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十月间,依娃寄来她的新作《走陕西》,傅莉读起来就放不下,每每掩卷叹道「真惨」,书中说的是大饥荒时期妇女儿童从甘肃逃荒陕西的故事;伊娃还说:「我可否寄去10本给您,麻烦您转达给王丹他们的纪念馆,他们卖也行,给来宾看也行。我是捐赠,或者我直接寄去。」因此机缘,伊娃对我说:「我最近在整理一本关于高耀洁大夫的书,不知道您有没有关于河南艾滋病和高大夫的文章,如果有,可否提供一篇。」我找出三篇文字发给她,她建议我采用《中国民间防艾第一人》这个总标题;后来她又告诉我:「书稿基本收拾好了,三十多万字,出版社也同意。老妈妈最喜欢书,编一本书是对她最好的纪念」,还说「我建议下个月10日高妈妈的二周年忌日是不是更有意义一些,老人家最看重的就是文字和书籍。」】
一、饥荒、洪水、血祸—— 记「中国德兰修女」高耀洁
高耀洁医生八十高龄才开始流亡。九十年代河南爆发艾滋病时,高耀洁医生奋不顾身扑上去防堵,因此而得罪当时两个政治局常委,她只好怀揣毒药,逃亡海外,而且她不肯政治避难,还念着回去救人,我知道她此生回不去,却不忍说破。前阵子恰好李克强病殁,有说他是被习近平杀死的,然而,他当年恰是河南爆发艾滋病之际的党政主要领导人。高医生曾引了一个乡村女教师写的诗,头两句是:
一望无际的原野,伸向大地之尽头,绿绿葱葱,
坟茔起伏无边,墓内躺着艾滋怨骨,阴魂难眠……。
我站在洪、汝河的土堤上,看着它流进安徽地界。
1985年夏天,我来到新蔡县最东部的练村乡。那防洪堤不足15米宽,俗称「洪水招待所」,老百姓搭建简陋的窝棚在堤上生存,令我对照《淮南子》里那一句「聚土积薪,择丘陵而处之」,感慨史前洪水时代的情景宛在眼前。那时候,我还没有生出更凄凉的另一种感慨:在豫南这块土地上,空前惨烈的,是近六十年的当代史。
豫南垮坝引发洪水灾难后,十年里又蔓延成各级政府的官员贪污、挪用救灾款的腐败灾难,老百姓开始了逃荒要饭。这引起王彪的「新闻嗅觉」,我则联想到,这里的老百姓,不但是大饥荒「信阳事件」(1959-60年)的受害者,十五年后又承受了一场「水利灾难」。我没想到的是,再过不到二十年,这里又有另一场灾难降临,他们成为第三次受害者。 ——中国还有哪一块土地,是如此的多灾多难?
这第三场灾难,即九〇年代「血浆经济」酿成的艾滋病传染。这场中原血疫,当地人称之为「血祸」、「艾魔」。著名的中国艾滋病权益活动人士万延海,介绍的当地血液买卖市场何等惊心动魄:
“河南地方政府在九○年代初把组织农民卖血当成了第三产业。1992年他们提出,河南有将近一个亿的人口,百分之八十在农村,如果近一亿人中有百分之一的人卖血,他们一年就可以有几亿元的利润。事实上,河南卖血的规模大概不止一百万人,整个九〇年代参与过卖血的可能有将近一千万人。政府办血站、政府的各个医院办血站。有的县,光政府办的血站就有四、五家。此外,政府的一些关系户、一些个人、一些民间的商贩也都搞血站。他们的血站可能就是一个简易的小房子,或者一台拖拉机,就变成了一个地下血站或者流动血站,有的地方一个村庄就有三个血站。在这样一种环境下,有相当多的人今天卖完血明天再抽,人就躺在那个血站里,变成了一台台造血机器,像一根根的管子一样。对,他们把这些卖血的人就叫「管子」。 “
八五年我去新蔡县那一次还太缺乏想像力,否则我可以这个县为基地建立一个「田野调查」,当然,最好是一个村子,记录灾难如何轮番袭击豫南这块土地,从「七五八」垮坝大洪水(例如,不远的遂平县文城公社,一个村子256人仅活下来96人,有7家绝户),往前追溯到六〇年大饥荒(信阳光山县槐店公社胡庄大队,31个自然村里,有15个村子人口完全死绝,占48%);此后再往下延续到九〇年代「中原血疫」,新蔡县古吕镇东湖村四千五百人,超过80%的成人是艾滋病带菌者,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艾滋感染者,十四、五岁以上的人95%都至少卖过一次血,《纽约时报》称该村的发病率乃世界之最。
从「血灾」往前倒溯二十年,就是「七五八」垮坝的「大水灾」,当时的新蔡是何惨状?钱钢〈文革时期河南驻马店水库垮坝大惨剧〉一文写道:「汝河沿岸,14个公社、133个大队的土地遭受了刮地三尺的罕见的冲击灾害。洪水过处,田野上的熟土悉被刮尽,黑土荡然无存,遗留下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鲜黄色。」他曾从驻马店地区的档案资料中查到一份份逐日灾情的原始记录,披露了驻马店各县在水库垮坝后的水深火热;新蔡县的状况,记录如下:
8月13日:新蔡30万人尚在堤上、房上、筏上,20个公社全被水围住,许多群众5昼夜没有饭吃。
8月14日:新蔡45万人泡在水里。
8月15日:新蔡尚有40万人浸泡在水中。
8月16日:新蔡20万人还在水里。
8月17日:全地区泡在水中的人尚有101万。
8月18日:平舆、上蔡、新蔡尚有88万人被水围。
8月19日:新蔡:水中仍有4万,病死20人,要求多送熟食和燃料。
8月20日:全地区尚有42万人在水中,病死者274人,新蔡病死20人。
8月21日:新蔡:发病人数22.8万,占41%。
新蔡县不仅在垮坝时即直接受到洪水吞没、冲刷、摧毁,它的特殊地理位置,又令它在垮坝之后变成长期受灾者。因为小洪河、汝河两条河,流到新蔡境内汇合,再往南入淮河,但到此受安徽地势顶托,成一滞洪区(「洪水招待所」),自「七五八」垮坝后,年年发大水,淹没庄稼,一贫如洗,干部更贪腐成性,豺狼当道。这个穷底子,便也能解释,为何到了九○年代,会有那么多农民去卖血挣钱。新蔡全县就有三个血站:中国人民解放军血站、红十字会血站、县人民医院血站。 1999年有个当地干部给高耀洁医生[27]写信:
“老实巴交愚昧的农民他们认为血跟井水一样,抽几桶还是那么多,经常把老水抽出来换新水,去旧血,换新血,有利于新陈代谢。对身体有益无害。你不去卖血,说明你身体不健康,有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些农村,卖血成了一种生存状态。公路上站满了搭车去城里卖血的村民,就像赶集一样成家成户地去,走在公路上还说着,这个胳膊是化肥(尿素),这胳膊是磷肥。”
有「中国德兰修女」之称的高耀洁医生,曾两度前往「艾滋发病率世界之最」的东湖村。 2002年冬天,她特意赶到这个疫区,想看人们上坟祭奠的情形。
“在村民中他们谈艾滋病就跟谈感冒那样,谁家有病人,谁家的人死了几个,成了很普遍的现象……。我们走进村头一对八十多岁的老夫妻家里,他的四个儿子全死了,她一直在哭,并没完没了地说:因贫困卖血,卖血染病,更穷更穷……。他面对的就是坟墓,从他的窗户往外看,一望无际的坟冢,我走出来折了一个松枝,插在了老人儿子的新坟上。”
高耀洁医生后来在她的回忆录中,列上这个村31名艾滋病死难者和东湖村小学27名孤儿的资料。然后她引了一个乡村女教师写的诗,头两句是:
一望无际的原野,伸向大地之尽头,绿绿葱葱,
坟茔起伏无边,墓内躺着艾滋怨骨,阴魂难眠……
在信阳那绿茵茵的庄稼地下面,早在四十二年前,曾是一个巨大的埋尸坑:
“余文海说,冬天过后,将死人都埋在村边的一个大坑里。他领我到这个大坑边,指给我看。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是一大片长满了庄稼的土地,看不到任何痕迹。谁也不会想到,在这一片令人悦目的绿色下面,竟有几百具饿殍的尸骨!不过,在原来的大坑附近,人们种了几棵树,已经长得很高了。只有这几棵吸收了饿殍营养的大树留下了历史的记忆。”
上文引自杨继绳的《墓碑》,叙述他1999年秋在毗邻新蔡的淮滨县,寻访一位老农余文海,了解当地六〇年大饥荒的情况。在他这本关于中国饿死三千六百万人的最翔实、最权威的著作中,关于新蔡县的史实,可惜只有寥寥几笔。
他提到,1960年春河南省委再也捂不住死人的盖子,但尽量少报死人数字,其中新蔡县59年冬上报死三万人,到1960年5月增加到近十万人。他更引用曾在公安部三局户政处做人口统计的王维志提供的1960年各地死亡资料,死亡率超过100%的县市在全国有40个,河南占10个,新蔡县正是其中一个,死亡率是114.07%,最严重的光山县是246.77%(《河南省委检讨报告》称光山县「有136个村庄中的贫农、中农基本死光,有的小村、小湾断了人烟。」)这显示在那场浩劫中,新蔡县也曾遭到毁灭性破坏,是最恐怖的地区。但所有可怕的细节,都已经淹没难寻,只剩下抽象的数字。
二、「血浆经济」:「免疫力」的中国式隐喻
中共政权受腐败细菌病毒侵蚀,得了无药可治的脏病,服用权力抗生素也无非是政治安乐死。
「亡国灭种」乃是一个虚言吗?晚清士大夫误读西典而迷信「天演」观与弱肉强食,也是过度紧张?恐怕当年严复他们并不确知西班牙殖民者征服美洲的细节呢,新大陆土著因免疫力不足而亡于瘟疫,乃是现代生物学揭示的真相,而最早的抗生素要到一九○一年才出现,免疫控制的整套理论构架迟至一九七四年才完备。
丛林深处的印第安「幽闭部落」
爱达昆(Itaquai)河蜿蜒蛇形深入邈远的丛林处女地,是未被掠夺过的,不像亚马逊盆地上的许多便易接近之处,其黄金、石油、橡胶、木材、奴隶及其灵魂,撩拨起五百年的征服、瘟疫和摧毁,巴西上百万的印第安人口锐减至三十五万,丛林深处就藏着一些幽闭(uncontacted)部落。当时的土著死于暴力冲突者并不多,大多数死于流行病,甚至是很普通的感冒,他们对此没有生物机能上的免疫力。北美「新大陆」环境相对隔绝,不似欧亚非三大洲之间频繁的贸易、交通以及连带的细菌病毒交换,西班牙殖民者(对旧大陆已经具有免疫力)把剧烈的新病毒传播到新大陆,没人知道一四九二年哥伦布抵达今海地、多明尼加一带时,那里的人口有多少,保守的估计也超过十万人,但到一五二○年,那里只剩下一千个印第安人,和单一的一个世代,在这个岛上辉煌了上千年的文明及其肉体和灵魂,统统被摧毁。
没有免疫力,一个凄凉的隐喻:无论是生物机能上的,还是文化制度上的。曾废除私有制度和市场半个世纪的「新中国」,很像当年环境相对隔绝的美洲「新大陆」,马克思把金钱视为「罪恶」的观念,恰好造就了对商品制度的「细菌」没有防御机制的一个社会,河南等地一旦将血液当作商品来买卖,对艾滋病毒没有免疫力的系统,首先不是人体而是制度,而所谓「科学」若不是随同整个西方系统来引进,则「赛先生」是引不进来的||形同虚设,这才是「五四」精神的大笑话。
骇人听闻的河南「血浆经济」
有「中国民间防艾第一人」之称的高耀洁医生,在她新近出炉的自传《后记》的末尾,发出《离骚》似的浩叹:「我已经年逾八十,自知来日无多。这场惨烈的『血浆灾难』我怕是看不到尽头了……我敢断言:用不了五十年人们就会看到,爱滋病带来的灾难恐怕比人口灾难要更加惨烈,后果更加严重!……请记住我这个老人的呼喊吧!」
中国现有一百万人HIV显示阳性,联合国估计很容易在十年后增至一千万,并且不难超过非洲(有三千万艾滋感染者)。艾滋病在中国的迅速扩散借助了政府的力量||万延海介绍河南省九十年代兴隆的血液买卖市场,惊心动魄:「河南地方政府在九十年代初把组织农民卖血当成了第三产业。一九九二年他们提出,河南有将近一亿人口,百分之八十在农村,如果其中百分之一的人卖血,他们一年就可以有几亿元的利润。事实上,河南卖血的规模大概不止一百万人,整个九十年代参与过卖血的可能有将近一千万人。政府办血站、政府的各个医院办血站。有的县,光政府办的血站就有四、五家,就是一个简易的小房子,或者一台拖拉机,人就躺在血站里,变成了一台台造血机器,像一根根的管子一样。对,他们把这些卖血的人就叫『管子』」。
驻马店悲歌
二○○一年五月三十日,河南一个「艾滋村」的七名村民在北京举行记者会揭露惨烈真相。这个村子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流行卖血赚钱,做法简陋,「血头」把几个人的血液混杂在一起,分离取走其中的血浆,然后把剩下的红细胞分成几份再输回卖血者体内,以减少卖血者的失血量,为艾滋病毒提供了蔓延机会,只要一人带菌,就会迅速蔓延。驻马店地区的新蔡,就是八十年代中期我去采写《洪荒启示录》的地方,当时虽也耳闻卖血这档子事,尚属极个别,未及深问,后来竟弄到人人卖血的境地,乃我想像力不逮之处。有个东湖村,四千五百人,超过百分之八十的成人是艾滋病带菌者,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爱滋感染者,十四、五岁以上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至少卖过一次血,纽约时报称该村的发病率乃世界之最。驻马店位处淮河支流洪汝河流域,是个自古洪水泛滥、逃荒要饭的地界,三四十年代有所谓「水旱黄(皇军)汤(恩伯)」;五九/六○年之交更遭遇「新社会」的大饥荒,因人口锐减,北部十个县从信阳地区划出,另立一个专署,叫驻马店,再后来的「改革开放」,竟又给这个穷窝带来「血祸」「艾魔」。
「血浆经济」的这些细节,具有从政治学到社会卫生学的丰富解读含义:从共产制度脱胎而来的这个政权,其市场概念之懵懂(「摸着石头过河」),与文盲占有率极高的农民阶层卫生概念之欠缺,正好匹配;社会整体的「艾滋」盲,与体制关于发展的迷狂错乱、不择手段(「黑猫白猫」),又两相呼应;农民赤贫到了除去自己体内血液便再无别的商品可以出卖,与政府贪婪到了犹如巨兽吞食生灵从肉体、血液到灵魂之全部,恰成正比……概言之,这个社会不止是无知,更无人性。邓小平「六四」杀了学生娃娃之后说:只要共产党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他们就会忘掉过去||此后二十年的这场「经济改革」,就是被他「设计」在这样一个冷血、功利的前提下,从一开始就剔除了公义、恻隐、善良等有关人性的一切。所以认为经济搞上去中国就会进步,基本上是一种弱智。
「二茬罪」、脏病、权力强暴
中原的农民,曾为伟大领袖毛主席拿粮食跟苏联交换核技术,而饿死了数百万人,这个惨痛代价,他们被告知是为了「提前进入共产主义」而付出的;后来共产主义进不去,又要他们「反修防修」,以免「吃二遍苦、遭二茬罪」,农民们觉得无非还是饿肚子吧?却做梦也想不到||暴戾贫穷的共产极权社会,不会具有关于资本主义的想像力||这「二茬罪」竟跟饥饿无关,而是要你染上那只有在万恶的西方资本主义社会才有的「脏病」,那比饿死还要惨!
爱滋病在赤贫的农村蔓延,伴随着深重的伦理折磨,一个权力强暴的浅显直白的隐喻——「脏病」跟性乱相关,乃是下贱行为,人们莫名罹难,到死都背着一个「丑病」的恶名,此一层冤屈;农民以「血浆」浇灌的经济繁荣,供养了官员干部们的炽热淫风,却叫老百姓因染「脏病」而担着这乱性的名声,此另一层冤屈,都是「跳进黄河洗不清」;更甚者,政府文件和媒体大肆宣传「爱滋病流传的主要管道是吸毒与性」,将责任全部推到民间,用农民的话来说,这叫着「吃鸡连骨头都不吐」。这就是「资本主义」?以农民的政治常识——不会比其卫生常识更高,他们便觉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顶帽子,当初毛主席并没有搞错呀,搞「开放」放出来个艾滋病,还不资本主义吗?连封建社会那么「漫长」,也没叫庄稼人受过这种罪!
此江山怎一个脏字了得
「脏」的含义,只跟资本主义粘连,原是一个陈旧观念,却因为「血浆经济」和艾滋病,再加上诸如批条、吃喝、二奶等等,而注入了新义,搅动着左右思潮。邓小平拍板:「姓社姓资不争论」,那意思其实是说:「脏就脏呗,你能拿我怎样?」江泽民的秘笈功夫,就是面对国内国际指责中共之「脏」,充耳不闻,岿然不动;轮到胡锦涛便有些微妙,他似乎怕「脏」,总想去舀一勺延河水来当洗洁精,大概他的「清洁观」还维持在一九四二年老毛界定的那个「延安定义」,即未曾改造的知识份子比工人农民脏,可胡锦涛能还给「工人农民」那份所谓的「干净」吗?而他使唤的一伙知识份子便真有老毛说的那个「脏」,他却一点也不嫌弃,纯属「瞎折腾」;他坐的这座江山,无论在什么含义上,政治的、道德的、环境的、美学的,都没有丝毫干净可言,能说的只有「怎一个脏字了得」!
细菌/病毒/腐败的猖狂进攻,使「免疫系统」(immune system)成为极活跃的话语,从医学渗透到政治学、甚至中共的官方理论体系。有一篇党校教材作如下阐述:「『免疫』本来是一个医学用语,指的是由于具有抵抗力而不患某种传染病。免疫力有天然免疫力(或称为先天性免疫)与获得性免疫力两种。对腐败这种具有很强传染性、危害性的『细菌』和『病毒』来说,每一位党员干部都不具有天然免疫力,而只能具有获得性免疫力。」
中共的理论家们,从生物学获得了极大的灵感。本来嘛,人类饲养禽畜而获得免疫力,是发展出了农业的地域种族才有的一种幸免,富饶的美洲和干旱的澳洲,就驯养不了大型哺乳动物,按理说是更干净的地方,却敌不过肮脏大陆。欧亚大陆的免疫力,几千年里大概也是靠瘟疫一场场地爆发、人畜相厮培养起来的,但是只有这种肮脏大陆才到近代发现细菌,研制出疫苗,有医学手段应对瘟疫。所以,「党员干部」们怎可能「先天廉洁」呢?自然是要靠吃喝嫖赌「厮混」一阵子,一次次地「腐败」下去,才锤炼得出「防腐」免疫力,这就是科学,大概马克思对生物学不熟,当年并没发现它。
贪婪人性无疫苗可防
是的,人类虽然干净起来,禽畜们却依然肮脏,滋生新的病毒。欧美闹牛瘟、猪瘟,偏偏只有亚洲才闹鸡瘟,瘟出被称为H5N1的禽流感病毒。人类已经先进到试管婴儿、干细胞研究,却还是对农耕社会的瘟疫没辙,大概也永无止境。在人性这一端,则是根本谈不上「免疫」二字的,用生物学定理解释社会、人性,便无疑是「社会达尔文主义」。人性利字当先、贪得无厌、欲壑难填、权力即春药等等,是不会有疫苗的,若退而求抗生素的话,唯有制衡权力一途。但是,对独霸江山的一个利益集团来说,「权力抗生素」无疑就是安乐死,因为其制度安排乃是细菌源/病毒源,抗生素便要灭杀它,只在这一点上,政治学跟生物学是相通的。最后,我们自然是在面对一个「亡党亡国」的前景,不要说对这个奇异连体婴儿的分离手术尚未发明,得以诱使它服用的抗生素也没找到呢。于是走笔至此,思路又咬回文首:「亡国灭种」乃是一个虚言吗?
三、一生治病救人却终老他乡
「我觉得最大的遗憾就是她一生那么想回到中国,但是她至死都回不去,还是老死在异乡,这个对我来说是我觉得是她的遗憾,也是我的遗憾,我想也是所有有良知的中国人的遗憾吧。」
长年帮助高耀洁女士、也是《高耀洁晚年口述》一书作者的林世钰告诉美国之音,高耀洁女士生前无数次跟她表达很想回国的愿望。高医生也流亡了十四年,中国曾爆发艾滋病,以及高医生遭迫害而出国,两件事都发生在「中国崛起」之际,好人在那块土地难以生存,便证明了发展与人权无法分离,如果负相反,则是一种「低人权发展模式(参见《晚近民族主义滥觞》https://groups.google.com/g/2ncn/c/ckhOAxn0GtU),社会与环境代价的恶果,终将显露。
救治病患也会变成异见者,而异见者唯有逃亡,这是高耀洁故事的另一个政治面向,人们很少提及或议论,而一个医生流亡,恰是中国民间社会严重萎缩和崩解的征兆,这也与西方对中国的绥靖主义有关,所以,高耀洁终老他乡、最终不能回家,毋宁是对西方的一个讽刺,我2020年8月28日的帖子对此有所议论:
2021年「威伯福斯奖」颁给傅希秋牧师。他与「米德兰」,中国异议者的麦加,至今还在中文视野之外;2012年6月《华尔街日报》有一文『傅希秋——中国地下铁路的牧师』,也未进入中文话语——「地下铁路」,underground railway,是十九世纪美国秘密路线网络和避难所,废奴主义者用来帮助非裔奴隶逃往自由州和加拿大,今天被美国人用来定义傅牧师的杰出事业,虽然有点叫中国人难堪,但也准确定义了今日中国异议分子,像当年美国黑奴一样逃离自己的国家。 2009年底因高耀洁医生之故,我在DC第一次见到傅牧师,当时留下此文,写得颇为沮丧,而刘晓波已不在人世。无疑傅牧师代表着一个不可忽缺的民间力量基督教,乃是后极权中国的重建者。
高耀洁医生秘密出走美国。她在国内已经不能正常生活,被迫四处流浪期间,怀里揣着一颗毒药片,宁死也不愿落入警察手中。傅希秋形容,老人家已到了崩溃的边缘。此前已有许多信息说,高智晟律师的妻子儿女、郭飞雄律师的妻子、郑恩宠律师的女儿等等,均被营救出国。而郭飞雄至今系狱、高智晟下落不明也很久了。
从中可以看到一种民间的秘密合作——基督教、法轮功、人道工作者、律师,大概还有记者等等,只不过,是在营救层面,很像当年「六四」镇压之后香港的「黄雀行动」。这种合作,并不是在拓展中国的「民间社会」、灰色地带、有限的「透气空间」,而是在一场缠斗之后,将陨落沙场的异议者们遗下的妻儿老小,救出绝境。
曾几何时,中国非体制的民间力量,落到今天这般境地?国内情形,大概下一步是严冬了。体制的肆无忌惮,不在于它有多么强大,而在于没有一丝制约的力量和机制。国人也会更加向这个体制低头。有办法的都在逃,傅希秋他们在拼命地救人。
海外异议阵营的思路,还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所能做的,就是联署抗议信,或者找事由在境外抗议。流亡者从未有过自己的力量,一直是寄生在西方议会政治外围。如今西方接受中共,大家只有傻眼。自然,中国的官民消长,是中国人自己的事情。
从克林顿开始,西方就安慰中国异议者,只要中国肯做生意、进世贸,市场就会瓦解专制,可是后来的事态发展,却是中共成了西方的大老板——后者挖掘的一个「陷阱」,没套住狼,却自己跌进那陷阱里去了;至于互联网能救中国,更是一个神话,虚拟空间的这个「灰色地带」,虽然有时杀声震天,但是「恶搞」到最后,竟是只剩下了一句「草泥马」的国骂,还被视为一个惊天杰作,令人怀疑究竟是想象力的穷尽,还是语言的穷尽?
「灰色地带」这个词,也令我想起刘晓波,他身陷囹圄整整两年了。 《零八宪章》没有「温和」出来一丝更多的空间,反倒试炼了胡锦涛「砍旗」、「掐死领袖」、「灭掉出头椽子」的策略——只抓刘晓波一人、放过其他签署人,毋宁是他的一种「温和」呢;或者,胡的意思乃是:我来给你们的「灰色地带」,添一条新的注解。
舞文弄墨可以拓展「社会空间」,也许是所谓「后极权」的一种错觉。东欧社会的历史经验,为这个向度提供了丰富的想象空间,也包括哈维尔的「无权者的权力」。但是最近这二十年,可能恰是中国专制者要向世界证明:「无权者」就是一丝权力都不会有的,「后极权」跟极权一样强大。他们是一群工程师,不跟你玩什么「前」、「后」的文字游戏,那是邓小平对「姓资姓社」不感兴趣的一种新发展。倒是高耀洁揭露河南艾滋血祸,兹事体大,且涉及两位中央级官员,就是「十一」皆在天安门城楼上的李长春、李克强,因此就要追杀到底。
当年「六四」屠杀后,国内曾有一句戏言:精英不是在「里头」,就是在外头。如今晓波在「里头」,高医生到「外头」来了。中国这个地方,对于不同政见者,至今只有「里头」「外头」两种安置,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空间,这意味着体制外二十年的努力,并没有改变什么。往下观之,中国只要经济不坠,民间百姓尚能苟活,任你多么「温和」,也是「激进」。高耀洁尚不能见容于这个国家,何者又能?
「共产主义」的极权者,须臾之间就把「资本主义」的游戏,玩得烂熟;「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的继承者,也快速地醒悟到,「法律」跟技术一样,不过是个中性的工具,拿来收拾反抗者,倒是一柄利器;极权社会之外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可以「洋为中用」的,即便人权、环保等「普世价值」,中国也如一只酱缸,将你化为脓血,吞噬净尽。美国已经在宣称「要向中国学习」,好莱坞的大制作也弄出「解放军拯救全人类」的科幻,甚至奥巴马的访华随员竟去拜谒毛堂。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柏林墙」才倒了二十年,人类也对「列宁式政党专制」陌生了。中国的专制,也在二十年里被几乎完整修复起来,世界当然不再认识它——模特儿组成的女兵方队,跟「暴力美学」都沾不上边,却是连人性意淫之本能也要利用,无人再能辨识其背后掩饰着的国家对社会超控能力的空前增强。面对这个怪物,先前所有的经验都不济事了,中国异议者大概要做一番前无古人的事业,从荆棘中去开辟自己的路径。
四、她为苍生吹过哨——纪念王淑平医生
高耀洁医生是「吹哨人」,还有一个吹哨人,走在她之前:王淑平医生。
Whistleblower,我今天才认识这个英文词,但是十年前我们偶然结识了王淑平医生。 「吹哨人」(举报人)在中文里面,应该有一个更准确的词,让我暂且用「警世人」吧,尤其当下世道昏暗,吃瓜大众酣睡,我们多么需要她这样的警世人。
那是2009年岁尾,高耀洁医生,由傅希秋牧师陪同,从德州米德兰来D.C.,要到国会作证,揭露中国的「血祸」。我太太傅莉在家乡郑州,从小就崇拜「高姨」,他们傅家跟高医生一家,原是邻居、好友,所以高医生执意要来德拉瓦看我们,我一听就慌了,赶紧载上傅莉赴D.C.,好让她们娘儿俩见一面。
其间种种细节掠过。高医生被中共追杀,怀揣毒药,以示宁死不屈,而她落脚美国,已是惊恐万状,无人敢于信任,她跟我谈到半夜,我揣摩如何能在美国有一个安稳的晚年,乃是老太太最紧迫的最后一件事情,其他都顾不上了。第二天我就发现,高医生身边只有一个她还信任的人,就是从犹他州赶来的王淑平,她俩是河南惊现艾滋病的最早两位警觉者、揭露者。
我一看王医生那副河南人特有的实诚模样,我知道有办法了,而且她还能说英语。王医生告诉我,这边听证会之后,接下来喜来莉要专程接见高医生——这位美国第一夫人、也是总统候选人,一直以来非常关心、奖掖「中国防癌第一人」,我于是提醒王医生,接见的时候一定留心,跟喜来莉的秘书要一张名片,这种事情只有跟随高医生去的人才能办,而高医生的晚年安排,也只能跟领导人的秘书详谈、安排。
果然,来年高医生被哥伦比亚大学聘为访问学者,又住进纽约一所公寓里,由慈善机构安排她的晚年生活,解除了一切后顾之忧。我猜这一切,都跟王淑平医生陪她去见喜来莉那一次有关。
我们再也没有见到王医生。她走了,才59岁。
她也是一个流亡者。 2001年她只身一人移居美国,英语名叫 Sunshine,意思是阳光。
2019年9月26日BBC有一篇报导《王淑平:揭露中国「血祸」和艾滋疫情的医生》
说实话的代价:工作没了,婚姻破裂了,幸福消失了,但换来的是成千上万人的生命。王淑平说当年没有考虑个人命运。
王淑平医生在美国犹太州去世,心脏病发作,享年59岁。
她生前是个普通的医生,研究流行病,30多岁时做了一件职责范围之内但需要勇气的事,然后为此付出了人生代价。
「吹哨」是件危险的事,因为会触动某些暗黑利益;吹哨者个人往往会因此付出代价。
王淑平生前最后一次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我没有考虑自己的命运。这是医生职业操守的第一条。」
她去世前不久,以20多年前河南艾滋村和「卖血经济」为题材创作的一出舞台剧在英国伦敦上演,名为《地狱宫殿的国王》。
编剧高雅竹(Frances Ya Chu)是半个华裔,父亲曾任美国外交官,母亲是台湾人。她见过王淑平,对20多年前河南的「卖血经济」并不陌生。
Xiaokang Su
December13, 2023
还是从前那个高姨,人尖子!
【按:上帖讲米德兰、傅希秋,再上帖讲王淑平医生,昨天我才找到2009年底在DC第一次见高耀洁医生的日记,竟然还有当时与会者的一张合影,傅希秋、王淑平、金钟和Stacy均在框内,好珍贵!贴上2009年11月27日记。 】
昨晚感恩节张敏来电话,说起高耀洁出走来美,她坦言参与其中,并透露高在德州「对华援助协会」牧师傅希秋家暂居,深陷迫害感,令我大吃一惊!后据金钟讲,高一路逃亡,怀揣毒药,以示宁死不屈;出来后英文新闻稿含以美国为「避难所」之意。此案再加上高智晟妻女、郑恩宠之女、郭飞雄妻儿相机亡命美国,严正学在国内四处躲避、冯正虎露宿东京机场,在在显示中国恐怖日深,追杀日剧,暴力肆无忌惮。
星期六(11-28)张敏来电话,说高耀洁医生一到DC听说傅莉在德拉瓦,就要过来看她,我赶紧筹划去一趟DC,当天给她旅馆房间打电话,高医生一听傅莉的声音就哭起来,我便觉得要赶紧去见她,于是从网上找到同一条街的另一家旅馆订了房间,星期日上午动身上路,动身前金钟也从赴DC的火车上来电话,他们一家人,他和Stacy带上闺女Susan一道来了。
我们下午近四点住进旅馆,一路上躲开了「首都外环」(I-495),堵车不严重。晚上便由金钟请客,与高医生、傅希秋等一道吃附近一家中国餐馆,饭后我请高医生专门来我们旅馆聊了两个小时,她的基本情况出乎我们的意料,其中有些细节(即便是在今天她已往生)不宜透露,余下几点则是,她对申请「政避」有顾虑;她觉得四周都是「国保」要害她,被迫害感很重;不想继续待在米德兰……但是这位老太太久经风霜,心里很有主意,定能逢凶化吉,眼下她一直抓紧手头两本书的撰写,视为第一要务,在八十三岁高龄尚能如此,令人惊叹;二则是她晚年的照料,我劝她与傅希秋合作,先解决长期居留问题,并提醒她见喜莱莉时一定要讨她秘书一张名片,有事可相求。
傅莉跟着我去DC,场面上一直很安静、配合,未有情绪激动,晚上自己在房间里大睡,我深夜回来她都不知道,回家的路上,她却忽然冒出一句:还是从前那个高姨,人尖子!
2025-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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