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网络 原创 贺卫方 法学新坐标
据传媒报道,7月10日,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 Recep Tayyip Erdogan 宣布,命令将圣索菲亚博物馆的主管机关由文化旅游部改为宗教事务局,“圣索菲亚清真寺”于24日开放信众进行主麻日 礼拜五 祈祷。
消息立即在全世界立即引发的很大反响。若干国家政府和国际组织都对于此举表达了不满和遗憾。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希望土耳其不要改博物馆为清真寺,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呼吁土耳其谨慎从事,俄罗斯国家杜马则建议土耳其大国民议会要三思而行。各国之中,态度最为激烈的是土耳其邻邦希腊,该国认为,土耳其此举是对整个文明世界的公开挑战。
我听到这个消息也很震惊。今年春节假期我第一次参观了这座历史悠久的建筑,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回来后又搜寻阅读了有关的书籍和资料,对历史越追溯,就越是感到这栋已经历尽近一千五百年风雨沧桑仍傲然屹立的伟大建筑真正是超越宗教和国界的人类文化遗产,土耳其政府虽然对于领土上的建筑拥有主权,但对于如此重要的历史建筑进行处置还是需要更加审慎,因为它触动的是多元文化的敏感神经。
这座位于伊斯坦布尔的圣索菲亚大教堂跟罗马法历史上的一位著名立法家君主密切关联,那就是查士丁尼 Justinian 。法学界都熟知他执政期间在立法和罗马法文献的搜集、整理和编纂方面的巨大成就,但是,对他同时间在建筑上的功业,法学书籍里自然就很少提及了。
公元527年,查士丁尼正式登基,成为罗马帝国的皇帝。执政第五个年头,当时名为君士坦丁堡的罗马首都发生了规模浩大的反抗运动,史称“尼卡暴乱”。一些亡命之徒满城放火,点燃一栋栋建筑,连圣索菲亚教堂也未能幸免,燃起熊熊大火,光焰把城市的天空照得通红。在皇宫窗口张望的查士丁尼看到这场景却出人意料地露出了微笑,他居然把这场破坏视为另起炉灶修建更加宏伟建筑和城市的契机。
果然,做事最喜宏大气象的皇帝开始了大手笔的营造事业。“尼卡暴乱”平息一个多月之后,他就召集两位工程设计师——安特米欧斯 Anthemios of Trales 和伊西多尔 Isidorus of Miletus ——商量重建圣索菲亚大教堂事宜。这两位工程师分别精于物理学和数学,理论造诣深厚,伊西多尔还曾任雅典柏拉图学院院长,虽然实际操作经验不甚丰富,但不缺的是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查士丁尼要求他们设计建造一座没有先例的建筑,费用不设上限,惟一的限制只是建设的时间不可过长——他可不想把如此伟大教堂落成的荣耀留给继任者分享。
两位设计者确实非同凡响。他们的设计不仅体量庞大,最特殊之处在于其前无古人之巨大圆形穹顶,这座直径达到了近三十三米的穹顶安放在正方形的厚墙上方,四个角上又有一系列小型半圆穹分散大圆穹的压力,造型既雄浑又飘逸,用御用史家普罗柯比的说法,仿佛是天堂垂下一条金链把大圆穹吊在半空。来自帝国各地精美的建筑材料被妥帖地用在不同部位,包括旧都罗马也贡献了原来用于太阳神神庙的立柱,不同色泽和图案的大理石闪耀着令人怦然心动的光芒。建设使用的每一块砖上都刻着一行来自《诗篇》的话:“神在其中,城必不动摇”。
教堂内饰并不复杂,但却极尽精致华美之能事。立柱顶部镂刻的精美花纹中有查士丁尼和皇后狄奥多拉两人姓氏首字母缠绕在一起的图案,寓意独特。整座教堂仿佛就是天国在人世间的再现。这座教堂有着独特的东方色彩,包括其内饰的华丽,也包括对君主的颂扬。君士坦丁大帝时凯撒利亚的主教优西比乌断言“人间如同天堂”,“皇帝是按照天上的王权形象加冕的,他目视上方,按照上帝的原型指导和引领着世人。”这种上帝规定宇宙秩序,皇帝规定人间秩序的理论成为东正教区别于西方基督教的重要教条。
最令人赞叹的是,如此宏伟的教堂的建设用时只有五年多。想想科隆大教堂,始建于1248年,一直到1880年才宣告竣工,建设时间超过六个世纪;米兰大教堂,1386年开工建设,到1500年才刚刚完成拱顶,就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而君士坦丁堡的建筑师和劳工们在短短五年的时间就完成了这辉煌的建筑,实在是不可思议。其实,查士丁尼伟大的法律编纂事业主体“工程”也差不多是在同一个时间段里完成的。
圣索菲亚大教堂落成不久,在大门前奥古斯塔广场上,又树立起一尊青铜铸造的记功柱,柱顶是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查士丁尼。该柱高度超过五十米,把位于罗马的三十五米高的图拉真记功柱甩在了身后。
据圣索菲亚教堂落成三百年后出现的一个传说,教堂甫一竣工,查士丁尼和大牧首一起步入其中参观,眼前的一切给了他如此强烈的震撼,以至于全过程他只是默默地凝视,不发一言,最后当步出大门的时候,他喃喃地说了一句话:“所罗门,我胜过了你!”
但是,像中国俗话说的,“再好的宴席也有个散”,到了十五世纪中期,东罗马帝国的命运走到了尽头。1453年,奥斯曼帝国苏丹穆罕默德二世率领大军攻陷了君士坦丁堡,据说当军人冲进圣索菲亚大教堂时,正在里面祈祷的神职人员都化作一道道影子在墙壁前与那些石头融为一体了。
我们应该感谢征服者穆罕默德,他力排众议,下令保留这座教堂,却把它改造成了一座清真寺。基督教的圣像、圣物都被移出,墙上的镶嵌画用灰浆盖住,再加上伊斯兰教的若干标志,多是一些标志安拉、先知穆罕默德、四大哈里发等的书法作品,这样一来,供奉圣母玛利亚的殿堂就变成了崇拜安拉的场所。
当然,后世的基督徒们不会忘记这座清真寺曾经是神圣教堂,他们多么期盼着有一天,圣索菲亚穹顶上那一弯新月能被十字架取代。当一次世界大战与德国结盟的土耳其战败后,协约国有强烈的意向,无论从宗教本身和建筑的象征意义上,都必须把这座变成帝国清真寺的建筑变回基督教的教堂。这引起了穆斯林的激烈反抗,一些人手持机关枪守卫在大门口,阻止了这项图谋。
后来,这座建筑的命运就取决于推翻奥斯曼帝国,建立土耳其共和国的凯末尔了。对于下定决心要建立国家与宗教分离体制的凯末尔来说,圣索菲亚也是棘手难题。1931年,应土耳其政府邀请,美国拜占庭学会的专家惠特莫尔 Thomas Whitetmore 率领一个由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工程师等组成的团队来到这里,对圣索菲亚进行文物的专题考察和修复,经过四年以上的工作,遭遮盖将近五百年的镶嵌画——圣母与圣子、三圣像、奥古斯丁一世和查士丁尼一世分别向圣母圣子奉献城郭和奉献教堂的图画,都现出真容。虽然有些破损,但这些高水准的艺术作品仍向世人展示了查士丁尼时代人们虔诚的信仰和出色的艺术水准。如果说是十九世纪卓越的历史学家们清除了拉丁教会涂抹在拜占庭面孔上的灰土的话,那么惠特莫尔则是把这种清除工作实体化了。
紧接着,不顾很多人的抵触,凯末尔总统于1935年宣布,这座清真寺从此变为博物馆 Hagia Sophia 。1985年圣索菲亚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现在,每年都有两百到三百万游客到这座除了建筑本身和镶嵌画之外别无陈列的博物馆参观,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在这里观看这雄伟的建筑,欣赏那久远的艺术作品的精湛,缅怀查士丁尼的伟业,感叹世事变迁的无常。
终于,无常又来了。也许是因为最近的地方选举中执政党在伊斯坦布尔和安卡拉两大都市的失利,因而急切地要讨好保守派选民,更源于埃尔多安总统本人强烈的伊斯兰化倾向,圣索菲亚博物馆终于要回归为一座清真寺了。历史过了八十五年之后,土耳其共和国国父凯末尔的一个符号化改革遭遇到方向性的扭转,对于这个居于欧亚大陆之间的国度而言,这将意味着什么?有一点可以肯定,作为博物馆的圣索菲亚是一个宗教和解的象征,而此番变回清真寺,将激发更多的宗教冲突。
本文根据作者未刊稿“新菩萨蛮记”的片段改写
2020年7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