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李保田作品》随想
李保田自画像
李保田脱掉朝靴，神色慌张地逃离了乾隆盛世，钻进一只新时代的时尚威猛的巡洋舰高帮大军靴里。谁也不知道他在靴子里做了些什么。许久，当他从靴帮上探出头来之后，那张曾经令万人空巷的刘罗锅式的喜剧脸，发生了颠覆性的蜕变，头发稀疏的脑壳上闪着思想的亮光，额头上横着几道历史沟豁般的皱纹，鼻梁宁折不弯地挺着某种信念。他先是双目紧闭，竖起一只耳朵，似乎在捕捉灵魂深处的大音希声。他睁开了眼睛，一只手瘦骨嶙峋的手遮在眼眶上，黑洞洞的眼球闪着幽暗的光，看不出他是在回望历史还是眺望未来。也许眼睛有些累了——回望历史和眺望未来是最累眼的，他戴上了眼镜，镜片很大，涂着厚厚的白色涂料，严严实实遮挡住了他的目光，但目光里所凝聚的对现实的疑惑却能够穿透涂料，直戳人心。接着，他用布条蒙住眼睛，双臂交叉搭在靴帮上，开始了一轮猜想，猜想什么？答案在哪儿？谁也说不清楚。他放倒了靴子，身体蜷缩在里面，脑袋露在外面，一只手捂住脑壳，另一只手垫着下颌，眉头紧皱，眼睛半睁半闭，这样的姿态，是人类独有的一种自我否定的思考的极度痛苦的姿态。思考过后，他再次闭上了眼睛，下颌搭在鞋帮上，嘴角歪斜，形容枯槁，脸上挂着沮丧、无奈，有一点点的希冀，他把自己置入了等待之中……
等待什么？
《等待戈多》。
这是李保田的一组自画像，共六幅，分别为听、望、疑、猜、思、等。1995年，拍完《宰相刘罗锅》之后，他创作了这组自画像，用塞缪尔·贝克特的两幕话剧《等待戈多》命名，描述了自己的思想、信念和心理的蜕变历程。戈多是两个流浪汉心中的“救世主”。他们一直在等待着戈多的到来。没有原因，没有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谁也没有来，谁也没有去，等到最后，戈多来与不来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等待，等待的全部的意义就在于等待的过程，等待成为生命存在的唯一理由，即使等待的是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虚无，他们也满怀希望地等待着。
“人活着就要等，就要企图改变自己……”李保田直言不讳地说，“等待也是对自己未来的一种恐惧和希望。对失败的恐惧，对成功的希望，也是纠葛在一起的。”如果说“成功”就是李保田的“戈多”，那么他根本就不需要等待了。他的“戈多”已经到来：《宰相刘罗锅》所创造的轰动效应，在中国电视剧史上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他跃上了当代实力派演员的巅峰，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无与伦比的精神荣耀，不可估量的物质利益，几乎在一瞬间全都堆放在李保田的面前——“刘罗锅”的价值究竟有多大？只要看看在此后几十年间大红大紫、大富大贵的“乾隆”、“和珅”就可以知道了。这时候，李保田只要躬下身子，道一句“谢主隆恩”，所有的利益便可尽入囊中。没想到他竟然拒绝了。因为他从“刘罗锅”身上领悟到，在皇权的社会机制内，利益以及利益的分配，本身就具有锁链的特性。他不想步“乾隆”、“和珅”后尘，为了利益而失去自由。他毅然决然地放弃了中央戏剧学院的讲台，不参加春晚、不做广告、推辞职位晋升，甚至在文代会上公开与主体文艺路线唱反调。在李保田看来，艺术是一个“以实现人的自由为主的实践领域”。他用“等待戈多”的自画像，表达了对艺术的自我和自由的渴望。
艺术的自由，为什么要在靴子里等待？“鞋子暗示着生存处境的狭小。等，不就是改变处境吗？鞋子既狭小，又臭烘烘的，就是希望改变这种处境。”李保田的靴子，是一个充满了忧虑、恐惧和禁锢的靴子。存在主义认为，人只有在忧虑、恐惧状态中，才能领悟真实的存在。李保田躲在荒诞的靴子里，寻找美和艺术的自由，寻找自我的存在。或许我们可以认为，李保田的靴子，是存在主义的靴子。存在主义的最著名的靴子，是梵高的靴子。据说梵高一生画过8双靴子，其中一双，被海德格尔认定来自一位农妇：满溢出劳动步履的艰辛，田垄上的缓慢步伐的坚韧，沾着土地的湿润和肥沃，大地对成熟谷物的宁静馈赠以及冬日田野荒芜的休耕期里大地未经明言的自我拒绝，对面包的可靠性的无怨无艾的渴望，分娩来临时的哆嗦以及死亡逼近时的战栗……梵高的靴子“属于大地并且在农妇的世界里得到庇护。”（海德格尔）而李保田的靴子隐喻了一个没有“自我选择和自我控制的自由”的荒诞的世界。他用靴子里的等待，对存在主义哲学，做了美学的诠释。作为存在主义的创始人，海德格尔如果看到了李保田的靴子，会有怎样的感想？
李保田的靴子，外表看，比梵高的靴子现代、时尚，看起来强大结实，但是从李保田那沉重的皱纹、沮丧的嘴角，抑郁的鼻头，失落的眼袋和惊恐的耳廓可以看出，靴子里一定是塞满了一些古老朽烂、令人窒息的东西。他从靴子里探出脑袋，睁开眼睛窥探历史，两只眼睛一大一小，一明一暗，聚焦在同一个物理时间段，映射出两个人，一个是华盛顿，一个是乾隆——鉴赏者有权按照自己的理解阐释作品的隐喻。华盛顿在战火硝烟中创建了美利坚共和国，为世界第一强国的崛起奠定了制度的基础。而乾隆在尔虞我诈的权斗中创建的盛世王朝，只是为200多年后的宫斗剧提供了戏说不尽的素材。嘉庆四年，乾隆驾崩。同年，华盛顿去世。很奇怪，站在李保田自画像的视觉看这两个同时代的人，很容易产生时空错乱的感觉，误以为盛顿是现代人，而乾隆是古代人。看了靴子里的李保田，会让人对“刘罗锅”里的李保田有一种全新的认识：实际上他并没有简单地“戏说”刘罗锅，而是用一种“时空错乱”的表演方式，拆解了历史。“刘罗锅虽然有点民间意识，但本质上还是皇帝的爪牙。”对于刘罗锅，他有着超越表演的认知。“我把刘罗锅定位为一个穿官服的老百姓，这个人物更多表达的是老百姓的情绪，而不是刘墉的情绪，这是我比较清醒的地方。”对于头脑清醒的艺术家，无论表演还是绘画，“错乱”有时候反而能够比较方便地表达事物的本质。李保田按照自己的“错乱”，用皇帝的年号替代美利坚的公元年份——这也是笔者看到的隐喻——“敞开”了隐匿在历史的细枝末节中的一些值得思考的东西：乾隆57年美国纽约证券交易所成立，道光17年保洁公司（P&G）成立，道光29年辉瑞公司成立，同治8年高盛投资银行开办，咸丰10年J.P.摩根公司创建，光绪8年埃克森美孚石油公司创办，光绪12年强生、可口可乐诞生，光绪18年通用电气公司降生，光绪29年福特汽车面世……乾隆盛世的本质和王朝衰败的根源，就此显露出了真相。“乾隆是个搞文字狱最厉害的皇帝之一，是他让中国的发展没能跟上西方现代文明的步伐，甚至遗害至今，喜欢他，不是有病吗？然而在中国，皇权的淫威及肮脏的宫廷争斗，却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东西。”演完《宰相刘罗锅》之后，李保田用靴子里的自画像，表达了自己对历史的思考。
刘罗锅的李保田佝偻着腰身，是一个“丑角”；靴子的李保田面目扭曲，也是一个“丑角”。绝不遮掩，绝不粉饰，他用“丑角”的形态，揭开了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历史的面具——“被人揭下面具是一种失败，自己揭下面具却是一种胜利。”（《海上劳工》雨果）无论在影视界还是美术界，无论那些大红大紫的既得利益者如何评价，李保田都是胜利者。他勇敢地敞开了艺术世界的存在物（靴子和刘罗锅）中所蕴含的真理。真理一旦被敞开，美就产生了。所以，海德格尔把美看做是“敞开发生的真理的一种方式”。所有存在主义哲学家在追问存在的问题时，最后都会自觉不自觉地转向艺术，转向美学。美学和艺术，是开启存在者的存在的钥匙，是打碎束缚人的各种现实锁链的力量，是通向“以实现人的自由为主的实践领域的途径。”艺术的自由是李保田一生的追求。或许正是为了表达这种追求，他出版了一部画册。很沉，有三公斤重，收集了他三十多年来的300多幅作品——靴子里的自画像，是我最喜欢的一组。他的画作，和他表演的刘罗锅、喜来乐、天青、王保长、李酒瓶同样精彩。然而他却说：“我更看重我的美术创作，因为它比影视表演更自由更自我。”读李保田的画，每一幅都像是一篇艺术自由的宣言——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原因，他对艺术自由的渴望，甚至比海德格尔时代的存在主义美学更为强烈。就审美形式而言，李保田的作品题材丰富，风格多样，绘画语言更多的是解读事物的内涵，而不仅仅只是视觉表象来描绘事物的形象，这种特性可以归为现代艺术类——笔者个人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了毕加索的影响，他较少做色彩的渲染，作品的美更多地表现在物象的造型组合上。他尤其擅长捕捉隐匿在事物背后的思想、灵魂、情绪，借助隐喻，用一种“风马牛效应”随心所欲地把毫不相干的东西融合在一起，看起来有些荒诞，但由此而塑造的物象，既囊括了空间，也囊括了时间，具有很强的现实观照性。从《李保田作品》的作品中，笔者看到了当今时代的一个奇特的审美现象：一位表演艺术家，用存在主义的哲学思考，创作了毕加索风格的美术作品。
这些年，许多的名人都喜欢上了写字、画画。名人字画的价值，与作者的身份地位、名气大小成正比，与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毫无关系。艺术与价值的背离，是这个时代美术领域的一大悲剧。于是，我们看到，几十万、上百万一幅的字画，当作者失势或者名气过季、甚至离世之后，几百元也没人要了。捧着李保田的画册，笔者首先想到的就是：如果去掉“李保田”三个字，他的画，究竟还有多大的价值？“就李保田的艺术态度与所留墨痕，是当世艺术家我最看好的一位——有独立人格。”这是山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张锡杰对李保田的评价。在中国当代国画家中，张锡杰是最为特立独行一位——作品收藏于麻省理工学院博物馆。对李保田的作品，他最欣赏的是其中所凸显的独立人格。在艺术创作中实现人格的独立，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毕加索说：“绘画是一项可怕的事业，有人以为画一张画只不过是往画布上涂颜料，实际上，这是比死在角斗场还要艰难的。”把李保田看成是一个艺术的角斗士这绝不过分。这种角色，在主流艺术界，是最不受待见的。然而，无论人们如何评价李保田绘画作品的艺术价值，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他的作品所蕴含的思想穿透力，在当今美术界是无与伦比的。或许，只有当美和艺术真正能够成为“以实现人的自由为主的实践领域”之后，李保田的画作，才能载入美术史册。
《空心》
1989年过后，李保田就拒绝讲课了。他说，既然不让自由思想了，还有什么可讲的。
2020.7.22 于山东
