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wena He 何晓清  Nov 02, 2025  | 转自 新世纪

两年前的今天,午夜时分,我在德州暂居的一个狭小的房间里,收到了香港入境处电邮通知,工作签证正式被拒;一天多后,中大历史系副教授的职位也被即时终止。从2022年夏天申请签证续期到2023年被正式流放,在不停地搬家不断的等待后,终于尘埃落定。 作为书写《天安门流亡者》的研究者,我最后也因为记录这个历史的伤口而成为一名流亡知识人。

以上这开篇文字,是在上个周末开始下笔的。那天我坐在刚刚搬进到的斯坦福大学宿舍的地板上,用纸和笔为两周年留一个仪式的记录。过去两年时时在脑海里与大家对话分享,这个”大家”,包括许许多多素未平生却在远方默默支持祝福我的朋友们。例如去听了黄耀明演唱会,回家后很多天都在心里哼着《边走边唱》。一位朋友讲《边走边唱》会让人想到白桦的《苦恋》,我觉得更让我想到崔健的《一无所有》。我在 少女时期听达明一派没有太特别的感觉,毕竟八十年代的香港歌坛太阳光灿烂。那天听到黄耀明在台上的演绎,不能自已。 「是我对你不起 /没法与你一起/ 但叫我远走的偏是你/从你眼里出发/ 从你两臂出发/矛盾永远只得你明白/是我对你不起 /是我爱你不起/ 但放弃我的始终都是你/其实我太留恋这禁地/ 而必需出走都只因为你」

“崔健的”你”与林夕的”你”,如此遥远又如此接近,以至于我这个讲广东话的内地人一生中在1989年与2019年两次经历了这个”你”。好想写一本书,就叫《一起走过的日子:我的香港故事》。我要把这本书送给我的好朋友也斯。多年来,也斯一直鼓励我回到香港。过去不明白为什么上天要那么早就带走秉钧。后来想大概是不忍让他见到自己心爱的香港要经此一劫。

2019年离开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到香港中文大学任教,从当年为逃离纳粹德国的爱恩斯坦提供避难所的研究院到了钱穆先生等新亚先贤避秦而来创立的中大校园。余英时先生在为刘再复先生《西寻故乡》作的序中写到漂流「是古今中外无数知识人的命运」。余先生提到「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第三次被贬逐时,不但「亲宾故人」都为他饯别,外郡的诗人也道义声援。因此,「放逐是中国知识人的光荣」。 先生也用范的故事来说明:「可见专制皇权的威力并不能压倒士大夫的公论。」

只是从今以后不能回到自己深爱的中大校园,与同学们山上山下同行,与大家围炉,与香港人一同守住维园不灭的烛光。过去两年的路漫长艰辛,恍如隔世,疲于奔命,为生计,更为少年时许下的诺言,为1989年那些为自由付出生命的年轻人。过去两年做了数十场讲座,在机场与机场之间穿梭,见到许许多多没有放弃的普通人。有一次在大学做讲座,一位香港妈妈带着三个女儿来听;又有一次一位中大毕业的同学,工工整整地写了一段话,在一张香港女孩子很喜欢用的那种漂亮的信纸上,等所有人都离开后,害羞地上来送给我,谢谢我的坚持,希望我不要放弃。还有我的同学们,上过课的,sit过堂的,香港同学内地同学美国同学,用各种方式传递问候,大家都知道我不定时吃饭不按时睡觉的坏习惯,孩子们就像母亲那样叮嘱我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两位朋友听过到我的一次讲座后,两年来风雨不改的机场接送. 这样的故事太多太多,让我一路走来,活过了一次又一次的万苦千辛。情义无价。

对于一个从来不用社交媒体,没有Facebook没有Twitter的人来说,用Substack用Patreon,是大跃进。若不是同学帮忙,赶鸭子上架帮我创建并开启了账户,我一定就又不了了之。我什至不知道应该用美国常用的Substack还是香港朋友惯用的Patreon,更纠结于到底是用英文写作还是中文写作; 用广东话还是国语。写作的表达本身就是看心情的:想家的时候是用广东话,英文表达又是另一种思维。在一些特定语境里,言语是苍白无力的。另外也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总是想等自己有一张书桌有一张凳子再开始,但又想想其实人生从来都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历史往往就在我们没有准备的时候发生,让我们措手不及。

就这样,在地上,我开始了这篇文字的写作。过去两年,一有机会到胡佛研究所,就去档案馆看林昭。我们生死相隔,却犹如忘年之交。她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牢狱里,用自己的鲜血书写。在一篇题为”破碎山河破碎家”的狱中文字里,林昭提到如今她与妈妈,还有在她被捕一年后自杀身亡的父亲天各一方。她对亲人的思念,我感同身受。经历了那么多,女儿有泪不轻弹。好几次在阅览室忍不住落泪。我时常为有机会在中大课堂讲授林昭而感恩。 2019年在同学们即将面对他们一代人的”星火”前,我们就已经了解当年兰州大学有那样一群大学生, 以及后来的厄运,为他们准备了即将到来的风雨飘摇。

过去一个多星期都在生死时速中活着,白天各种研讨会,工作到深夜错过了校巴,在黑暗中拼命地奔跑到火车站却发现看错了时间表又或者看反了方向。这些时候总是想起19年刚到中大时总是迷路,晚上又拼命地追赶最后一班校巴下山,同学们总是用Whatsapp陪伴,让我不觉得在”孤身走我路。” 这一周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就想着:现在是香港的晚上了,快点起来把文章写完发出去,却又开始一天的工作忙碌。梳洗过后又去赶火车。 就这样日复一日过了一个礼拜。今天充满期待满心欢喜,因为订的电脑台灯终于要到了,结果又没有送到。大失所望,幸好如今有了床,不用坐在地上了。

有很多年,我在深夜写作的时候,总会想到我大学时期背诵下来的一段文字,出自北大校庆合辑《精神的魅力》,作者是北大校友。这段话是这样的:”许多感觉都麻木了,凭着一种生命的本能我挚爱着也仇恨着。在深夜的孤灯下我思考并且开始写作,在最需要良心和声音的时候我拍案而起。”这位决意「在最需要良心和声音的时候」「拍案而起」的作者叫李书磊,现任中宣部长。 2019年我就和同学们讲,多年后他们会发现,人真的是会背叛自己的青春以及青春所承载的理想的。

每晚我在黑夜里背着电脑狂奔到车站却懊恼地发现又错过火车后,坐在路轨旁等待下一趟车的来临时总有一种天苍苍野茫茫的感觉。坐在路轨旁边难免会想到89年卧轨山海关的海子。提前结束生命的他在天国一定庆幸自己逃过了碾碎理想主义的浓墨的历史篇章。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一代人的密码,让自己记住当年那些在黑暗中寻找光明的目光,以及如今生生不息的民主渴望,在监狱里,在花果飘零中。

两星期前,我把书本从德州的书架上一本一本取下,再一本一本地放到箱子里,然后把它们搬到邮局去,又到了斯坦福,他们就这样跟着我流浪。从美国到香港,又从香港运回了美国。因为书太多,放不下,只能选最常用的上架。那天我一本一本书的跟它们讲话,抱歉自己不能给它们一个安定的架/家。但人在旅途的我们又回到了校园,重生。感谢主。

过去一周,虽然Substack和Patreon是空白的,但每天都在内心和大家对话;或许这就是流亡生涯的日常。千言万语却只能留白。或许这也是我们面对的处境,千愁万绪只能留白。但我知道大家都在那里。两年前,在我最艰难无助的时候,大家成千上万的留言,让我知道自己并不孤单,无权者的权力就如此在日常的细微中彰显。特别感谢在没有见到片言只字就登记了我的账户的朋友对我的信任和支持。尽在不言中。

鲁迅说过,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如今,虽然我们看不到光,但是因为大家的同行,我们守住了内心的光,一如香港人在89年后守住了维园的烛光,我们也最终会守住了属于这个时代的荣光。

艰险我奋进,困乏我多情。香港人,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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