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客来 | 转自 新世纪
润日:习政权下中国人「RUN」到日本的直击调查报告
润日(ルンリィー)―日本へ大脱出する中国人富裕层を追う
作者: 舛友雄大
译者: 许郁文
出版社:八旗文化 出版日期:2025/11/05
ISBN:9786267509845
内容连载
台湾中文版序
◎舛友雄大
我向来钟情于海。它能抚平心绪,唤起对彼岸的好奇,更是连接世界的纽带。从山坡上的房间眺望海滨,那景象再熟悉不过。我成长于日本九州一个面向中国的港口城市。童年时,年长亲戚曾告诉我,过往曾有衣衫褴褛的中国人成群地乘船偷渡到日本。曾经,我也如同许多至今仍对中国人抱持偏见的vb日本人一样,怀着像是「中国人就是见钱眼开」等刻板印象。
转折点出现在大学时期。二○○六年,我以交换生身分前往加拿大留学,结识了我的第一位中国朋友,他的性格格外地亲切。以此为契机,接下来我走访了北京奥运前夕的中国。当时的我发现中国乡村里贫困问题依然存在,这让我亲身意识到,大众媒体描绘出的常见中国形象,往往只是众多故事中的一隅。
自小我便是新闻爱好者,每天都会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读完报纸,还会录下电视晚间新闻。随着我对中国的兴趣不断增长,进入中国媒体工作自然而然成为我的志向。在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攻读硕士期间,我主修中国政治与经济,扎实的学术训练让我得以在二○一○年,也就是日中经济规模逆转的那一年,进入中国媒体《财新》国际新闻部工作。 《财新》以挑战官方叙事的调查报导闻名,这段经历不仅锻炼我的中文写作能力,也让我能够从中国内部研析这个大国的真实运作情形。那时候的中国,事物确实日新月异地变化,整体而言似乎正朝好的方向发展。
在北京工作四年后,由于渴望改变观察视角,于是我在二○一四年前往充满活力的东南亚,在新加坡国立大学担任研究员。穿梭在东协(ASEAN)十国当中,我亲眼见证中国的经济和政治影响力迅速扩大,无论是主导当地的巨型土地开发计划,还是出口至各国的高铁建设。这些外部观察的经验,后来都在我剖析中国新移民现象时发挥作用。
我首次留意到在日中国人社群,是在二○一八年。定居东京后,我逐渐将目光投向坐落在埼玉县南部的「新西川口唐人街」,并频繁前往采访。在名为」芝园团地「的巨大住宅社区中,中国居民比例已达约百分之五十。有些家庭是从原本新华侨聚居的高田马场和池袋迁来,也有如科技业工程师等新一代中国移民直接流入。一家又一家「道地中餐馆」在周边街区涌现。在我目睹日中居民借着自治会等组织的力量,努力想化解同住一地所引发的摩擦冲突,我也深切感受到日本政府在移民政策上的缺席。如今回想,那或许可说是揭开《润日》序章的起点。
接着在二○二二年十一月新冠疫情之下,数百名在日中国人因「白纸运动」聚集在JR新宿站南口,我察觉到某种新变化正在发生。当晚活动结束,我与《东洋经济》编辑西村豪太先生移动到附近的台湾餐馆聚会,西村先生提出「今后在中国境外的中国人,将会是理解中国的重要资讯来源」的观点。我深以为然,并开始追踪在日中国人社群。
不久之后,」分散各处的点」,逐步绵延成」线」。我发现,确实已有先前在北京相识的中国媒体同行迁居到了东京,也不时听到有关中国人入住豪华超高楼大厦的消息。以中国为主题的中文研讨会日益活跃,我受邀主持《不明白播客》听众东京见面会时,东京大学教室内挤满了华人观众。不仅如此,与中国颇有渊源的书店陆续成立;甚至连教育领域也传出类似消息,中国家长不惜重金投资孩子参加日本的中学入学考试。
这本书正式的写作计画始于二○二三年年底。我愈发希望系统性地整理,并且呈现这一波中国新移民群体的背景,除了掌握这群人的多样性,同时也试图勾勒出全貌。
我一边盯着电脑萤幕写作,一边多次前往地方城市补充实地调查。当时,一位负责对华事务的日本外交官对我说过一句令人印象深刻的话:「这个群体往后的规模,或许足以在参议院选举中推举出属于自己的议员,日本将如何应对,是国会该开始讨论的问题。」当时关于在日中国人的议题在日本尚属边缘,如今回想,那番话无疑是深具前瞻性的洞察。
本书采取非虚构写作。当初出版社评估这本书「不会畅销」,因为在日本,凡涉及中国的主题,若不是带着阴郁、恐惧的疑中或恐中色彩,不然往往过于政治化,或是因学术性质而较艰涩难懂。因此我认为本书极有可能成为「异类」般独树一帜的存在。
然而,不知是幸或不幸,当今年(二○二五年)一月,日文版问世之际,相关议题的「线」与「线」交叉浮现,逐步细密地织构起「立体」的网。有关在日中国人相关报导汹涌而至,东京人开始议论纷纷中国人居住在豪华超高楼大厦,热衷教育的中国人群体正在扩大。包括《周刊文春》以耸动标题写道「东京大学有百分之十二以上的学生是中国人」;日本政府为中国富裕阶层推出十年期多次往返观光签证的新方针,遭到大批反对声浪;《日本经济新闻》报导大量中国学生进入日本的艺术大学就读,而后取得永住权的现象;NHK节目聚焦在中国人藉由设立民宿,获取「经营、管理签证」的案例;外国驾照转换的便利性引发舆论批评,快速促成了制度修订;此外,东京的中国人房东大幅涨租事件也广受关注。
正如读者所知,这些连锁反应导致参议院的移民相关政策受到瞩目,喊出「日本人优先」口号的日本参政党成为舆论风暴的中心。人们开始注意到,日本是否也正在重演世界各国极右翼政治崛起,迎向诸如「让美国再度伟大」(MAGA)、英国改革党(Reform UK)、法国国家阵线(RN)以及德国另类选择党(AfD)的时刻。最近,明确表示「反移民」且呼吁《间谍防止法》立法的高市早苗当选自民党党魁。而目前,本书内文提及、被称为『门票钱』的「经营、管理签证」,其资金门槛也已从五百万日圆提高到三千万日圆。另一方面,地方政府也开始着手于限制豪华超高楼大厦的投资。
根据今年六月底日本政府统计,居住在日本的中国人首度突破九十万人大关,预测在二○二六年有机会超越一百万人。日本社会对中国人的观感日趋严苛,不过尚未演变成如美国那样公开仇恨的地步。展望未来,日本需要基于统计资料,从长期和战略视角冷静讨论「接纳移民」的议题。我在最新采访中了解到,其实在包括房地产、金融与零售业等多项产业中,日本大企业正将「润进来的钱」视为弥补日本人消费疲软的新需求来源。
从中国人「润」的角度来看,台湾与日本或许正走上不同的道路。二○一四年立法院爆发太阳花学运之际,我刚好在台北采访。随着习近平政权威权化,收紧对香港的控制,台湾社会的警觉随之提高。此后诞生的蔡英文政权和赖清德政权似乎推行的是「去中国化」。日本社会所发生的情况,或可当作「另一条路径」。反之,台湾经历也能成为日本的借鉴。
近年,「润日」进一步变成全球议题。海外媒体相继报导,尤其《金融时报》于近期更刊出三页特稿。我也一家接一家接受各国媒体采访。在我看来,那些选择「润」的中国人,将持续不断寻找更理想的目的地。 「润」,或许能够成为理解当代中国的新切入点。
我期待能够藉由这本书,激扬起具建设性的理性讨论,期许这些讨论能复返扩展至海洋彼岸,帮助人们更深入认识中国新移民的生态。
二○二五年十月于东京初秋
移居日本的热潮从何而来
明明中日两国正为了福岛核能处理水而争执不休,为什么「反日」的中国人会选择来到日本呢?这不禁让人产生疑惑。的确,中国舆论及社会氛围如此,所以「润日」除了透露给家人知道以外,不能对外人明言。有位「润日」男性将日本形容成「臭豆腐」,乍看之下很臭,但吃了之后才知道箇中美味。
询问「润日者」为什么选择日本,他们最常提到的理由包含物价比其他先进国家来得便宜,气候宜人之外,其他包括诸如同为汉字文化圈,所以不会说日语也能待在日本生活。
日本之所以成为「润」的甜蜜点,在于相较欧美各国正逐渐缩小与限制黄金签证(即投资签证),日本则反其道而行,放宽相关的长期滞留签证。
就我过去的采访经验而言,从二○一○年代中期开始,在日本也慢慢地出现有关「润」的征兆。
二○一四年年底,正当中国政府反贪腐运动如火如荼之际,令计划这位高官曾接受李友的行贿,后者则担任从北京大学拆分创办「方正集团」的执行长。据说李友赠送给这位中箭落马高官的妻儿的贿赂,包括两栋价值「三亿八千万美元的京都豪邸」,这在中国引起热烈讨论。
一过完新年,我就前往仍处处残雪的京都,造访这处成为新闻热门话题的传统日式宅邸。这里原本是拒收陌生客人的高级旅馆,但听说连前首相森喜朗也曾造访此地。
除了购买不动产之外,中国人并购日本企业也早已成为稀松平常之事。举例来说,二○一七年,我在东京完成历时数个月的采访之后,便得知从中国逃来日本的郭文贵打算并购新生银行(原本为倒闭的日本长期信用银行,现为SBI新生银行)的消息。
我想起同年春天,我曾造访静冈县牧之原市,这里一眼望去尽是静谧茶园。走在大马路上,到处可见宛如时光倒流般、保持怀旧风貌的店铺,为了振兴低迷的地方经济,同时也与中国「一带一路」这个广域经济战略互相呼应,二○一五年这个城镇也高呼「MIJBC」(Made in Japan by China,即中国制造的日本品牌)这样的口号。
为此,我采访了战后首位平民出身的驻中国大使丹羽宇一郎,他预言「中国的生活水准将继续提升,日本的生产成本若是相对下降,中国也需要日本技术的话,他们就会决定在日本生产,然后将产品带回中国。接下来的十年,中国会大手笔投资日本」。
隔年,我从东京搭乘京滨东北线,多次前往位于埼玉县川口市的芝园团地, 因为这里的中国人比例超过百分之五十以上。当时我采访了对中华街知之甚详,任职于立正大学的山下清海教授。他一边举出美国的前例,一边指出中国人有可能会搬到更远的郊外,或是东京都内的高层住宅。如今这个预言早已成真。中国新移民大手笔「爆买」中央区、港区、江东区豪华超高楼大厦,如今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润日与新华侨有何差异?
大多数以这种管道「润日」的人,与我们平常想像的在日中国人,也就是在一九八○年代改革开发之后,远渡重洋来到日本的「新华侨」,在性质上有诸多差异。
新华侨处于追求活下来的生计模式,当时日本与中国的经济差距十分明显;反观「润日」中国人的特征却完全不同,他们最感兴趣的是追求生活品质,是为了享受自由富足的生活而来到日本。
二○一○年,日本与中国的经济规模反转,对中国新贵阶级来说,日本的物价不高,我认识的「润日」中国人之中,有不少人有能力请我吃一顿我不一定敢消费的大餐。
早期的新华侨通常只将注意力放在中日两国之间的关系,他们很努力学习日语,拼命地想要融入日本社会,其中有不少是语言学校或专门学校的学生,但也有不少是偷渡或是以外籍劳工身分来到日本,这些人多半来自福建省福清市或是上海市。到了一九九○年代之后,与日本颇有渊源的东北三省,即之前曾为满州的辽宁省、黑龙江省与吉林省,因为也有许多日语学校,所以来自东北三省的中国人也占有相当高的比例。山下教授的研究指出,二○○七年之际,来自这三省的中国人,在整体华侨的占比为百分之三十四点九。
二○一九年,在大阪提出西成中华街计画,因此声名大噪的不动产公司经营者林传龙就是典型的新华侨。他当时年近花甲,当我前去他位于商店街的事务所拜访时,他以日语招呼我坐下。
他脸上那副圆圆的眼镜,流露出一股沉着的感觉。眉间两条明显的皱纹,法令纹也非常明显。一九九七年,出身地位于福州福清市的他,满脑子想要在建筑业工作而来到日本,为此他曾一步一脚印地经营拉面店与中华料理店,他一直希望商店街的中国在地社群能够融入日本社会,这完全是典型新华侨抱持的想法。
反观「润日」中国人通常放眼于全球,先将全世界的先进国家比较一轮之后,才选上日本。具体而言,一般而言他们都曾住过中国一线大都市,不仅对日本的黄金时代耳熟能详,这个世代也对日本制产品有着熟识的亲近感。
这些人不太在意日语学得好不好,尽管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些人即将步入中年,要再学习一门第二外语的门槛较高。这群自外于日本社会的中国人,透过WeChat(国际版微信)的群组自成一格且自给自足,其中成员包含了文化人士、企业家、知识分子、工程师以及各行各业的专业人士。
新华侨不太关心政治,或者可以说与中国政府的立场相近,前述提及的林先生在接受我的采访时,多次强调他不对政治发表任何意见;反观「润日」中国人,值得注目的是,这些人对于现今中国政府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不满。
由于是在经过层层比较之下,他们才决定「润日」,所以不一定会一直定居于日本。部分「润日」中国人若发现中国国内的状况好转,或是其他国家更具魅力,就有可能会离开日本。
其实从日本移民至新加坡的例子之一,最为人所知的可能就是订阅者将近六百万人的YouTuber「老高与小茉」。多位熟知内情的相关人士都跟我说,他们原本住在日本,但因为日本所得税太高,所以才搬到新加坡居住。
除此之外,新华侨与「润日」中国人的居住地区也有明显差异。新华侨社群以池袋一带特别知名。当新华侨在此地建立家庭后,就搬入西川口这类郊区的大楼公寓;相比之下,「润日」中国人则与这种趋势沾不上边,某部分的润日者会选择住在港区或江东区的豪华超高楼大厦,有些则直接在郊外购置别墅,或是在非首都圈的重要都市购入独栋住宅。
当我再次跟许久不见的山下清海教授见面,提及「润日」这群人与过去的新华侨有些不同的假说之后,他如此回覆:
「从二○○○年开始,就出现日本的大厦很便宜这种说法。中国人向来想拥有自己的房子,所以只要一有钱,就会选择更优质的高级大厦吧。」
山下教授也提到,因为中国人只相信熟悉的人或是值得信任的人说的话,也会透过介绍的方式与业者合作,特殊的中国人区域也会渐渐形成。
就在许多日本人尚未察觉的时候,「润日」社群正因应中国、日本以及世界的潮流而逐渐壮大。
采访这些全新类型的中国移民,倾听他们的一字一句,除了深切地感受到他们的特殊点与难以理解之处,我也看到了这些人对于日本政治、经济、社会等各层面,带来了不容忽视的影响。
(摘录自〈第一章 世界级现象的「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