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刘宾雁的名字,是1978年我平反归队之初,在兰州大学校园里的麦克风下。声量之大,真箇如雷贯耳。作为中央党报记者,能正视党内弊端,关注底层疾苦,以天下为己任,敢于为民请命,在当时独一无二。大诗人邵燕祥先生有句云: “鸦雀无声雁有声”,不是虚言。宾雁因此,被广大群众视为“包青天”,纷纷向他鸣冤叫屈。被貪官酷吏视为眼中钉,频频告他寻衅滋事。乘着毛死后党中央“拨乱反正”的东风,他无往不胜,成了八十年代中国的风云人物,美国时代周刊上的 “亚洲英雄”。

他的新闻报导,叙事通透,文字生动犀利,开 “纪实文学” 先河。那时任何一本刊物,只要目录上有他的名字,一出来就会卖光。不仅群众欢迎,也得到作家们的推崇。甚至突破政治禁忌,以摘帽右派的身份,当了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主席巴金)。

他宣称,他揭露社会上的阴暗面,是为了帮助党发现问题改正错误,是对党的“第二种忠诚”。我原以为,这是避雷针、擦边球、穿靴戴帽一类反叛者的自我保护,和他们之间的密码式沟通方法。后来熟悉了,读了他的自传,才知道这是误会。

他的出生地东三省,受北方强邻和日本的影响很深。哈尔滨像一个国际城市,文化相对活络。从泛斯拉夫俄国到马列主义苏联,从东正教信仰到唯物主义功利意味的人本主义,再到列宁斯大林基于一统霸业的丛林话语,互相对立又都有其共同的、价值系统的基因编码——以社会群体为本位。视献身于群体信仰为个体存在的意义。

他根红苗正,对此深信不疑。二十来岁入党,深受信任,一九五零年 “新政府”成立后派出的第一个代表团访问苏联和东欧,有他。后来访问瑞士西欧,也有他。受党信任,对党真诚,合情合理,也合乎传统道德,无可质疑。至于这个党是好是坏,是否值得信赖,那是另一个层次上的问题,与个体的人格无关。

他写道,入党后发现,党内也有他不能称之为同志的人,为了党,他必须改造他们。但是那些他不能称之为同志的人,也不以他为同志,为了党,也要改造他。是非没标准,老大说了算。结果是后者把他打成右派,开除党籍强迫劳改。二十年后平反归队,他依旧不改初衷,把与党内恶势力的斗争,视为自己的历史使命。 “八九六四”的杀戮,标志着后者的胜利。他和我们和许多人一起,都离开了党天下中国。

我的逃亡,是在出狱之后,比他晚五年。九二年一到香港,就被报刊上中国流亡者们连篇累牍互相扯皮抹黑的文章弄糊涂了。特别是,看到刘宾雁在普林斯顿中国学社社长任上,被指控以权谋私摊开两手向记者 “吐苦水” 的照片,更困惑。带着国内的记忆,我想他必有委屈。 打听到地址,去信问候。我说当今中国的青年一代,有谁没有呼吸过刘宾雁的英雄气息,有谁不是在刘宾雁人格力量的感召下成长起来。怎么当初同一战壕,一出来就成了仇敌?

他回信让别担心,说海外民运正在酝酿大联合,要成立统一组织,选举共同领袖。区区团结问题,应该不难解决。后来大联合未能实现,内斗反而加剧。我说这是生存条件使然,劝他不要生气。他回答说,这不是个人的问题,你不要从个人的角度看问题。

口风很强势,其实是无心的。往昔互有旧知闻,相识虽新有故情,在回答台湾《中国时报周刊》的问题时(注一),说我是 “中国知识分子的前三名”。抬举得太过分了。我只能视为一种,佛家的所谓 “语言施” 。但佛家语言的布施,不费本钱。他这种,付出的代价大了:被指信口开河,扶植亲信,连诚信都成了问题。

一九九三年六月,我和小雨从香港来到洛杉矶,受佛教宗师星云上人关照,住到一处信徒捐献给他的山顶别墅。视野开阔,空气清新,水电房租全免,以每幅千元的润笔,为佛光山画一百幅禅画。很幸运,很感恩。宾雁提醒我别忘了祖国面临的问题,和我们自己的历史使命。给我介绍了几个在洛杉矶的朋友,拉我参加了一些民运会议。我不喜欢应酬交际集体活动,更怕到人多的地方去,只因珍重宾雁错爱(他喜欢我的作品),心念旧恩(八三年中宣部清除精神污染,我处境危殆,他发文支持,感如雪里送炭 ),都照办了。

第一次去开会,是参加二十一世纪基金会主办的旧金山会议。与会者来自世界各地。会场拥挤嘈杂,上台发言的,都是菁英领袖黑手先知,或谁谁谁的智囊幕僚老部下老同事。叙事宏大,调子高亢。混迹其中,我局外人感强烈。决心不再参加这类活动了。但还是又参加了一次,中国学社主办的民族主义研讨会,并按要求提交了一篇《民族主义——中国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会上读了一遍,没有任何回响。

期间在宾雁家住了几天。他送了我一本他在台湾出版的自传。文笔生动优美,是历史,也是心灵史,我读之,有一种审美享受。但是他把汪精卫称为大汉奸,使我感慨万端。我告诉他,为什么汪精卫是我心目中的悲剧英雄和真情诗人。他大大吃惊,说,这种话,可不能随便乱说!

儿时父亲教读诗词,中有汪的两首(“檞叶深黄…”和“初阳如月…”),我喜欢,至今能背。抗战胜利后回到城里,才听说他是大汉奸,蒋介石炸掉了他的坟墓。后来阅读稍广,才知道当时主和的人很多,胡适、陈寅恪诸公,也一度如是想过。汪精卫他们强调的是,战争消耗国力,“必将使中共坐大”。战争“非为中国打,实为俄打,非为国民党打,实为共产党打”。不知蒋公到了台湾,想起过这些忠言否?

读宾雁自传七年之后,香港出版了汪的《双照楼诗词藁》,史学家余英时先生在序言中考证此事甚详。我建议宾雁看看,他说他没那份兴致。他精通俄语、英语和当代汉语,不谙中国古文,我替他遗憾。

在普林斯顿开会那阵子,正值克林顿政府对华搞 “和平演变”。与之相应,华人舆论的主流,也是“告别革命”、“良性互动”、“和平理性非暴力”一类。期间我在《世界日报》等中文媒体上发表了一些不同意见,广受批评。在回答《北京之春》记者亚依的提问时,我说我在被鳄鱼咬住时只想逃脱。逃脱了只想别再被咬。没有对等实力,没有共同语言,说甚互动?!

宾雁看到报导,说我看问题太简单化、也太情绪化了。我说和情绪没关系。现在全世界都来喂养这头鳄鱼,我是细思极恐。他说以后有了时间,得要找个机会好好聊聊。一九九五年初,我和小雨完成百幅禅画,得到十万美元报酬,告别星云,开车到纽约上州的鹿野苑,一处山上林中老屋住下,想静静写点儿东西。宾雁和夫人朱洪,带着孙子东东来访,住了几天。朱带孩子出去钓鱼,小雨打理吃喝,我俩在炉边茶话。他一支烟卷在手,說不完对中國命運的焦慮。

我听之,发现这位中国的右派,到美国成了左派。

本世纪以来,在欧洲工党和社民党政治左风的不断吹拂下,美国文化界的政治光谱一直在向左移动。柏林墙倒后更快,早已成为大学校园里政治思想的主流。宾雁的倾向,与之不谋而合。谈话中好几次对資本主義秩序下人与人之间贫富差距的巨大,表示强烈愤慨。说他还是更认同民主社會主義的平等原则。

这种正义感是一贯的。他在社会主义祖国所反对的,也都是人间的不平。流亡中放眼世界,从着眼于具体的人权个案,上升到着眼于政治经济秩序,视野更开阔了。多年来一直为中国的改革,留意各种有益的参照系:从北欧福利国家,到新加坡半独裁模式;从越南的党内民主试验、委内瑞拉的查韦斯旋风、到南非德克勒克同曼德拉的对话……

他说,所谓的左倾思潮,只不过是对资本主义秩序下种种弊端的反弹。中国党内改革派有条件承认宪政民主的初衷,不也就是要消除这些弊端,建立普世可行的,共同的秩序吗!

我说初衷很好,关键在于 “有条件” 三个字 。说白了条件就是党的领导。他们绝对不会任由时代潮流把党变成三权分立多党民主制中的一党。所以在任何不确定性到来的时候,他们都要把 “坚持党的领导” 作为一切改革的前提。有这个前提,有这个“四项基本原则”,还说什么宪政民主初衷?

他说连君主立宪都可以,怎么党主宪政就不能?!我说民主制度下的君主是一个象征性的虚位,社会主义制度下党的领导可不是。 他说党不是铁板一块,党内也有好人。你能说彭德怀不是好人?你能说胡耀邦不是好人? 我说他们不是被弄死了吗。在那个无数人为服从谬误而死的时代,他们是为要纠正谬误而死。他们到死都不明白,党制定的秩序,不如无秩序。党控制的社会,不如丛林。

他说我这是发泄情绪,不是理性地讨论问题。党内最了解危机严重程度和时间紧迫性的,还是最高领导人。不管谁上台,即使仅仅只是为了把权掌下去,他们也非改革不可。赵紫阳当总理时,很保守。一当上总书记,就想改革了。那两年半里,他做的好事,比胡耀邦还多。那些好的做法,也得到党政军内不少高级干部的认同。问题是顽固派比他们强大,他们需要支持。现在的中国,还没有第二种力量可以代替党的领导。我们也只有支持党内改革派的努力,才是最现实的出路。

我不相信在价值观和现实利益相背驰的状态中寻求平衡的努力,会有任何结果。去外面搬了些木柴,把老旧的黑铁炉子烧旺。他往里丢进一个空香烟盒。我很抱歉,自己不抽烟,没为客人想。好在家里有一瓶酒,饭桌上一放,他就眼睛一亮,说是好酒,几百块一瓶,问哪来的。我说是日本学者犬伺和雄托顾晓阳带给我的。他问顾还在“导报” 吗?我说现在是《今天》编辑。他说他从来不看《今天》,看不懂。我说那是北岛搞创新试验。顾晓阳已经改变了那个风尚。

宾雁说,他读过 “导报” 上我和温元凯的对话,他认为温元凯和严家其的观点,比我的正确。我说,不说那些了。他说,现在外面有舆论,说你一出来就到和尚庙里画菩萨,是丧失斗志。我说,“鸟得辞笼不择林”么。他说,凭你那点儿钱,做得起自由鸟?!别说十万块,就是二十万、三十万,也是死钱,用一个少一个。过日子,没点儿活水进账能行?这房子老得很了,容易停水停电漏雨,还有车子坏了什么的,你会修么?大雪封山的時候,下不去買東西,你们吃什麼?难不成叫警察,派直升机来救?

这可是真问题,也确实很严重。宾雁建议我们搬到普林斯顿附近居住,等着加入中国学社。他说中国学社,是“六四”后一位美国老头出钱设立、由普林斯顿大学教授余英时协助监管的团体,编制十二人,月薪两千多,免税,有医保。他当社长,想办成一个能推动中国改革的战斗团体。但社员成份复杂,有的不能写作,有的不是民运人士。他想辞退几个白拿钱不做事的,换能做事的人来做。我想这很自然。每一个有事业心和责任心的人都会如是想,何况一贯以天下为己任,使命感很强的宾雁。

后来我才知道,事情比他说的复杂。八九六四后的大逃亡潮中,捐款资源丰沛,民运山头林立。十二个人的松散团体,够小,内部还不团结,成员互为陌路。社长之外,还有两个执行社长。老头的捐款花光以后,是台湾的三民主义大同盟出钱。大同盟的头儿马树礼不光是金主,他还管事,规定每人定期向台湾交一篇政论。宾雁说,这是强人所难,哪能不问质量?但是他已经没有权威,说什么都不能算数。

他之失去权威,我看不是偶然。以天下为己任,是他的正义感使然。但是离开了那个中国式的党天下,原来的 “己任”已经失重。舞台道具不再和角色配套,难免尴尬。八十年代的鲜花掌声,留下的英雄情结发酵,他不自觉颐使气指,口风强势,引起周围反感,抗命挑错,麻烦不断。特别是,夫人朱洪取代一位女士进入学社,他被指以权谋私,更是被动。

在上州山中那时,我们接受了宾雁的建议。他们回去后,帮我们在普林斯顿南边一小时车程的海洋郡杉谷湖,以五万二千美元的价格,买了栋两室一厅的老屋。地方偏僻,但是风景特好(是大西洋边的森林地带)。带我们看房那天,他指着一张原屋主留下的长餐桌说,这张桌子坐得下十来个人,买十几把折叠椅,来了人就方便了。又指着通向车库的阳光室,说,那里放几张行军床,客房也有了。

我说,我这里没人来。他说,我们来呀。我需要一张画桌,餐桌做了画桌,需要一个书房,客房做了书房。他难免失望,但表示谅解。我喜欢独处,他喜欢热闹。经常来电话,让参加个什么,见个什么人,干个什么,我有我的事,一概谢绝。耳朵聋,接电话的都是小雨。不久外界盛传,说小雨不给我传达来电,让我与世隔绝。谣言荒诞无稽,但也传得很广,更拉开了我和他们的距离。

没想到不久以后,宾雁就下台了,换苏绍智当了社长。没当几天,台湾撤资,学社解散,成员各奔前程。大都去了纽约和华盛顿DC,有的到拉斯维加斯做房地产生意。空留下社名和一个免税账号,不知做什么用。苏绍智和阮铭两家,搬家到海洋郡居住,和我们成了邻居。 宾雁没离开普林斯顿。时或来家坐坐。说起旧事,满腹委屈。说,我没帮戈杨,他们骂不绝口。余英时拒绝李志绥求助,那些人一声不吭。说,好在李志绥够顽强,还是写出了那本回忆录,那是中国的幸运。

三句不离中国,依然忧国忧民。争取到美国民主基金会的资助,继续在家里办着两份杂志:《大路》和《中国焦点》。老两口自编自印,自发行,继续他们的战斗事业。年事已高,身体不如从前,还带着一个孙子,十分辛苦劳累。办杂志信息阻滞,稿源稀缺,一份都难维持,何况两份!纵然经费充足,担子却越来越重。背不动还要背着,我替他们难过。

我对刘说,放下担当情结,你就解放了。

他说,犬儒没有担当,是不是他解放了?!

我说不存在没有奴隶身份的犬儒,就像不存在没有镣铐的解放。

他说你自由了,别忘了国内人民还在水深火热之中。

我说我们在国内拼命呐喊,声嘶力竭,没起丝毫作用。现在逃这么远,还能起什么作用?不起作用,活动就没有意义。

他说不是人在国外,就不能影响国内。华侨是革命之母,这话是孙中山说的。自由欧洲电台不在苏联境内,你能说它对苏联解体没起作用?

我说历史无序,不能类比。

他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家说你丧失斗志,你不要不当回事。

我说八十年代的我,现在已经过气了。

他说我很奇怪你会这么说。中国那时的问题,现在还没解决,怎么会过气?!你不是过气,是泄气!

我说,泄气才能吸气,这是生产性开支,起码比憋气好些。

他摇头。停办杂志之后,想要叶落归根。时值胡锦涛主政。他几次上书,请求允许回国,都被悍然拒绝。

我说,这也说明,他们依旧害怕你的影响,这是你的光荣。

宾雁听了,笑得勉强。一杯在手,几声浩叹。话到英雄失路,忽凉风索索。

 

(文章仅代表作者的观点和立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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