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华回忆录(图片来自基道)

hari Matters 20250404 | 转自 新世纪

 

我生于一九三一年,经历了二十世纪三分之二的路程。出生不久,便发生「九一八」事件,正是国难深重之际。开始懂事,便爆发抗日战争、欧战和太平洋战争。青少年时期,正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兴起、高涨,并达至全盛,尤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令我和同期成长的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对国家走向民主、自由、独立、法治,怀有强烈的渴求。

太平洋战争爆发前,我家在志和街,当时国内已经爆发抗日战争,作为殖民地,战争的风云尚未波及。我初入学,就读岭东小学。儿时喜欢唱歌和画画,最爱绘画狗和马,也得过奖;尤其喜欢用毛笔抄写大字,春节时写就不少挥春,贴满全屋,拜年的亲友看到,赞叹不已,父亲大乐。有一次,父亲带我拜年,亲戚文洛叔叫他儿子司徒达,即场用国语朗诵文章,逗得父亲很开心和赞赏,打听之下,知道他在导群中小学念书,便决定将我和弟妹转到该校就读。

导群中小学,是国民党背景人士,用国民政府提供的资金,于二十年代后期在香港成立,校舍最初设在旺角广华街。虽然我入读时,创校只有十多年,但已是香港四大中文名校之一。导群的校徽是用雄鸡做标记的,故当时流传一句顺口溜:「真光猪、岭南牛、培正马骝头、导群鸡仔窦」,很多学生都琅琅上口。导群的校长黄直生,毕业于黄埔军校第二期,加上学校有国民党背景,我们这些小学生,要学唱中华民国国歌,又要读三民主义、《国父遗嘱》、还要接受军训。学校每天都举行升旗仪式,因此,培养出来的学生,都有浓厚的民族主义思想,年纪轻轻已经知道要爱国、反殖民地的意识很强。我的爱国启蒙教育,就从导群开始。我在那里,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学校聘用不少知名学者任教,例如,教珠算很出名的余荣骥老师,还有教学生练功夫、锻炼体魄的耿德海老师;至于教我书法那位老师,知我喜欢临帖写大字,建议我应树立个人风格,可多临颜真卿的《麻姑仙坛记》。导群的老师对我启发甚深,可惜在一九四二年,香港沦陷,我们举家逃难返回家乡开平,被迫辍学。

一九四五年,战后和平,我和家人返回香港。当时很多学校尚未复课,我在家中百无聊赖,闲时用毛笔抄写,一方面练习书法,一方面保持学习。半年后,学校陆续开课,我跟阿强投考英华男校,我考第七班,阿强考第八班,结果他考上,我却名落孙山。适逢一九四六年二月,油麻地官立学校下午班复课,我考上第七班,继续学业。第七班的课程,我在开平读初中时,已经学过,故数学和物理两科的成绩考得很好。至于英文科,我兴趣不大,但有趣的是,后来在毕业后,第一份教职是在红磡街坊公立学校当英文教师。

油麻地官立学校下午班负责教授中文的卫宝钦老师,教书很用心,解释课本也很明白,深受学生爱戴,他向我们推介很多课外书籍,扩阔了我们的视野。我的好朋友游顺钊,亦曾跟我多次谈及卫宝钦老师。在旧制六年级时,游顺钊从油麻地官立学校上午班调到下午班,也是卫老师教他中文课。因他又懒又顽皮,除了卫老师,其他的老师都认为他无药可救。有一天,卫老师上默书(默读)课,在课室里一边走一边念。当走到他身边时,稍停下来,个子蛮高的卫老师猫着腰,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顺钊,好心你读吓书啦。」说完了就走开,继续念他的课文。少年的游顺钊,吃软不吃硬。这句话,对他一生的影响很大,因为,如果他没有及时用功,肯定不及格而辍学。卫宝钦是一位难得的老师,很值得怀念。

由于是战后复课,在油麻地官立学校下午班的同学,很多是超龄学生,他们在社会打滚过、经历过战乱,思想比和平时期成长的同龄青少年,更为成熟,对我有很大的影响。其中一位同学卢励泉,他比我年长两、三岁,个子矮矮,眼睛大大,肤色黑黑,头发短短;他功课很好,尤其是中文,曾考第一名;他闲时看很多课外书、课外知识比一般同学都丰富。他爱踢足球,身手平平,但又常常说笑吹嘘自己是世界级人马,于是得了「细运」的绰号。

卢是我在学校中的好朋友,与他交往,给我启发甚深。他推荐我看鲁迅的作品,影响了我一生的读书方向。鲁迅的爱国思想,在一生中,都深深影响着我。有一次,卢励泉对我说:「萧军的《八月的乡村》,描写景色很有特色,如『云像贼一般快!』」听他说得饶有趣味,我便用了半个月的零用钱买下来读,这是我第一本自己花钱买的课外书。 《八月的乡村》是写东北人民抗日战争的长篇小说,作者萧军是鲁迅的好朋友,此书在一九三五年八月首次出版,鲁迅为其作序,予以肯定。

一九四九年,我们一起升上皇仁书院,但在广州解放后的一个深秋,他突然告诉我决定回国,报考正在深圳招生的干部学校 — 东江公学。由于家人反对,他半夜离家出走,我送他到文锦渡,紧紧握手后,便告别了。几个月后,收到他第一封信,说已学习了《社会发展简史》,并被派到石龙参加土改工作。他还说:他们的县委书记,是曾在香岛中学当过教师的作家陈残云;他希望自己将来也能成为一个这样的作家。记得有一次,我写信问他,为何不与家人联络。他说香港不是他真正的家,他家乡原在海南岛,因为战乱,被香港一个家庭收养,才改跟他们姓。以后,我们长时间没有通讯,最后一次收到他来信,应该是一九五七年,那时反右运动已开始,他叫我到港岛观龙楼他姐姐家,搜集一些以前他在香港曾参加过的团体的某些消息和资料,不知是否受到审查,要找材料自辩。当时,他在香港参加可以算是进步的团体,例如研究汉字拉丁化的新文字学会。他曾带我到那儿听过一次演讲,是国际问题专家刘尊棋的演讲,题目是柏林危机。可惜,我收到他这封信时,新文字学会已不复存在,真有负所托。

另一位影响我的人,是明哥的好朋友兼同学曹绍慈。明哥在罗富国师范学院读书时,就住在他兴汉道的家。曹在抗战后期,响应国民政府「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毅然回国从军,加入当时刚刚组建的国民党伞兵部队,由美军顾问训练,跟日军作战,直至和平后才回港。曹跟我们家人的感情很好,经常到我家作客,话题总围绕着抗日战事、民族感情,令我深受感动,十分佩服他的爱国情操。他又常和我们一起玩乐,在我家天台放风筝。他常常站在天台围栏上,看来惊险万分,但他当过伞兵,一点也不怕。一九四九年解放后,曹回国参加建设,由于当过国民党的兵,被指成份不好,被批斗得很厉害。他千辛万苦才获批准回港,之后举家移民美国。他逝世前,仍有跟明哥联络。

在明哥的引领下,我和弟妹参加有左派倾向的组织活动,例如女青年会。女青年会是中共地下组织密切拉拢的团体,是公开的左派基地。两位前女总干事,都是积极爱国分子,其中一人是英文系毕业生,五十年代朝鲜战争爆发时,她被调返国内,在美军俘虏营任翻译;另一人于八十年代,被调派回四川成都工作。

战后,我回港之时,国内局势正急剧变化,内战风云密布,国共之争受各方关注。经历了多年艰苦岁月的中国人民,无不期盼有和平的生活。中共提出废除一党专政,建立民主的联合政府。这些主张,相对于国民党政权的独裁统治、特务政治,更得民心。一时,民主政治成为民意主流。虽然,我已在香港享有和平的生活,但战时在国内生活过一段时间,难忘的战乱岁月,令到国家的前途和命运,时刻牵动着我的心。

一九四五年,国共两党举行重庆和谈,签署了「双十协定」,确定和平建国的基本方针,共同建设独立、自由和富强的新中国。同时又表明,政治民主化、军队国家化及党派平等合作,是达成和平建国的必由之路。 「双十协定」签署后不久,政治协商会议于一九四六年初在重庆召开,通过了和平建国纲领、军事问题、国民大会、宪法起草、改组政府等五项协定。重庆和谈和「旧政协」(相对于一九四九年中共的新政协而言)的消息,一度令我这个关心国事的中学生,兴奋莫名。然而好景不常,国共两党都知道终有一战。一九四六年,内战全面爆发。

这几年间,我十分关心国内局势发展,了解不同的政治主张。内战期间,国民党管治区内爆发的「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运动」,「金圆券」风潮,都教我认识到,国民党政府的腐败,失尽民心。跟当时追求进步的年轻人一样,中共提出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吸引了我,认定这就是中国的未来。其间,中共在香港的活动也十分活跃,由一九四八年开始,内战仍在持续中,中共就号召各民主党派、各团体及社会贤达,召开新的政治协商会议,成立民主联合政府。当时很多著名的民主党派负责人,在香港联名通电响应中共的主张。后来才知道,中共当时动员庞大力量,在香港组织这些人士北上,到北京参加新的政协会议,当中不少人,后来更成为新政府的领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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