,根本不敢看,而大人却不能不看,有人大叫:“抬起头来!”

我感到母亲的手也在发抖。不知打了多久,终于终于,卡车开走,这场惨剧才得以结束。大概这就是所谓示众。听说外边还搞过“禽兽展览”,即将一些人关进铁笼,然后组织群众参观(《广西文革大事年表》,118页。),当然我没看见。

几天后,要放我出去,一个士兵骑着自行车驮着我,找到舅舅在建政路上租住的弄堂,但舅舅已回到邕江南岸的中学去了,士兵说洪水太大现在不能过邕江,我只能沮丧地跟着士兵回集中营。回来途中看到卖菜的摊贩,摸到口袋里还有几角钱,取得士兵同意后,买了一小把腌过的大头菜。我们已经近一个多月吃不到任何咸味的东西了。

当我掏出那把生大头菜时,母亲直夸我能干,她又想起难友黄真,要我给他送点去,看守居然同意了。看守士兵捏着一根军用皮带,带我穿过长长的走廊,所到之处,犯人眼中都露出恐惧,以为小孩也来“点水”了。当时“联指”的人来看守所指要某人,其后便是折磨或殴打,这就是所谓“点水”。我们走到另一头的教室,正值中午,天太热,门也没关,只用一张课桌拦在门口。带我去的看守用皮带猛敲一下桌子,大吼一声:“谁是黄真?”所有的犯人都像装了弹簧一样跳起来,脸上带着难以言状的惊恐,黄真脸色蜡黄,朝门口走来。我从看守的背后闪出,一言不发,将大头菜递给他,他的脸一下子绽开一丝微笑。

不久,大水基本退去,我被允许出狱。文革前常去舅舅所在的亭子农业中学玩,先坐公交,再步行穿过一片田野,凭记忆准确地找到。舅舅正在屋里,看到我大吃一惊,劈头就问:“妈妈呢?”

我没头没脑地回答:“妈妈在交通学校。”待问清我们的经历,舅舅说,前几天邕江江面上漂出许多尸体,以为我们母女完了呢。

舅舅叫我住到外婆那儿。外公在解放前是位律师,解放初还被认定为民主人士,但因母亲参加革命时自报家庭成分是地主,家里所有的人都受连累了。文革前报社就要求外婆搬走,舅舅的中学也不让住,只好在附近的村子边给她搭了一个小棚子栖身。那是一个用木头、竹片及油毛毡搭成的棚子,只能放一张床,地面是又粘又湿的黄土,外婆戏称为古代考科举用的“考棚”。

小村里有几户农家,他们知道外婆成分不好,常欺负她,有个男人还总来说哪里哪里又杀地主全家了,语声切切,挺吓人的。外婆总显得战战兢兢的,家里做点肉汤好菜,总要一家一碗地端给他们,剩下一点才能自己吃。后来才知道,就在我暂住外婆家的那段日子,乡下各县正在大开杀戒,甚至有的被灭门(《广西文革大事年表》117-136页),可见,那男人的威胁并非虚言。

一星期以后,火车一通,父亲就回来了。他先去了报社,说看到母亲已被押回,也许他想使紧张的气氛缓和一些,说着说着,还不时夹着几声干涩的哈哈笑声,但在我听来,那笑声实在刺耳。然后他要求我到报社去陪母亲。

第二天,舅舅骑着自行车送我到报社。报社的后门朝向建政路,门前也站着一个威武的士兵,身上背着步枪!舅舅不敢进去,下了车,要我一个人进去。我刚从钢枪守卫的集中营出来,又走向钢枪守卫的大院,心里又惶恐又不情愿,走到后门口没进去,又往反方向走了。舅舅骑车追上我,压低声音斥责:“怎么不进去!太不听话了!”我从没见过舅舅那么严厉,知道自己别无退路,心一横转身走了进去,哨兵并没盘问。

四十年后的今天,我仍能清晰地看见那时的情景:一切都是熟悉的,熟悉的路,熟悉的宿舍楼,但一切又都是陌生的,只是因为人。走过住了十年的宿舍,我家原在三楼,正对着楼梯,但我知道这儿没家了。楼下有一个公用水管,一个女孩正在打水,一个多月前我还常和她玩,然而,她把头转开了,我也默默地走过,仿佛从不认识。

绕过一个大草坪,路过公厕、浴室和水房,走到一排平房,那原是厨房,现在是“牛棚”,即落难者的栖身之处。我推开顶头一间的门,母亲正在吃饭。一个星期不见,她更瘦了,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脸上有些黑色的印记。一进门,我眼泪就掉了下来。母亲忙安慰我,说没怎么被打,脸上的黑印是被人倒了印刷油墨。又说:“剪头发时还有人阻止呢,只是那个女的说外面都剪,就被剪了。好人还是有的。”我一直记得这句话,也十分佩服母亲,我永远也不可能像她那样只记住人们的善,而过滤掉那些恶。

很快,我便领略到人们的恶。一个从“解放区”抓住的人被押回报社,在食堂门口示众,他站在一张长凳上,五花大绑。有两天我去食堂打饭,都看到这样一幕。我并不认识他,以后我也从不敢问母亲,她自己遭过什么罪。

我认识的陈广旭没有走出“解放区”。听说他后来也出来投降,在路上就被报社的人认出,然后背部中弹而死。战乱始停,陈的老父曾来报社找,才知道这一噩耗。陈广旭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文革前分来广西日报,父亲是工程师。

母亲说,陈根本不可能拿枪战斗,即使在“解放区”写过什么文章,也绝无死罪。我问母亲,文革后对此案是否有结论,她回答没听说。实际上,即使在“四二二”被当成反革命被镇压的年代,这种事也是不被公开认可的,否则那名指认者应该出来领赏。谁害死了陈广旭,也许将永远是个谜。

多年来我一直不能忘却此人,改革开放以后生活越好,我越为他惋惜。假如大乱初起他便逃回上海,假如留在南宁也不参加任何派别,假如那天他和我们一起从“解放区”出来,也许就能挨过那段日子,他还那么年轻,也许能赶上文革后第一批招研究生,也许又回到繁华的上海。然而,历史是不能假设的。

尽管母亲出身不好,可历次运动都安然无事,本来文革也绝对搞不到她头上,然而既从“解放区”出来,就被指为“四二二”的骨干,文革前所有的经历也都变成罪状了。母亲白天在大院里劳动,晚上在屋里写检查,一出去就得背一个黑牌子。既然住在“牛棚”,我也成了贱民,必须忍受辱骂和虐待,如同一些教育学家所言,孩子之间的施虐往往甚于成人,此处不必赘言。

我终日与书为伴,但家里的书大多被抄,只能乱翻仅剩的《鲁迅全集》,以至反复读了七遍,鲁迅对人性恶的剖析与现实如此贴切,那种阴暗的笔调也给我带来终身的影响。我们这一辈就是这样,少年读鲁迅,青年才读到安徒生。

开学以后,政治活动不少,时而拉我们去参加公判大会,每次都有人被判死刑,被毙者最常听到的罪名是参加“反共救国团广西分团”。文革后证明那是彻头彻尾的冤案(《广西文革大事年表》,89页)。

那时语文课的作业多是造句,一次,要求用“斩钉截铁”来造句。第二天,老师讲评念出这样的句子:“昨天,我们去参加公判大会,回来的路上同学们议论纷纷,有的说‘枪毙了7个’,有的说‘枪毙了8个’,我斩钉截铁地说:‘是8个!’”同学们顿时哄堂大笑,老师讲评说:“语句很通顺,但典型的用词不当。”不知为什么,我没笑,这个造句令我终身难忘。

战后,南宁的中心区即解放路一带变为一片焦土,百货大楼也大半坍塌。小学奉命组织学生去参观,老师指着炸毁烧焦的废墟说:“看!那都是‘四二二’烧毁的!”讲解员甚至对小学生说“四二二”的人如何淫乱之类。我在心里说:大楼是被“联指”与解放军的大炮炸毁的,民房就是那些炮火点燃的;我也见过那些男生与女生,他们和你们一样,也曾是那么阳光与天真。当然,当时我绝不敢吭一声,更不敢说我曾从那儿走过。

龙应台说,她23岁时读近代史原始资料,才知道“原来历史的一半是编造”(龙应台《不相信》,《南方周末》2007年12月12日)。然而,1968年我就知道了。那年,我11岁。

转自:禁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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