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1957年反右,在中国科学院这个国家级的科学殿堂,一批年轻的科学工作者被推上政治祭坛。《中国民间档案馆》收入艾晓明所写的一篇长文,讨论了这一历史现象。她从得知一位科学院右派刘治平的名字开始,爬梳史料,重读文献,揭示出中科院当年反右的诡谲图景。为方便读者阅读,艾晓明写了这篇相对短一些的文章,重点讲述了刘治平的故事——刘的父亲死于镇反,他本人又以右派身份悲惨死去。艾晓明在深入研究刘的故事后发现,在镇反运动中,很多青年大学生的家庭受到冲击,有些人永远失去了父母;然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却成为共和国的新生代,以党的儿女自居,但依然躲不过被批判和打击的悲剧命运。文中讨论了这种阶级出身与政治认同的对立关系,恰恰颠覆了批判中对他们的指控,也部分地解释了他们的悲剧命运。
1957年反右,中国科学院这个国家级的科学殿堂,是如何将一批年轻的科学工作者推上政治祭坛的?事实证明,“自然科学界”不受政治运动影响的说法,不过是一个神话。
一、谁是刘治平
我那篇题为《中科院反右中消失的一页——寻找青年物理研究者刘治平》的长文,前后写了几个月,篇幅将近四万字,读起来可能需时甚久。在这篇介绍那篇长文的短文里,我将人物故事独立出来重述。因访谈《星火》创刊人之一顾雁被打成右派的过程,我得知他的同学刘治平的名字。为了搞清楚刘治平是谁,所涉何事,我趟入了中科院反右那场历史大浪的浑水里。
在修改长稿和写短稿的这些日子,我也在“微信读书”上听书,这本书是盖伊·萨杰(Guy Sajer)《被遗忘的士兵》(Le Soldat Oublie),一个为德军而战的年轻法国小兵,在战争的历史上原本如同炮灰,无足轻重。但他从血肉横飞的战争地狱中偶然地活了下来,并写下了他的亲身经历。那些血腥、绝望和残忍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留下残影,其中浮现出另一个时空,这里没有炮火硝烟,却同样杀声雷鸣,无数的人如“文革”歌曲所唱道的:“拿起笔,做刀枪”,向自己的同胞冲刺过去。
关于反右,官方统计出来的右派是55万人,加上他们的家人,还有数倍于这个数字之外的“中右”、“右倾”、“反社会主义分子”等同类人物,这些人是不是炮灰一般的存在呢?这是一个残酷的比喻,细想一下,并不恰当——作为右派一类的受害人没有武器,完全谈不上两军对垒。唯一的关联在于,如同战场上被遗忘的士兵,除了那些赫赫有名的大右派,谁能记住那些永远沉默下来的小人物?
我文章中的主角刘治平,1957年在中科院的学术圈里,也要算一个小人物了。他的职称级别也很低,是物理所的12级研究实习员。刘治平的同学李淑娴记得,他来自福建,1952年进入北大物理系时,是班上最年轻的一位。在两份1958年的官方记录里,他的年龄分别被标注为21岁、23岁。中国人有虚岁的算法,折中来算,我推测他可能出生于1936年。
尽管年轻,刘治平在物理研究中已崭露头角。大学三年级结束时,他在导师王竹溪(1911-1983)的指导下完成论文,发表在1956年第12卷第1期《物理学报》上。《物理学报》创刊于1933年,如今是中国唯一被SCI收录的中文物理类综合性学术期刊。王竹溪那时已经是中科院数学物理学化学部委员,1957年获物理学诺奖的杨振宁是他在清华大学指导过的研究生。刘治平得名师指导,并在权威刊物上发表了论文,标志着这位尚未毕业的大学生,已经站在了一流学者的起跑线上。
刘治平1956年夏毕业,进入中科院物理所工作。不到一年,反右开始了。1957年7月至8月间,刘治平被定为物理所头号右派(“第一个点火人”),他的名字,一夜之间由中央媒体昭告天下。8月14日,《人民日报》刊载文章《中科院北京各单位右派分子纷纷现形》,8月15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新闻联播”栏目里播报此文,对刘治平的点名批判,占了整整一个段落。
刘治平从鸣放到反右期间的言论,被详细辑录在《中国科学院右派分子言论材料汇集》的第二册中。他先在物理所内受到批判,接着在9月份,与中科院其他四位青年右派一起,成为中科院北京区四千人大会连续四天所谓“辩论”会上的批判对象。
1958年2月,在《中央国家机关党委对106名右派分子处理的意见》一文中,21岁(文中标注)的刘治平名列前茅。在对右派的六类处理中,他得到的是最严重的一类处理——劳动教养,其中,又有开除公职和保留公职两个级别,刘治平属于后者。
有知情人告诉我,刘治平先是被发配到辽宁兴凯湖的农场,那里本是劳改农场,1958年3月开始接收来自北京中央机关的右派,包括劳动教养人员和其他戴上右派帽子(从二类到六类不同级别的处分)的人员。其中,中科院右派(二类处理,即监督劳动)多数在853农场。大概在1960年10月,因为中苏交恶,幸存下来的劳教者被看作危险分子,迁回至天津境内的清河农场。这两处农场,都在北京市公安局的管辖之内。
相对于刘治平作为右派的高曝光度,关于他的死,我没有查到任何官方记载。他的死因,在北大校友中也有不同说法:一说是他吃了毒蘑菇而死,一说是吃了七个饺子而死——他原本因工伤住院,又发现被病毒感染,吃饺子引发胃穿孔、腹膜炎,病情迅速恶化。因他已瘫痪数月,农场的医生也没有抢救。
时值1967年春节,被划为右派将近十年的刘治平,葬身于清河农场的盐碱地,死时不过30岁出头。
二、丧钟为谁而鸣?
中国1957年反右以后的十年,政治运动一浪高过一浪,在运动中被整死、自杀者不计其数。右派、劳教分子和就业人员的刘治平,没有遗言,没有遗物,死得无声无息,这种情形并非罕见。我奇怪的是,刘治平并没有被开除公职,但查不到1979年以后中科院为他的右派问题予以改正的消息,也没有物理所为他恢复名誉或开个追悼会的记录。如果不是他的北大同学和清河农场个别难友提及,这一切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这是怎么回事?
当年,刘治平在北京受批判时,牵连过一位远在兰州大学的研究生,他的同学顾雁。仅因为和刘治平的通信,顾雁被划为右派,这改变了他的前半生——他被下放到天水劳动考察,后与张春元等人共同创办地下杂志《星火》,被判处17年有期徒刑。
我追踪刘治平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我最初只想弄清楚,刘治平是谁?为什么和他通信就落入陷阱?结果发现,他是这么年轻和优秀的科研人才,不仅如此,我还看到另一幅波诡云谲的图景,即科学院以区别对待的政策保护了一批自己有成就、国家有需要的资深科学家,却将青年科研工作者推到了政治祭坛上。他们成为自然科学家中右派的主体,代表了自然科学界反右斗争的战果。
60多年过去,有媒体在报道中科院反右时,重在赞美当时科学院领导和高层的沟通,强调对自然科学家采取了区别对待的保护政策;可是,像刘治平这样一批无辜受害的年轻科研人员,他们的生命代价被抹杀了。这种赞美,还催生了另一种更简单化的论断,仿佛科学院得到过一面盾牌,自然科学家可以自外于反右运动。
事实是,1957年反右,不仅在科学院掀起巨浪,而且造成了本应该成为科学共同体的科学家一次大分裂。当然,读者还可以问,在从肃反延伸过来的反胡风运动中,有艺术家共同体吗?有文化工作者共同体吗?有知识分子共同体吗?其实也是没有的。但1957年反右运动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在某种意义上是专门针对知识分子的,它以空前的规模以言治罪,自然科学家不可能幸免。反右所针对的言论领域是如此广泛,从公开的鸣放意见到私人空间的个人交谈,从大字报、辩论会到日记书信记录等,我在那篇长文里有具体分析。
从中可见,与基层鸣放中较少政治表达的情形不同,在国家级的科学殿堂,这些科学研究人员讨论了很多政治话题,包括肃反、反胡风运动的错误,苏联对斯大林独裁的批判等。他们呼吁自由、民主的社会主义,要求广开言路,加强法制,发挥人民代表大会的作用。他们还探讨了关于人事制度、干部政策、党员作风等许多问题……而反右开始后,这些言论全都成为罪证。
我也设想,刘治平,如果他不问政治,能不能躲过一劫?
我觉得,当我们设想一位科学研究者要靠隐藏思想、莫谈国事的态度来求生存,这又怎么谈得上忠于真理、探求未知的科学精神呢?还有,尽管你不想过问政治,但政治还是会来过问你,因为1949年以后的政治运动不断,政治扫荡着社会的各个阶层、各个角落,没有什么人可以自外于政治。以刘治平为例,他在1952年能进入北大,只是一时的幸运;因为大学录取还没有开始实行严格的政审。但他父亲在镇反中被处死,早已开始牵连到他——还是一个中学生时,他曾因此被开除团籍;北大肃反期间,他又受到审查。当他被中科院当作右派典型抛出时,在《人民日报》的报道和后来的官方文件里,一律把他父亲的“罪行”和下场当作他本人思想反动的根源。可见,无论他怎么努力,实际上逃不脱被划入另类的宿命。
是不是将刘治平这类人物清除出去,科学界就得到了纯洁忠诚的群体,受信任的科学家就能高枕无忧了?短期看来似乎如此,长远来看,却是无效的。1967年初,当刘治平在劳教农场的医院里奄奄一息时,“文革”浩劫已经到来,那些批判过他的人们,自己也陷入了灭顶之灾。
从1957年反右到文革浩劫,揭示出这样的教训——文明的堤坝不是突然塌陷的,之前每一次反文明、反人道的激流,都在击穿它的底座。而此时,那些先就被碾压的受难者,则成为更脆弱和易受伤害者。1957年中科院四千人批判大会上,有五位青年被抓出来当典型,其中之一徐刍,被划右派后送劳动教养,在“文革”中丧生。中科院被划为右派的二百多人,很多人失去专业前途。那些被调出原单位,在劳教农场或其他地方监督劳动的右派,那些被驱遣回家自谋出路的人,他们个人和家庭遭受的人格侮辱和人身伤害,可以查到的文字有限,但从其他人的回忆里可见一斑。有些人在“文革”后回到科研或教学岗位,还有一些人,没有在网上留下任何痕迹;即使他们幸存下来,显然已流失在社会底层。只有被送兴凯湖或清河农场的劳教人员和被监督劳动的右派,我在同样流放到这两个农场的幸存者如戴煌、巫宁坤、殷毅、杨崇道、冯志轩、从维熙、辛秋水、赵文韬、王书瑶等人的回忆录中,看到了一些名字。我能追叙刘治平的故事,也是得益于他们回忆中的记录。
三、摒弃亲情与政治认同
前面我设想,如果刘治平不问政治,能否逃过一劫?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他被归之于“反动官僚”家庭所属的阶级,是需要清除的所谓“残渣余孽”者。然而这里还隐藏着另一个问题,限于篇幅,我在那篇长文中没有展开;但要理解刘治平的冤案,却是不能忽略的,这就是他的阶级出身与政治认同的关系。刘治平在现实中所发表的言论证明,他的思想基础,与他父亲没有关系;这种思想的底色是1950年代的红色主旋律——共产主义,这个现象又意味着什么?
从官方记录中我们读到,刘治平的父亲在1951年的“镇反”运动中被处极刑,在《中央国家机关党委对106名右派分子处理意见》一文中,这一事件,被归入刘治平“历史上的主要问题”之一,但对这位父亲,只有两句说明:“曾任国民党县党部书记长,中统特务”,以下没有列出他的任何具体罪行。我认为,如果刘父真的负有血债,这里列出来,才能说明罪大恶极。但此处没有列,那么也很有可能,他仅仅是因为所任职务被处决。
福建镇反运动中,对“反革命”处决比例较大,这在毛泽东转发福建省公安厅关于镇反情况报告的批语(一九五一年四月七日)中也承认的。而福建镇反中有错捕错杀,这方面也有研究予以确定。高绵在《解放初期福建镇压反革命运动述评》一文中写道:福建的镇反运动多次受到中共中央和华东局的肯定,并获得毛泽东的赞扬。毛泽东并将“发动最广大群众参加镇反工作和派遣工作组下去巡视镇反工作”,作为最值得重视和推行的福建经验。这种“群众专政”的方式,如今我们看有关暴力土改的访谈,可以得到相关认识。
高绵在他的文章中,高度肯定了福建镇反的必要性和意义,但他毕竟也不能不承认,在轰轰烈烈的行动中,镇反也出现了偏差:“部分干部和群众滋长了‘左’的情绪,企图单纯以杀人解决问题。由于这些原因,逮捕了一些可捕可不捕,处决了一些可杀可不杀的反革命分子,甚至张冠李戴误伤好人。”(《党史研究与教学》1998年第1期,第50页)。文中有一个统计数字,从1950年11月到1951年5月,福建全省逮捕各种反革命分子85293人,处决26129人。我根据这个数字来计算,处决比例高达百分之三十以上(30.634%)。由于看不到这26129人的案情记录,因而无从得知究竟哪些人属于可捕可不捕、可杀可不杀者。如果这里的误捕误杀全都由“偏差”二字来笼统概括,而实际上没有进行过对每一个人的具体甄别,那么我们也无法知道,“偏差”究竟意味着什么?涉及到多少条人命?又为什么会产生这个偏差?应有的法律程序在哪里?
再说刘治平,他父亲被“镇压”(镇反运动中对处决“反革命分子”的替代说法)时,他才十四五岁,尚未成年。少年丧父,自古以来便被看作是人生的至大不幸。但在1949年以后的新时代,中国的很多家庭,对亲人被“镇压”这般不幸,是存而不论的。因为那种疾风暴雨的群众运动和雷厉风行的处决过程,已经震慑了所有人。被处决者的家庭或已分崩离析,孤立无援,或为保护子女,只能噤声。而未成年子女势单力薄,不会也不敢去核查事实。我们如果阅读1951年的吴宓日记,可以看到与土改和镇反相关的多条记载,其中有很多残忍的暴力行为和家破人亡的惨剧,在校师生受到影响,以至于自杀和精神失常,都是他亲眼所见。吴宓的继任妻子邹兰芳两位兄长被镇压后,她本人,继而是吴宓不得不承担起养育、接济邹兰芳一家九口人生活的重负。当邹兰芳“泣谋葬兄”,吴宓亦函示“只可效光武痛縯遇害时泪湿枕席,庶能免祸而全身云云。”(《吴宓日记》续编第一册,1951年2月28日记)
像吴宓这样饱经世故、不忍看革命的暴力血腥者,毕竟也不敢公开表达。而年轻一代中,即使家庭遭受重创,由于追求进步,或为了争取个人前途,绝大多数人,除了拥护新社会,并无其他道路可走。吴宓从学生代表发言中得知,一位杜姓学生,兄被枪决,父服毒自尽,“而杜生怡然学习,毫不动心改容,认为父兄咎有应得,足征进步云云”,吴宓日记中按语:“杜生之真意如何,吾侪实未知。”但在公开场合,确实有很多证据表明,这些家庭的子女,无论情愿或不情愿,都必须表态与父母的罪恶切割。尔后,在强大的政治攻势和党的教育下,终于产生了这样的共和国新生代,他们背弃家庭,与父母划清界限,最终以党的儿女自居。
我不知道少年刘治平怎样度过了父亲之死的心理关卡,可以看到的是,他凭着自己优异的学习成绩,自尊自强地存活下来。而且,他努力加入共青团,将自己融入到剥夺他父亲生命的政治力量之中,显示出共产革命中常能见到的“大义灭亲”之举。在官方文件里,“刘于1950年隐瞒其父反革命罪行混入青年团,1951年在三反运动中,因坚持反动立场、图谋报杀父之仇,被开除团籍。”所谓“坚持反动立场”,有可能他讲过同情父亲的话,但若他真的认定父亲被冤杀,若他真有为父报仇的志向,又何须入团,追求政治进步?如果他与父亲的血缘亲情高于他对政治立场的选择,他又怎会在1957年6月向党写出那样掏心掏肺的诗篇?诗中自称是党的“青年儿子”,他要把一颗心“献给您——党”/“因为这颗心里面,/含的是沸腾的爱,还有赤红的鲜血”。
我还可以举出另一个例子,以此说明这种子女背叛家庭的普遍性和时代意义。1958年,杨沫的《青春之歌》出版,杨沫本人和她笔下的女主角林道静,都是出身于所谓剥削阶级家庭,可是她们克服了种种思想感情的弱点,终于走上了革命道路。这种反宿命论的书写,彰显了小资产阶级知识青年的光明前途,它在一定意义上颠覆了唯成分论,鼓舞了无数因家庭出身而“背包袱”的青年学生。在《青春之歌》里,阶级顺序是按照革命的逻辑固化的,工农阶级处于光明和优越的地位,剥削阶级则在道德和政治上一路溃败。那么像林道静这样在一个阶级混血的家庭里长大的小知识分子,其实也像所有被毛泽东论之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知识分子一样,何去何从呢?
《青春之歌》把这种阶级排序浪漫化,赋予工农阶级的革命者以人格魅力。出身于旧官僚家庭的林道静,通过和这些理想人物结缘而达成自己的政治认同,从而与革命环环相扣,以身相许。我认为,这一主题要素,正是《青春之歌》大受欢迎的一个原因;它满足了整整一代青年皈依布尔什维克的精神想象。革命的天生骄子,工农子弟可以在小说形象中找到自我的完美镜像,而被划入另册的年轻人也看到了自己的前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啊。否则,《青春之歌》怎么能达到这么高的发行量?短短半年时间,它发行了39万册,至1959年6月印刷13次,发行121万册。
同理,当刘治平听到党的鸣放号召;看到他的母校北大“五一九”运动开展起来,他势必敞开心胸,毫无戒惕地传递起北大的火炬。直到反右开始以后,他还试图为同道鲍诚光辩护。这就是“青春之歌”的基调所在,在新中国的颂歌声中,在共产党教育下成长起来的青年学生,不可能将个人前途寄托在已化为枯骨的父亲那里。正因为如此单纯和真诚,他也不可能料想到,这场最高领袖发动起来的鸣放将是一场“阳谋”,是引蛇出洞。
还有一个细节可以在这里得到解释,在1957年8月15日的新闻联播里,《中国科学院北京各单位右派分子纷纷现形》涉及刘治平那一段,是这样结尾的:“这几天来在多次会上受到群众批判后,他表示愿意坦白交代,并且已初步交代了些材料。”
除了交代,还有“材料”,在反右的高压态势下,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人还能如何自保呢?全身心地臣服,更紧密地向党靠拢,还有什么可保留的呢。他所交出的与北大好友反右期间的通信,不久到了兰州大学;于是兰大的右派名单里,增加了顾雁的名字。
而以亲友间书信定罪,何止是在反右中呢?共产革命的理论基础是阶级斗争,它必须在现实中贯彻“大义灭亲”的情感逻辑。所谓“义”,即至高无上的阶级性、党性;在这些观念操纵下,亲可灭,任何人伦关系也可以灭,万般皆下品,万物皆可灭。
《中国科学院北京区青年反右派斗争大会材料选编》封面
四、抵抗命运
不过,刘治平的故事没有到此结束。看起来,他对自己的命运几乎是无法选择的:党的阶级路线已经预先设定了他之为异类的属性。可是,在这种不公正的处境里,我看到了前所陈述的第一个挑战,这是对自我的挑战。很多出身不好的青年,在党的怀抱和家庭之间,选择了背叛家庭。刘治平所谓“隐瞒”出身,“混入”共青团,原本是一场自我革命;这与《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与作家杨沫没什么两样。他要证明,自己将成为“反动官僚”家庭的逆子,一个共产主义新人。
1957年刘治平成为鸣放先锋,他受到当时苏共批判斯大林独裁思潮的影响,相信社会主义可以加以改善,纳入民主自由的价值。这里有他对现实中缺乏民主的切身体验,更是受到党的激励。让我补充一句,苏共开始去斯大林化的过程,固然给国际共运带来了震撼,但那还是在体制内的调整,并非要颠覆社会主义制度,也没有脱离共产主义的思想体系。何况党正发出“百家争鸣”的召唤呢?刘治平在所里率先署名,支持同所也是北大物理系同学鲍诚光起草的文本《一切为了自由民主的社会主义》。在这篇文章结尾,两位作者确信,他们的政治倡导,也是回应党中央毛主席对人民的信任:
“自由民主的社会主义制度必须建设起来,只有这种政治制度才能和社会主义的经济基础相适应,在我们这样一个没有对抗性阶级矛盾的社会里建立比资本主义国家广泛得多的自由民主是完全可能的,毛主席在最高国务会议提出‘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方针,表示党中央领导同志是相信人民的,在建设自由的社会主义大道上,人们久远是你们取之不竭的力量的源泉。”
而党这一次回敬给他们的是右派帽子,刘治平更为不幸,他终于被推倒在他父亲一边,成为一个家庭里第二代政治殉难者。
如此,一个新的问题产生了:既不能做所谓剥削阶级家庭的孝子贤孙,又做不成党的儿女;如果怎么做都不对的话,一个人如何与那个时代相处?
我在另一篇文章里写到过,这个问题本不应该向受害者提出。试想,对于纳粹时代的犹太人,应该问的不是个人如何被避免被送往灭绝营;而是应该追问,为什么会产生纳粹主义,如何在大屠杀之前阻止其发生?
从个人命运来讲,刘治平的生命故事的确是一曲悲歌,说起来真是一波三折:一个人被剥夺了平等权利,亦无法追踪父亲的死亡真相,尽管他选择汇入时代的主流,却依然不可避免被送上祭坛;但是,从他留给难友王书瑶最后的印象中,我也看到了抵抗——即使是在那样屈辱的劳教环境里,在被科学界权威和同行排斥与遗忘的十年间,无论是饥饿还是劳役的痛苦,都没能中止他对科学问题的思考,没有磨灭他的知识追求。他以顽强的坚持,表达了对命运的不服从。这令我震撼,也为之痛惜。
我由此想起了另一位物理学家,清华大学教授徐璋本。1957年他公开提出组建“劳动党”的主张,结果,不仅被打成右派,还因“反革命”罪被判了无期徒刑。他的狱友严昌在回忆中写道,1970年中国的第一颗卫星上天,管教干部专门带人去训斥他道:“徐璋本!没有你,中国的卫星照样上天!你现在有何感想?”片刻之后,徐璋本淡淡答道:“惭愧,惭愧!”
“惭愧”二字,在狱卒听来,或许是阶下囚的唾面自干,是无可奈何的折服;而我在这两个字里读到的,却是中国科学家的悲剧里,一句充满反讽意味的台词,令人回味无穷。
时间退回到1956年,在《物理学报》第12卷的第1期、第4期,刘治平和徐璋本分别发表了自己的研究论文;1957年1月,刘治平的毕业论文在北京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1957年第一期上发表。这是两代物理学者留在学界最后的高光时刻。在他们陨落之后,人民公社、大跃进的闹剧接踵而来,继而是几千万中国人在大饥馑里丧生。当年的青年五右派之一何荦(原中科院物理所)说过一句话:“不是知识分子脱离政治,而是搞政治的人脱离知识分子”,这是他被痛批的言论之一,却被历史的惨痛所证实。知识精英是怎样开始崩溃的,理性思考怎样全面让位于绝对权力的狂舞,而整个社会又怎样在鞭挞下被驯服,回顾刘治平的故事和中科院反右的历史图景,或许可以得到一些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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