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 2025年11月27日 来源:上报

「返乡滞乡」一词首次被提升至中国部级政策语言,显示出中共中央已将返乡潮视为潜在的系统风险。 (资料照片/美联社)
11月,一系列来自社群平台与媒体的消息显示,中国沿海制造业地区出现罕见的提前返乡潮。有网友拍摄到昆山火车站拥挤的影片,感叹「第一批春节返乡潮已经来了」。过去,类似场景通常出现在农历年前四至六周,而今年的提前幅度之大,已足以说明一种趋势正在形成:大规模农民返乡潮正在出现,并且呈现出结构性而非季节性的特征。
与此同时,官方态度也罕见地表现出显著的紧张感。农业农村部在11月13日的全国性会议上明确要求「稳定脱贫人口务工规模、稳定务工收入,防止形成规模性返乡滞乡」。其中「返乡滞乡」一词首次被提升至部级政策语言,显示出中央已将返乡潮视为潜在的系统风险,而非一般就业波动。这两个事实叠加在一起,意味着返乡潮正在成为值得严肃对待的社会现象。
返乡潮引发政府焦虑的第一层原因来自经济基本面。珠三角、长三角等地区的企业订单减少、不少工厂缩短工时,农民工主力行业——房地产和基建——因长期疲软而持续收缩,新开工面积持续下降。这些行业本来就是中国最吸纳农民工的部门。一旦城市就业吸纳能力下降,农村又缺乏新兴产业来承接,大批返乡人员将难以在短期内再次就业。返乡潮最令人警觉的地方并不在于「返乡」本身,而在于「滞乡」。返乡之后若无法再次出城务工,就意味着收入中断、社会流动性下降和农村治理压力上升。农业农村部之所以特别强调「防止返乡滞乡」,就是因为返乡潮已经触及农村地区的承载极限:乡村产业发展有限,季节性农业无法提供稳定收入,也无法容纳突然回流的巨大劳动力规模。
然而,当局更深层的焦虑并非单纯经济,而是返乡潮所可能带来的社会动员风险。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本轮返乡潮中,返乡者以青壮年为主。这部分年轻农民工与上一代完全不同,他们具有更高的社会认知能力、网路熟练度、组织能力及情绪表达能力。他们在城市生活多年,经历过工厂管理、网路文化、快节奏生活,对讯息的接受远比乡村社会原本结构更为迅速。这一群体如果在短时间内集中返乡并长期滞留,将可能在乡村社会生态中产生根本性的结构变化。他们拥有持续性的社会连接。通过短影片平台、工作群、同乡群、兴趣社群等,这些年轻人即便身处乡村,也并未回到传统村落的封闭式结构,而是保留着高度的网络互联性。他们同时具备比上一代更强的表达能力,对政策、就业、社会公平等话题讨论更为活跃。
因此,他们并非简单的「农村人口「,而是「城市化视角下的农村人口」,具有较高的社会动员潜力。这种结构性变化,使得返乡青壮年成为一个「介于农村与城市之间的新社会群体」,既不完全受制于传统乡村治理方式,也不再完全受城市管理体系约束。这是中国治理体系从未面对过的格局:一个数量庞大、结构现代、心态城市化的青壮年群体突然被迫回到乡村,而乡村并无能力消化他们的需求。
历史经验说明,当「失业的城市劳动力」和「承接能力有限的乡村治理结构」叠加时,往往意味着潜在的社会震荡。当大量劳动力无法在城市就业、却又在农村陷入无所作为的状态时,社会风险会自动累积。返乡潮的现实冲击已开始显现。在部分地区,返乡者回到农村后发现无工可干,有报道提到,村干部甚至劝返乡者「赶紧再找机会出去上工」,因为乡村本地无法提供足够岗位。这背后反映的并非基层的不耐烦,而是农村治理结构正承受难以分散的压力。返乡潮的严重性不在于人数,而在于趋势与结构。如果未来经济不能迅速回暖、城市吸纳能力无法恢覆、乡村产业无法扩张,那么返乡潮就不会是一次短暂现象,而会演变为一种新的长期社会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大批具有现代社会经验的年轻劳动力在农村滞留,意味着新的社会对抗结构可能逐渐形成。从权利意识到组织能力,再到情绪传播速度,这一群体都具备比以往任何时期的农村人口更高的动员潜力。
返乡潮不是季节性波动,而是一种可能决定未来数年社会走向的深层变化。它既反映城市经济的压力,也揭示农村治理结构的紧绷,更凸显青壮年返乡群体在社会结构中的新角色。眼前的变化也许只是开始。
※作者成长于80年代的北京,1987年考入北京大学后即从事学运,参与和组织了1989年民主运动,后为此两次坐牢达6年多时间。 1998年被流放到美国,得以进入哈佛大学10年,先后得到东亚系硕士和历史系博士学位。现在担任「对话中国」智库所长。政治上的温和坚定反对派,思想上的理想主义者,生活中的资深阅读者。出版有政治评论和诗歌散文等书籍20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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