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今晨六时,王丹短信:「老万走了」;其实三天前严家祺就从巴黎打电话给我:「万瑞南已弥留在医院里,我去看他,只见他嘴角动了一下,没睁眼,他不知道是我。」我说,大概就这几天了,他是我们七个里头第四个走的,还剩下你、军涛和我三个。六四屠杀后,「四通」老板万瑞南流亡巴黎,创办民阵,任秘书长,严家祺、陈一咨和我,皆为理事,这个流亡组织,只有两年寿命,显示「体制内精英」的反对运动难以成功,也是一项经验,那么「体制外的」呢、还要试验几年?幸好我的流亡书写,最近那本《雨烟雪盐》中,有一些关于「七胡子」的记录,趁此贴出。 】
万润南
二○一四年有三件事发生,都跟八九年被中共通缉的七个知识分子有关:陈一咨在加州去世、陈子明在波士顿治癌、万润南离美返法。
俗称「黑手」,在中共的话语中叫「长胡子」,典出何处,不得而知,但是据说此名单在中共政治局常委会上产生,我就很怀疑这帮老人党的判断能力了,因为这七个人加起来对广场学运的影响力,恐怕都不及郑义和他的晋军。
一、陈万之争,无非路径之争
二〇一四年春陈一咨走了,七十三岁,我写了一文纪念他:
『陈一咨洞悉这个前现代中国的癌症,也是这个党的死穴:农村破败、农民活得猪狗不如。邓小平要搞改革,建立他自己的权威,陈一咨的机会来了,他告诉他们一个秘密:你们把土地还给农民自己去耕种,农村就救活了,中国才有了发展的最低起点,此举将中共的死穴化为转机,一举解决基础性的一个困境,有四两拨千斤之效,也是「邓改革」唯一成功的一环,并为六四后中国的经济起飞作了奠基,陈一咨也借用共产党的执政合法性危机,达到他的理想。 』
但是,陈一咨进入决策中枢并不被信任,未几便受冷落,他自己却沾染了一身官气与恶习,又在流亡境地里越发不堪起来,绝对的权力是绝对的腐败这条铁律,在流亡者中间照样通行。
陈一咨最早在巴黎,跟万润南争夺民阵的领导权,当年我被「黄雀行动」救到香港之际,民阵已在巴黎筹备,万润南要求朱耀明牧师「马上把苏晓康送过来,我们还等他起草《民阵宣言》呢」,我飞抵巴黎,遇到的头一幕,是在一个房间里,只有陈万二人与我,陈一咨说:
「当着苏晓康的面,我郑重告诉你,未来民阵是我的!」
「好啊,那咱们就等着瞧……。」
万润南冷笑答道。
陈一咨斗不过万润南,他离开巴黎去了普林斯顿,组建并经营「他自己」的「当代中国研究中心」几十年直至去世,期间颇有故事,我也略知一二,但是脉络模糊,因为陈一咨揽到身边的人,背景皆含混不清。
「七胡子」里的万润南,据说城府最深,当然他是清华出身,又曾娶了落难公主刘涛,自是懂得政治这回事,加上开放年代他办「四通」,是中国最早的民营企业家,倘若不是六四,他可傲视马云、马化腾,而成中国第一富豪,所以流亡海外之后,他主持中国民主阵线,陈一咨跟他较劲,其实不过是他以公司方式办民运,而陈则是以智库方式,两者均难成功,后来王军涛以组党方式继之,后面我会说到。
二、民运氛围
万润南办民运,可说一败涂地,「巴黎民阵」后来消失了,我却在车祸前也看到它的最后身影,在我日记「2/5/93」一则中:
『民阵、民联在华盛顿开合并大会,我和陈奎德、苏炜、郑义、宾雁、北明一车当夜赶到,就听说会上气氛紧张,有人搞小动作,徐邦泰、朱嘉明已明确劝王若望退出选主席,万润南也主张王退出,胡平又表示无法同万结成联盟,等等,我根本听不懂他们的话是什么意思,也没有兴趣。第二天参加开幕式,都是官样文章,例行公事,轮到刘宾雁作为贵宾发言,上来就说海外民运风气不正,令他不敢说话,到此几乎哽咽,因而呼吁大家拿出良知来(我是最不要听那种对别人大谈良知一类话题的,因为良知如不是在自己的内心发现而是整天挂在嘴上,那大约不叫良知),接着又耸人听闻地宣布:二十四小时之内将有一件丑闻向世界公布。这通发言,对大会只能起搅事的作用。我只呆一天就走了,竟未料到后面还有好戏。三天后就爆出新闻,王若望、胡平、万润南退出选举,会上有又哭又下跪,钱达悲愤发言「我们都是魔鬼的儿子」,他去向王若望下跪,像做戏一样;徐邦泰、朱嘉明等则「忍辱负重」地把会开下去,在没有对手时当选;严家其失态大骂王若望「政治生命完结」,张伯笠本是万派,趁势「改变立场」捞了个副主席,等等,这副情景,足见海外民运已降到了帮会的水准,再没有积极意义。 』
此中提到的人物和细节,都不必理他,只看一种气氛就够了,我也留下一幅素描而已。
三、拓荒数码王
一九九三年我在美国发生车祸之前,曾在年初去过一趟巴黎,因为那时我的唯一合法身分,是一个法国难民,而我的难民护照需要回巴黎去延续,由此而见到许多中法老朋友,也包括万润南,他住在巴黎东北角出城的一座小山上,一栋十几层的巨厦,他住顶层,可一览巴黎市区,傍晚落日时景观极佳,他跟我说,这房子是一个美国朋友在巴黎买的,借给他住,那次也见到他现在的太太李玉,其父就是被称为「党内觉醒者」的中国科学院第一把手李昌。
万润南后来一直在美国西岸,做什么不清楚,我只听到一个传闻,说他经营股票,在某次金融海啸中赔得精光,只好去开计程车,却又一次在高速上被大卡车挤兑得心脏病发作……。
二〇一四年冬春之交,我带着傅莉刚从亚洲返回北美,就有一场暴风雪袭来,费城一线降雪七到十吋,只听窗外刷刷的雪声,那几天基辅也是烽火连天,恰在这时,严家祺从布鲁克林来电话说,万润南忽然离开定居了十几年的旧金山,回巴黎落脚,以度余生,有人说他没有拿到美国公民。
由于数码的介入,个人(individual)与国家的博弈,溢出政治学范畴,已经不单单是权力的概念(「专制」「集权」),民主制度也不能担保了,脸书创办人祖克柏(Mark Zuckerberg)坦承:「许多人进入科技业,是因为相信科技可以带来分权化的力量,赋予人民更多权力。但随着少数的大型科技公司崛起,以及政府使用科技监控他们的人民,许多人现在相信科技只会加强集权,并非分权化。」(《鬼推磨》)
「四通」就是中国最早的数字巨头,而万润南就是那时的「数码王」。他回巴黎后在网上颇活跃,讲清华、四通两个故事,并总结自己的人生:「少年得志、中年折翅,临老入花丛」——回归到巴黎远郊的一栋花园洋房里,终日以养花怡情,他也回顾自己的「数码历史」,并以老数码王的姿态,解读今天的数码巨头华为,保持他一贯的透测和幽默:
『华为目前遇到的问题,与其说是美国对他的围堵,不如说是因为在中国这种环境下——我可以很明确地说——他不可能不和安全部门合作。尤其是在2017年6月《国家情报法》通过之后更是如此。华为作为领军通信企业,中共不可能不对它有所企图,虽然任正非在公开讲话中不断否认这一点。
四、数码与体制
『如果说这还只是一种推测的话,我还可以透露一个资讯:当年四通已经被安全部门找过。我记得很清楚,平时都是我们请(海淀)区政府的人吃饭,但那一次是区政府的人请我们吃饭,实际上背后是安全部门的人让区政府出面来找我们,说得也很明确:安全部门要往四通公司派人,你们要配合。理由是:因为四通公司有许多「涉外业务」,所以要帮忙「把好关」,让你们「少犯错误」。至于像今天的华为,在全世界布局,这是情报工作非常好的机会,他们不可能放弃。
『当年四通已经被安全部门找过,说得也很明确:安全部门要往四通公司派人,你们要配合。
『另一方面,中国目前的「门阀政治」也决定了,没有哪个行业能独立于权力之外来发展。电信、石油、电力等行业、以及后来的海航和安邦,背后都有权力的影子。在这种环境中,有可能”在商言商”吗? 』
万润南在美国,跟我毫无往来,但是他的儿子万方,曾经跑来普林斯顿找苏单,从那个孩子的长相上,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外公刘少奇的影子,我曾问他:你还回国去看你妈妈?他很倔的说:等我挣了钱,就接我妈来美国!
后来我听说,万方还是回国找他妈妈去了,自然他有刘源这么一个有势力的舅舅,进入「红二代」圈子里赚大钱,不费吹灰之力。
(文章仅代表作者的观点和立场 转自 作者脸书 )
附:
王丹网站 Wang Dan’s Page
Monday, October 13, 2025
惊悉万润南先生10月13日晨在巴黎病逝, 享年79岁.
万润南先生在八十年到创办的四通公司, 后来成为中国最大的民营企业, 对中国民营经济的发展起了推动作用. 1989年民运爆发, 四通公司和万润南先生积极投入并给予大力支持, 那也是我和老万第一次见面. 「六四」之后, 万润南先生全身心投入海外民运, 并发挥了主要的领导作用, 一直到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隐退法国.
老万是一代儒商, 充满对中国民主化的社会责任感并身体力行. 中国要有改变, 企业家阶级必须勇敢站出来, 与社会力量结合在一起. 在这方面, 万润南先生无疑是先驱. 历史会记住他的功绩的.
去年我去法国, 还曾经专门看望了老万. 当时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表现得非常豁达, 令人感佩. 他的去世, 不仅是中国民主事业的损失, 也是我个人的损失, 因为, 我失去了一位尊敬的前辈, 一位能够给予我指导和教诲的老大哥.
老万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