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郑义 北明 转自 北明的石经 2025-12-01 | 新世纪
按:十二月是太阳历回归年的末月,也是南北两半球分别进入冬季和夏季的首月。星球旋转,寒暑换位中,逝者如斯,一九八九年以来的血腥六月除外,這個月份的阴晴阳缺也镌刻在了我的门楣上:这个月的第二天是独立学人王康的冥诞日,这个月三十日是詩人一平溘然辞世日。
两位都是知交。伯牙鼓琴,唯子期能辨,子期一死,伯牙绝弦摔琴,终生不再弹奏。王康、一平先后辞世,郑义与我等四人持续多年的对谈戛然而止。“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 孤臣孽子,流亡征途,郑义的伤心尤其沉默而沉重,他竟不期然中断了持续十几年的长篇创作,翻阅咀嚼四人通信,痛感此生后世不会再有,于是选编了一部四人通信集,取名《四叶草》,纪念我们的两位故交。
该书将在本月将由“加拿大国际出版社”出版发行。
这里贴出的是此书《四叶草》的“前言”和“后记”。前言作者是郑义,后记作者是北明。关于此书,能说的话,都在前言和后记里了。
2025年1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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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起:一平、王康、北明、郑义于密西西比河。摄于2014年6月9日
前 言
郑义
这本通信集是一平、王康、北明、郑义四人在20年间文学、思想通信的选辑。本来,在我的印象中,这种通信集应该是当事人死后由后人编辑出版,但一平骤逝,加之五年前王康辞世,通信戛然而止。翻捡这些年我们之间的通信,感慨万端,遂起心整理编辑这本通信集,以纪念亡友。
我把这本通信集命名为“四叶草”。三叶草是一种常见的野苜蓿,草茎上顶了三片心形叶,分别象征了希望、信仰和爱。四叶草则极罕见,据说原生地是伊甸园,那多出来的一片叶子是幸运。命运待我们不薄。我们是幸运的。
我们四人皆“边缘人物”。除王康因抗战巨画《浩气长流》前些年在台北、美国东西两岸展出而声名遐迩,其余三人皆流亡半生,早已被文坛和读者遗忘。为方便读者,特加以简介:
一平:诗人、散文家、文化评论家。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文学“解冻”时期重要诗人。1989年后,因受政治牵连而失去大学教职,经俄罗斯赴波兰密斯凯维支大学。波兰时期代表作有长诗《奥斯维辛、春天和复活节》。数年后转赴美国西岸,最后定居于纽约上州小城伊萨卡。先在康奈尔大学教授中文,后边读书写作边修旧房出租以维持生活。伊萨卡时期代表作有《荆棘鸟》、《伊利亚特诗七首》以及未完成的长篇史诗《海力布》。昨年底,一平突罹重疾,猝然去世。终年72岁。
王康:民间思想家、文学评论家、演说家。八九民运后一度在大陆匿避,后组织数十位画家,创作了长达1000多米的抗战巨画《浩气长流》。2015年因坚持《浩》画在海外巡展而与当局决裂,自愿流放,求仁得仁。在此之前,王康在大陆享有盛誉,四处讲演,在“凤凰卫视”有系列讲座。晚岁流寓美国,失去正常的收入來源,贫病交迫。最后的岁月里,创作回顾共产主义运动罪恶史的巨幅油画《审判幽灵》,未及完成,因病于五年前抱恨辞世。终年71岁。
郑义、北明夫妇,文学家。因参与八九民运分别被全国通缉及逮捕入狱。在国内逃亡三年期间,郑义完成了第一部八九民运回忆录《历史的一部分》和记录文革期间群体性人吃人惨剧的《红色纪念碑》;北明完成了天安门广场实录及入狱记《告别阳光》。1992年冬,二人乘渔船偷渡香港,辗转美国。后北明任《自由亚洲电台》记者、《华盛顿手记》和《北明非常识》节目主持,并出版《藏土出中国》一书;郑义写作了长篇小说《神树》、生态环境研究著作《中国之毁灭》以及大量政论、散文。
——简单情况就这些。四个流亡作家。
这些信件纯是随想随写的急就章,碎片式的,东拉西扯,不成体系。也谈不上文采,算不得散文随笔,不是美文,仅仅是文友间直白简捷的文字往还。自然更谈不上高明睿智,从未打算结集发表,没有小心收存,二十年了散失不少。现找到遗存的千数百封,从中选出一小半,编成这个选集。在编辑过程中,除改正打字错误及讹脱倒衍文字,在最大程度上保留了原貌。为读者着想,还删去了一些与文学—思想讨论关联不大或过于繁复的文字。编完有感:这种随意的书信交流,谬误不少,不周全处甚多,一面之词罢了。我所怀念的,是其中真诚饱满的热情、友爱和对自由、真理的渴望。也许多少有一点价值,或可成为中国流亡文学的一个小小注脚。若以政治正确和进步史观论之,则有反动之嫌。倒也不怕,本来就是几个反革命。
在一平的追思会上,我们曾谈到他清贫寂寞的“诗意地栖居”,这本集子即为见证。在这种“诗意地栖居”中,我们谈论文学、艺术、美、信仰、悲剧、先贤和苦难的故国,以及急剧堕落的美国。兴之所至,无所不谈。时代飞速跃进,AI统治一切,阅读、思考、书写已成绝响。这个集子,或许就成了人类书信交流的挽歌。
其中有大量书信谈及我的几篇散文和正在创作长篇史诗小说,主要是关于史实、人物、情节、主题、技巧、小说美学的讨论。奖掖之词甚多,但不宜尽行截削,毕竟是亡友一番美意。读者诸君不必较真,权当私下之偏执、妄言可也。有些话说得太满,其本意也是对我漫长孤独写作之勉励。另一面,我也不必刻意谦虚,以自我贬抑来迎合俗议。——这部多卷本长篇小说,好歹写十几年了。我虽不是那种倚马可待的文章快手,但也不算很慢。写处女作《枫》不过一周时间,《远村》、《老井》不过一月多,大散文《红刨子》、《金棕榈》、《召魂》、《素棺》等也是一个月上下。大陆逃亡时期写的《历史的一部分》和《红色纪念碑》两书,加起来80万字,不到一年时间。在普林斯顿写的长篇小说《神树》,30万字耗时一年多。《中国之毁灭》是一本全面的生态环境紧急报告,应该是一个研究所的工作量,40多万字800个注释,骑虎难下耗费了三年半。至于手头这部长篇,写得实在辛苦,闭门谢客写十几年了。
作为一位成熟的作家,我对自己的写作不可能毫无自信。接近人生之终点,自己就成了自己的法官。简单地说,我在形式创新上不接受胁迫,也不抱奢望,却有志于继承古典主义。古典主义宏大精深,敢说继承已是斗胆。只是鄙薄现代主义,宁愿狗尾续貂。正如帕斯捷尔纳克所言,能追随神圣叙事,即便狗尾续貂也是伟大的作品。我不过是上帝的一个小小的铅笔头,最大之期待即是在流亡写作中“与上帝相遇”。与上帝相遇不仅仅是灵魂事件,也是美学事件。
话再说回来,丧失了庞大读者群,仅有三两知音,流亡写作也不是很容易。这本集子,无非是长夜中一丛小小的篝火,无非是四个朝圣途中的旅人,沿曲折艰难的窄路走来,围坐一起吃干粮、喝水、取暖、互相裹伤、鼓励,仰望湛蓝夜空中闪烁的群星。
我们长久地围坐,在岁月中渐化为一棵青翠的四叶草。
2025年4月4日于美国维吉尼亚州干草集市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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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 记
北明
使他们结合的不只是他们对观念的兴趣而已;他们以一个忠忱专志的流品自居,迹近世俗教士,献身传播一种特殊的人生态度,犹如散布福音。
——以赛亚•柏林
一
二零一九年十二月三日,休士顿海边。王康扶杖缓步走过伸向海面的栈桥,在桥头椅子坐下。海风寒凉,天光空渺,近处三五游人垂钓,一只海鸥飞落脚下东张西望。他视线扫过人和鸟望向大海,神情萧索,突然叹道:“他们真是让人羡慕啊!”
那时他迁居休士顿治疗已经五个月,遵了医嘱开始化疗。一平、程凯、郑义和我一行四人专程前往为他庆祝生日,次日开车带他海边散心。大家心照不宣,这可能是他最后一个生日了。眷恋生命是本能,王康的眷恋另有原因,在体力急速衰减的日子里,他不止一次情不自禁:“我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啊!”多数人知道他的大画《俄罗斯启示》和《审判幽灵》正在创作中;少数人记得起他开笔写作的文稿《孔子与耶稣》因故搁置;我知道的更多一点:他流亡后起草的十二集电视专题片《中国向何处去》数易其稿,正满世界寻找启动机会;此外还有更多人文创作计划未实施,仅他草成后扔给我的历史文化类策划文案,已经累积到四十多个。其中一些构思精湛、创意独具,哪怕完成十分之一,也将填补当代中国文化一些空白。
就在两个月前的双十节头天,耶稣来到王康梦中。这位神子年轻英俊、长发飘风,他面朝王康,背后是辽远无际的大海。动人心弦的是,耶稣向他微笑,并朝他走来。这梦清晰得移步可入,短暂到只有一个镜头。瞬间梦醒,王康依然在海域神景中流连,回不过神来。次日电话里传来他的描述,依然惊喜溢于言表,急切得有点结巴。我顿时明白,这梦是个预兆:他留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虽然耶稣接引,他去向光明,而且他最终执意回到维州他的居所“结庐”受洗为基督徒,我依然悲从中来。不久,他先后计划到澳大利亚、以色列治疗,友人都抱着希望,唯我悲心如冰:十五年前郑义患癌症时我们仔细研究过各类治疗方案,纵观百年,传统西医并未真正攻克癌症。这个结论也是享誉全球的休士顿安德森肿瘤中心王康的主治大夫当面亲口确认的。果然,王康十个月前站着去休士顿治疗,十个月后躺着回到维吉尼亚州。
不过即便耶稣不来,王康活到圣经中人类寿数一百二十岁,那些计划他也不可能完成。他生前一语成谶,流传海外:“我的人生不留后路”;他身后还留下一个巨大事实令人扼腕:他的志业未完成。
王康是这个通信集中先去世的一位。二零二零年四月他进入临终关怀阶段,挣扎着回到流亡故地维州。五月,在居所“结庐”病榻上他吃力地说:“一平啊,他的作品,要一件一件地完成。坚定不移地、坚定不移地……”,沉吟到此,话语中断,泪水渗出,在眼窝聚成一大滴不肯落下。
王康对人类轴心时代情有独钟,认定那个时代的东西方往圣先贤及其价值在当代的重逢、互补,是解决后现代社会问题的钥匙。他曾试图揭示这一启示,却笔不从心,加上流亡后转念鏖战绘画,中断了这项事功。他激赏一平近晚取材自古希腊罗马的、在生灭尽绝中指向永恒的长诗,更发现一平对中国本土文明价值的独到体悟和思考。早在二零一三年王康访美初抵,就与一平就有过关于儒家文明特征的对话。那天是在一平驻地伊萨卡的“饥渴的猫头鹰”酒庄,王康眯着眼睛,透过万宝路烟雾专注于酒桌对面侃侃而谈的一平,时而插话。王康恃才傲物,在故乡友人聚会上几乎总是他一言堂,猫头鹰酒庄的这次倾听与对谈,是思想遇见对手的反应。在此后的交流中,王康进一步惊叹一平对中国儒家思想的体认,这种惊叹在本通信集中略有展示。作为一个在中国文明废墟上回望先哲、努力存亡继绝的思想者和行动者,王康极为孤独,只有思想同道能触发他那根隐忍的神经。大限来临之前他嘱托一平,那中断的话语,是自己志业不酬的绵绵遗恨,那渗出的泪滴,是悲情奔涌的滔滔江流。
二
五月的鲜花依旧盛开,一平从纽约上州远道奔来探望王康。王康将殁,残酷的现实就像明天注定来临无法避免。那日别过王康,归程一路一平独自泪潸然。不料不到五个寒暑,一平竟也命归黄泉。重症在二零二四年十一月末爆发,迅速扩散,不到四十天,一平溘然长逝。
在生命急剧崩解的末端,一平把创作数年未完的力作《海力布》电邮给了妻子周琳,也发给了郑义和我。他显然意识到自己生命已经开始倒计时,无论如何“坚定不移”,都无缘完成这部作品了。但他在信中对门外的死神只字不提,只说“这是我这几年写的一首长诗,还有最后三章没有写完,传给你们。”他以前每次传来自己的作品,都会在末尾嘱咐“不用在意”、“随便翻翻”、或“不必回复”,若收到回复和读后评论,他总会为耽人时间而抱歉。这一次,他没循规蹈矩,却以两个字结尾:“谢谢!”其间隱含的是遗愿,是诀别与托付:作品不能在身后消散,交托亲友决断。
《海力布》是一部数万字的现代诗,史诗般的中国神话故事,主人公原型来自蒙古族的远古传说。描写年青猎人海力布远离俗界与自然为伍,追寻神迹承纳天意,后被赋予通鸟语的能力。最终因悲悯人类命运,违背天条,将鸟语中的灾难信息预警乡人,拯救了村民,自己变成石头,永世不得超生。诗蕴含深厚:个体生命的悲剧性、虽千万人吾独往的英雄性、敬畏自然的宇宙意识、崇拜天地神明的原生信仰、天地万物归一的生活态度,还有语言对于物种生存的意义,都是东方远古文明以及后世往圣人格与价值的表征。
从中国大陆途径俄罗斯到波兰驻足,再从波兰辗转美国定居,三十多年西方世界的生活经验和思考,使一平突破从橱窗外观摩西方文明的局限,走进了他们的衣帽间,看见了“柜橱里的骷髅”,了解到橱窗里各时代款式背后的故事及现实含义。他的视野从当代和近现代深入到中世纪和古代,从文学—人性领域,扩展到文化—历史领域,最终深入到文明—信仰层面,他脱离了从前的认知盲点,摆脱了橱窗视角的肤浅,消解了自由主义者们自给自足的知识陷阱。由此他比我更早地从现代自由主义转向古典自由主义,最终因应世界秩序的剧烈震荡而转向保守主义,他比我更明确地对欧洲后现代主义的人类自我崇拜持批评态度。他起步于中国朦胧诗派,但越过了世俗化的人文思潮,进入到灵魂与祭祀、救赎与牺牲、悲剧与英雄的荆棘丛林。因为谦逊和谨慎,他把很多不合时宜的真知灼见藏于抽屉,却把跋涉中的见闻、赞美、叹息、惊诧、震撼、泪水与悲伤、崇敬与顶礼,写入诗歌,献给友人郑义和王康。本通信集中他的话语,只是他独特思考中的片面和点滴。
保守主义价值对诗人一平而言是叙事角度、象征意义、文学立场、价值取向甚至政治抉择,他说,“存亡续绝唯有向后看”。慎终追远、回望前贤、抵抗按钮时代对人的异化,这是一平的理念,也是他的行践——他把它们贯穿成自己的日子。他瞅准时机,议价买下一栋带住房的林子,大树数百株蔽日,周边灌木葳蕤遮人,坡下溪水淙淙,林间百鸟争鸣。盘下这方风水,他不伐木盖房,也不售取增值,他在心里种下了这道风水,籍此钩沉田园,典当自己,赎回前世的故乡。
我和郑义曾踏足这片林子,后来王康加入这三人帮成“四叶草”,也一起劈开灌木进入林间,分享一平那林叶纷然的喜悦:
“一平,这片林子哪儿是边儿啊?”
“从这儿到那边,还有那边,还有那边。”
“那边哪边儿啊?也看不见。你就说这林子有多大面积吧?”
“嗯,算上周围的灌木丛,大概十英亩吧。”
“哇,那么大!”
“一平你现在可是地主了,名副其实的!”
“呵呵是。以后咱们就有地方呆了。哪天世界又大战了,你们赶紧过来,咱们就这儿伐木盖房,种菜种粮,自谋活路。”
一平还买下一栋一八四五年建的民居做住宅,宅外的拱门和宅院,内部宽大厚重的木地板、木门框、木窗缘……,把十九世纪不列颠治世全胜时期的气魄不动声色地保留至今。每逢友人到访,一平都要介绍宅子,每次介绍都顺带一句:“这是维多利亚时期风格的建筑”,说时语气非常大不列颠。
住宅不是摆设,一百六七八十岁的老宅子需要不断修葺。本世纪纽约上州是“穷乡僻壤”,在此地保持十九世纪日不落帝国的住宅风格让一平苦费心血。一次我和郑义、王康一行三人到訪老宅,討論鄭義小說新的一章,却见一平正為外廊一角倾斜静静犯愁。我建议说,“那咱今儿不討論了,先把這個廊子修了再说”。话音落地即被一平妻子周琳否决:外廊的基座梁柱已经腐烂,岂非幾人一天可以修復!需挖地换梁、大動干戈,请个包工队拆旧换新才是正道。結果,一平一人吭哧劳作数月,老宅子才挺直肩膀。如是这般大修小补,老宅的车库里渐渐堆积起各类型、各尺寸的工具以及各种建筑材料,车进不去了,人也需掂脚腾挪才能插足。一平在“地主”之外多了一个相反的身份,叫“维修工”(Handyman)。自己动手、种菊东篱,无论打造田园还是寄情老宅,都意味着返璞归真,而这在后现代社会却最奢侈的行为之一,没有技术熟练的包工队难以为继,一平自己就是这个包工队。
(左起)王康、郑义、北明、一平在一平老宅车库前。摄于2018年7月12日
老宅楼上有个空间类似阁楼。阁楼的沙发、木架、椅子、茶几、地板等平面摆放着一平的各种宝物,都是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东西方文明:上百张西方古典音乐的黑胶唱盘、老式留声机、大音箱;作者签字的油画、水彩画、摄影图片;中国字画卷轴、老书、旧画报;各种陶器、木器、瓷器制等工艺或手工艺制品……。一套定音鼓按奈住蓬勃激情,叉着腿站立在阁楼中央,随时待命发声。还有三样东西都是古典身份,一是西方音乐之王立式钢琴,这是维多利亚时代中产阶级的象征;另一个是高档型号的簧风琴(Reed Organ)俗称脚踏风琴,也是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格,胡桃木做成,雕刻精致,配有小架子,中央嵌有油画式图案,是十九世纪英国高端家庭簧风琴的典型装饰。这簧风琴必定产自十九世纪美国三家著名的制造商之一:佛蒙特州的埃斯特风琴公司(Estey Organ Company)、波士顿的马森与汉姆林公司(Mason & Hamlin),芝加哥别墅风琴公司(Chicago Cottage Organ Co.)。再是一个复古设计的高大取暖燃煤炉(coal-burning stove)。这三样老物件太沉,无缘上阁楼,分别屈尊放在楼下的餐厅、门厅和客厅,构成一平阁楼的三足鼎立。
三足鼎立的阁楼是一平的“约柜”。四九易帜以降,数代人成长在毁灭传统、铲除道统、砸烂正统的文化废墟上,生就的文明弃儿,一平对这个胎记刻骨铭心。流驻于另一个文明绿洲,自然是花溅泪,鸟惊心,处处草木有情,深化了他的胎记意识,他开始鉴赏、收集他人散落在旧货市场的文明碎片,日积月累,阁楼终成他独有的约柜。它不同于收藏家价值连城的古玩宝居,有别于文化遗民积古怀旧的书斋,无涉古玩的市场价格,无关雅士文人的傲慢清愁,那是他心底文明与传统价值的物化,是他的世外心志。
一平处世宽仁厚道,常怀他人忧而替人排苦解难,但他生性腼腆内向而极少诉苦。他习惯了独自吞下生命悲剧本质的沉重郁结。孤独到极限时,或悲情涌动时,他转身回到约柜,奋力敲响那些定音鼓。霎时雷鸣电闪、暴风骤雨、地动山摇……,当这座老宅归于沉静,一平带着悲悯和宽容,返回现实。流浪旷野的以色列人奉着至圣所里的约柜,恪守其中法典,寻找自己的家园;异国旅居的一平奉着老宅子里的约柜,守住安身立命的理由,补偿自己的先天不足,实现自己的精神拯救。
三
不算我,一平是郑义长篇唯一的始终如一的读者和評論者,比我认真、倾心。前不久郑义怅然告我,“整理旧电邮,收得一平赠诗三首。勉励我完成史诗长篇,……他未完成,嘱咐我完成。”
其实一平赠予郑义的诗先后有五首。诗风与他温润谦默的性情构成鲜明的反差:高古如月出东斗,悲慨如壮士拂剑,雄浑如寥寥长风。诗中充满沉郁的意象,富有启示性:苍老的红橡树、古老的祭坛、遭劫难的城池、毁灭的神殿、绝望的呼救、久迁的悲剧、滴血的翅膀、高原的云、奔跑的野牛、土地和岩石、太阳和鹰、歌声与篝火、滚滚血流、苍茫秋色、寂寥长空、神秘天象、……,这些意象把他的诗鼓成风帆,披开波浪,驶向彼岸。诗所描写的情景几乎都具终极性:行动或命运:记忆与磨难、迁徙和飞翔、归宿、沦陷、穿行、死亡、放逐、逃亡、抵抗、错误、挫折、冥思、祈祷、缅怀、哭泣、吟诵、宴饮、耻辱、殉葬、仰望……,它们展现的情绪陌生而神圣,直抵人类生命中那百分之一的神性,传达的情感是人类的高尚所在:圣洁、光荣、骄傲、不朽、荣誉、庄严、忠诚、悲怆、孤独。
一平猝然离世,我才意识到与他生前的交往是何等过命牵心!
人死是个试金石,你不会牵挂你为之付出的人,你牵挂的是为你付出的人。这个人于我是一平。他生性和光同尘,处事低调避嫌,应了宋人那句洞见,“衣服虽破,常存仪礼之容”,但是因为我和郑义遭受诬陷,他两次公开撰文,为我们澄清事实、驳斥滥言。他勤俭持家,却铺张待友,总是提前做好超大一餐桌菜肴,无论前去的是郑义一人还是加上我总共只两人。自从郑义一次戏称“北明好养活,南北西东各地风味美餐中永远只选择吃饺子”,餐桌上就总有一平亲手为北明做的锅贴,没有一次例外。后来我因故禁了动物蛋白,每次依然有热腾腾的锅贴上桌,肉馅变成了素馅,菜品随季节翻新。周到如此,我有时发愁,万一有天素馅锅贴我也不吃了,他必定会为难,琢磨合该再做出什么我能吃的好吃的来。
舍斯托夫在“最后的审判”一文中复述亚里士多德的话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梦中的世界,而所有醒着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世界。现实是客观实在,而梦境是心灵的造影。两千多年后,世道沧海桑田,改写了人类的花园,梦境固然依旧各自不同,醒来的世界已经模糊到难以“共同”,传统主流媒体的政治化作业,将现实切割得面目全非,弄得人人宣称要“核查事实”,世界各地预言家纷纷出笼,他们的预言无论是否准确,一个现象是确凿无疑:即现实世界诡异难测。当我为时已晚地读过一平赠给郑义的诗,并重温了本文集的通信后,只能确认,现实尽管人云亦云,这四叶草的心灵或梦境大致相似:失败的自我意识、高度的道德自觉、绝不让步于强权的意志、存亡继绝的文化使命感、朝圣者的灵魂。
为此,一平多年来持续勉励郑义完成他的史诗长篇,除了赋诗激励,还把每一章读后感落笔为字;也因此,王康为郑义的十篇大散文撰写评论,尚未截稿,字数已经超过散文本身。我因流亡,先从学者沦为记者,再为米粮折腰而放弃文化人类学博士学业,每当我为此唏嘘,王康就大不以为然,对体制内的辉煌乜斜嗤诋;一平便认真告诫我说,“你有足够的理由不妄自菲薄”,把脚下的流亡地视同圣地;郑义则无奈地看着我,好像他自己犯了什么错误。而我和郑义为支援王康的流亡生活,以自己的信誉无意间凝聚了一支跨州的义工队,一平是这支队伍当然的一员。四叶草的联盟不仅因为友情,更缘于几乎相似的精神谱系:政治上的退步主义:主张共和传统,恢复民国正道;思想上的自由主义:主张议会民主,捍卫新闻言论自由;方法上的保守主义:反对激进与革命,注重秩序与传承;宗教上的信仰主义:强调终极价值和生命超越世俗的意义;审美上的古典主义:欣赏 “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 的古希腊范式和近代浪漫主义,认为印象派之后再无艺术,非要有,是丑陋的现代派。
如今回首来路,在那逝去的岁月深处,一条前赴后继的潜脉深流浮出贫瘠的地表:王康志业未酬,临终嘱咐一平坚定不移地完成自己的作品;一平力作未果,临终把它转托我们,并在漫长的流亡岁月里持续勉励郑义完成其长篇创作。郑义成了后死者,但他早已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数算自己的日子,每晚就寝前的祷告始终如一:“我的神,请赐予我足够的时间,使我能够完成这部史诗长篇。”如今他知道,除了他的神,还有两个亡灵在天上关注他的写作。
人类流亡文化史上,独自勤鑿枯泉的往圣先贤不胜枚举,但是在被封杀到底、遗忘干净的旷野上,胼手胝足、力耕朽壤、前仆后踣的流亡者,史上实属罕见。在我的有限视野里,王康、一平、郑义是自甘孤绝、沉潜于历史文化与文学使命的负重者,他们肝胆相照,彼此携手于生前;遗恨绵绵,相继寄望于身后。这种精神的联袂前无古人。我忝列门墙,与有荣焉。
四
这部集子大部内容是对郑义笔下正酣的作品的讨论。没有这些讨论,郑义也会一意孤行到尽头。
郑义的毅力罕有匹俦,清华附中他青年时代的故交对此早有公论;他的使命感更无与伦比,写完《红色纪念碑》和《中国之毁灭•中国生态崩溃紧急报告》之后,他认为自己的故国责任已尽,转身退出浮世喧嚣,回归文学。面对各类公共邀请,连一条门缝也不开。再请,就用使徒时代保罗那句话把门顶死:“这个世界对于我来说已经死了,我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也已经死了。”明末清初船山先生不识耶稣也不传上帝真理,信奉原始儒学,要注疏六经,“述往以为来者师”,为此他披发入山,隐居四十余年。船山先生的决绝同样深得郑义的中国心,友人们私下里没少听郑义重复王船山这句吓人的誓言:“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祈活埋。” 保罗和船山替郑义顶住宅门,一顶就是十多年,终于弄得世人没了他的音讯。
耳根清净十几年,郑义隔代生活于民国悲剧英雄中,持续受到洗礼,为此常庆幸一九八九年命运将他驱逐出局。咀嚼、消化失败之痛后,他终于脱离“尘世之城”走进“上帝之城”,在旷野抖落身心的绳索,推开了那道窄门,踏上成全他的道路。当诸多基督徒向他们的上帝祈求尘世恩典的时候,郑义祈求许他背起自己的十字架,追随基督耶稣,让他写完一分钱不赚的长篇,给他足够的时间,为民国时代的英雄们竖立一座千秋万世的纪念碑。这是放弃读者的绝别写作,对所有活着的文人学者都是死路一条。故此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依然不做蓬篙人;屈原身体可以投江,笔墨绝不自杀;无论宫刑、流放、言禁、封门,只要一管在握,都不放弃为世人写作。苟能弃世却依然写作,必经炼狱,超越生死,心智清明。世上抵达这个无人区的作家,实在罕见,苏俄白银时代有梅列日科夫斯基,他文學建樹非凡却不指望同代人理解,声明只把自己的作品献给笃信基督的人们;近代法国有夏多布里昂,他“宁愿躺在棺材里说话”,说为其如此,才能使自己的《墓后回忆录》具有某种神圣色彩。
即使拥有非凡的使命意识支撑这类弃世写作,同道知己的支持依然不可或缺。梅列日科夫斯基同时代的读者寥寥,他却并非形影相吊:“如果没有亲密的朋友,同一信念友人的帮助,我所取得的成就就要比现在少得多。”夏多布里昂那布列塔尼人的脑袋无论多么顽固,却因为没有亲密朋友的帮助,最终没能坚持到底:为经济所迫,他提前出售了原计划死后出售的版权,并被迫做了不少删节。说到郑义的写作,假如没有没有王康的督促、一平的激励,没有本集中那些相关讨论,郑义会以怎样的心情和姿态抵达那个无人区的尽头?
只需看看郑义在每一章结束之后是何等热烈地奔向维多利亚风格的老宅,就可以明白,在无人区拥有一个诚挚的文学对话者,简直是举世无双的欢乐。大树拔根,人生断轨,郑义是在生命的秋季才开始“抡圆了”写作的。那时他当年的同行们已经把计划中的作品写尽,很多甚至投笔经商另辟人生蹊径去了。厚积薄发中,郑义时刻耽心时不我予,于是将写作以外的一切等同“抗战”:居家室内小跑步、饮食起居踩住钟点、出门两点一线绝不拐弯,顺路寄个邮件也不行,会客应酬郊游则全部免除……。疫情期间教会暂停周日聚会,这一天也被他纳入写作日程。后来教会重启敬拜,他依然故我。直到一日突然觉得如此有违恪守安息日的圣经教诲,于是跟上帝理论一番后,决定信靠他老人家,把礼拜日还给教会。至于写作的时间,他自言自语自我宽慰说,上帝自有上帝的安排,不过每周日去教会礼拜,他都允许自己顺路拐弯,到附近超市采购一周的食物。
纵然如此数算自己的日子,郑义绝不吝惜时间长途开车去一平老宅,总是先把杀青的一章传去,待一平读后即驱车前往。数百英里长途,当天出车次日返,来回十数小时,只为与一平共享一个傍晚,把酒畅谈民国的光荣与梦想,分享小说中人物故事与构思,听取一平的评论或建议。有一次,一章截稿没打招呼,翩腿就去了。结果老宅正有客,一平分身无术,郑义便叨陪末座,闲话到深夜,未及文学,次日清晨照例告辞返回。
多留一二日的时候也有,是王康在世时。冬季,我们守住老宅客厅那个复古造型的燃煤炉;夏日,我们围坐在院子凉台的桌前,总会朗读郑义新出炉的片段,然后借助葡萄酒的温柔和威士忌后搓力各抒己见。我们也朗诵一平截稿的长诗、评点王康画作《最后的审判》的进程和他策划中的巨大画室、议论“北明非常识”栏目的内容……。
冬天炉火壁暖,映照每一张脸膛;春季熏风拂面,摇动一平不舍修剪的灌木,一平妻子周琳也在(她翻译过维索尔的《夜》,一平曾确凿地说,周琳写的诗比他的写得好)。那样的时刻温馨得忧伤,彷佛身在心中密室,看得见十八世纪德国文化巨擘云集的莱比锡文学与音乐沙龙那些热烈讨论,那个沙龙收留了当时逃亡途中落魄的席勒;听得见二十世纪俄国白银时代流亡知识人的巴黎“周日读书会”和后来的“绿灯社”那些激烈的争辩,那是梅列日科夫斯基创办的文化与文学沙龙,这位苏俄诗人作家、哲学家早在十月革命之初就洞悉了邪恶,是全球向西方揭露共产制度的第一人。
“你们来就是节日”,一平总是这么说。他知道我们在一起是一个攻守同盟:抵抗世俗的平庸、挖掘灵魂的深度、看守心中的烛火;后来,我们一起纪念病逝的王康;再后来,面对举世的荒谬,远离邪恶,我们驻守自己大海边那沉默的礁石。有一两次,一平在我们离开老宅时湿润了眼睛。他不善言辞,他把所有的爱、宽仁、同情、敬意、祭奠、英雄气和悲剧意识,都变成了独自时他的约柜震天动地的鼓声。
写下这些文字,想起王康目光炯炯、声音铿锵的话语:“未来,人们会羡慕我们的聚会。”我知道,他此言的根基是他对世界流亡文学史之深刻洞悉。我不断想起的还有一平的感慨,那是在王康谢世之后,他说:“我们一起度过了那么多美好的时光!我们在一起就是祖国。”我如今痛觉他们所说都是肝胆之言,却粗忙愚钝到他们都变成了天边的云彩才明白我失去了什么!
谨以此为《四叶草》后记,纪念我失去的一部分生命。
公元2025年5月27日礼拜二
国历乙巳年五月初一
王康去世五周年,一平去世一百四十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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